春汛的洪峰退去後,留下了滿目瘡痍的河岸。
泥沙與斷木交錯,仿佛大地剛剛經曆了一場殘酷的撕扯。
曾經紮根於此的巨大槐樹,如今隻剩一個深不見底的坑洞,被渾濁的積水填滿,像一隻凝視著灰色天空的空洞眼眸。
薑璃的意識並未就此消散,而是化作了千萬縷,附著在那些被洪水卷走的樹乾與斷枝上。
它們在洶湧的河水中翻滾、碰撞,隨著水流奔向遠方。
每當一截樹乾擱淺,或是一根細枝被衝上灘塗,她的一縷殘識便隨之脫落,像蒲公英的種子,悄無聲息地嵌入濕潤的泥土深處。
這片土地的秩序,從此刻開始,被植入了一段無法解讀的程序。
幾個月後,河岸下遊的農人最先發現了異樣。
隆冬時節,本該萬物凋敝,田埂邊卻有幾叢不知名的野花倔強地綻放,花瓣上凝著白霜,色澤豔麗得不合時宜。
老農蹲下身,百思不得其解:“怪了,這花怎麼冬天開?”他身旁紮著羊角辮的孫女卻毫不在意,歡快地摘下幾朵,笨拙地編成花環戴在頭上,清脆地笑道:“好看就行!”
更遠處山坡上的藤蔓,也開始違背向陽而生的本能,執拗地朝著陰冷的北麵岩壁攀爬,交織出詭異而複雜的圖樣,仿佛在描摹一幅無人能懂的星圖。
這一切“錯誤”的生長,正是薑璃散落後留下的最後箴言。
她的意識碎片太過微弱,無法再凝聚成形,隻能以這種最原始的方式,擾動天地間最細微的生機,將她的存在,加密進一草一木的枯榮之中。
當自然的秩序發生微小的錯亂時,人間的秩序也在試圖重建。
七個村子聯合推舉出的代表,聚集在山間一處開闊的坪地上,召開了史無前例的“共議大會”。
議題隻有一個:如何將那份在黑暗中摸索、守護彼此的巡夜精神傳承下去,並製定一部所有人都需遵守的《無名守則》。
會場氣氛肅穆,人們爭論不休,有的提議刻碑立傳,有的建議推選永久的“守夜人”家族。
就在這時,人群外圍一陣騷動,身形佝僂的張阿妹拄著一根木杖,緩緩走了進來。
她受邀前來,卻兩手空空,隻捧著一隻豁了口的破陶碗,碗裡裝著半囊沙土。
她走到會場中央,將陶碗輕輕放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隻粗陋的碗上。
“這是我走過的路,吃的苦。”她的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你們想把東西傳下去,光靠嘴說,刻在石頭上,是沒用的。路,得自己走。苦,得自己嘗。”
說罷,她不再言語,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山風吹過,碗裡的沙土被一點點揚起,細沙拂過眾人的臉頰,最終散儘,隻留下一隻空碗。
風停,場中一片死寂。
人們看著那隻空碗,仿佛看到了幾十年來,一個女人在黑暗山路中蹣跚的無數個夜晚。
良久,一位村長沉重地開口:“我明白了。”
最終,他們沒有刻下任何碑文,而是定下了一條奇怪的規矩:每年春耕前選一日為“迷路節”。
這一天,村裡的年輕人要進入深山,但不能有任何領隊或向導,他們必須憑借自己的智慧和勇氣,摸索出回村的路線,並救援那些“故意”走散的同伴。
首年“迷路節”,就有三個年輕人被困在山坳裡整整一夜,靠分享僅有的一點乾糧和彼此的體溫才熬了過去。
但也正因為這次意外,他們共同開辟出了三條此前從未有人走過的新山徑,大大縮短了幾個村子之間的距離。
苦難,終究成了最好的老師。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海邊,楚瑤回到了她出生的那個漁村。
她記憶中的“不願書院”早已成了一片廢墟,可如今,廢墟之上,竟又蓋起了一座香火繚繞的“問答廟”。
廟宇的牆壁上,密密麻麻地貼滿了黃色的紙條,上麵寫滿了信徒們祈求解惑的問題:“我的丈夫何時歸航?”“今年的漁獲會好嗎?”“如何才能讓我兒子考取功名?”
楚瑤看著那些卑微而急切的祈求,眼神冰冷。
她不動聲色地混在人群中,聽著廟祝口若懸河地販賣著廉價的希望。
當天深夜,她悄無聲息地潛入廟中。
月光下,她將牆上所有的紙條一張張撕下,沒有看上麵的任何一個字。
她將這些承載著無數人希望與恐懼的紙條投入一個大木盆中,舀來海水,用力地搗爛,直到它們化為一團黏稠的灰色紙漿。
然後,她用這盆紙漿,仔仔細細地糊滿了整座廟宇的大門和外牆。
第二天清晨,前來祈願的信徒們看到眼前的一幕,無不驚怒交加。
然而,當正午的烈日將那層紙漿徹底曬乾後,奇妙的景象發生了。
灰色的紙殼表麵,因為乾燥收縮,裂開了無數道細密的、毫無規律的紋路。
一個曾經見過當年漂流瓶的老漁民,死死盯著那些紋路,像是被雷電擊中一般,怔在原地,喃喃自語:“這……這裂痕……怎麼跟當年瓶子上那些鬼畫符一模一樣……”
人群中有人聞言,也湊上前去仔細端詳,隨即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