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裹挾著泥沙與斷木,以一種蠻橫無匹的力量重塑著地貌。
薑璃的意識在這片混沌中翻滾、沉浮,像是風暴裡的一片殘羽。
她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或許是一瞬,或許是數日,當那股撕扯的力量終於平息時,她發現自己被死死地卡在了一處河灣的拐角。
困住她的,是一棵不知在此屹立了多少年的老槐樹。
盤虯臥龍般的根瘤暴露在被洪水衝刷過的河岸上,緊緊攫住泥土,也攫住了她這縷無形的殘魂。
她嘗試掙脫,卻發現意識如同被蛛網纏住的飛蛾,每一次掙紮都隻是徒勞。
然而,就在這絕望的禁錮中,她感知到了一絲奇異的共鳴。
這棵老槐樹的木質纖維,在百年歲月的衝刷與生長中,竟天然形成了一種極其複雜的網狀結構,微觀之下,宛如生靈腦中交錯縱橫的神經突觸。
一個瘋狂而大膽的念頭在她沉寂的意識深處萌發。
她調動起右臂噬魂魔紋最後殘留的一絲侵蝕之力,那股力量曾為她帶來無儘的痛苦與力量,如今卻成了她唯一的工具。
她不再試圖掙脫,而是反向滲透,將這絲侵蝕力小心翼翼地注入與她意識接觸最緊密的那一小塊根瘤組織。
過程緩慢得如同冰川移動,充滿了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
她是在用自己殘存的魂魄,去“說服”並改造一段頑固的木頭,讓它從單純的植物,變成一個可以承載她思感的臨時“活體服務器”。
不知過了多久,當第一縷微風拂過河灣,穿過槐樹茂密的枝葉時,薑璃“看”到了。
數千片槐葉在風中齊齊顫動,陽光透過葉隙,在林間投下斑駁的光影。
在她的感知裡,每一片葉子的翻轉、每一次光影的明滅,都像是一個正在運算的代碼位元。
風是指令,葉是載體,整棵樹在這一刻,成為了她斷續思感的延伸。
她無法開口說話,無法移動分毫,但她可以借由這自然的韻律,讓某些巧合,看起來像是某種啟示。
南村的村民最先發現了老槐樹的異樣。
一個起早打漁的漢子在黎明前的薄霧中,看到老槐樹的樹冠竟散發著一層若有若無的微光,仿佛有無數螢火蟲棲息其上。
消息傳開,很快便與村中流傳的“靜默之耳”傳說聯係了起來。
人們竊竊私語,說那位以身鎮壓了邪物的奇女子,魂魄未散,轉世成了這棵樹靈,仍在默默守護著村子。
起初隻是好奇的觀望,漸漸地,有人在樹下擺上了香案,焚香禱告。
更有甚者,一個在災後失去了所有親人的婦人,竟在樹下割開手腕,將鮮血塗抹在粗糙的樹皮上,泣不成聲地祈求樹靈保佑。
迷信的種子一旦種下,便會借著人們的恐懼與希望瘋狂滋生。
張阿妹聞訊趕來時,老槐樹下已經聚集了二三十人,氣氛莊嚴肅穆得近乎詭異。
她看著那婦人蒼白的麵孔和手腕上觸目驚心的傷口,眉頭緊緊擰成一團。
她沒有厲聲嗬斥,隻是撥開人群,走到樹下,抬頭看了看那繁茂的樹冠。
隨即,她從腰間抽出一把常用來削木頭的短刀,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手腳並用地攀上了粗壯的樹枝。
“阿妹,你瘋了!快下來!彆驚擾了樹神!”有人驚呼。
張阿妹充耳不聞,她找了一塊樹皮上光芒最盛的地方,毫不猶豫地用刀削下巴掌大的一片,麻利地跳下樹來。
她舉著那塊仍在微微發光的樹皮,對著眾人朗聲道:“各位叔伯嬸子,要是這樹真有靈,那我今天就當眾冒犯它。”她轉身,從不遠處自家臨時搭起的灶棚裡拎出一口鍋,架在火上,將樹皮扔了進去,又舀了幾瓢河水。
“要是真有靈,”她一邊扇著火,一邊頭也不回地說,“就讓它顯個靈,讓我張阿妹今晚拉肚子拉到起不來床!”
湯很快就煮好了,水色澄澈,隻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在眾人或驚疑或擔憂的目光中,張阿妹第一個盛了一碗,仰頭一飲而儘。
接著,她又給幾個平日裡交好的鄰居盛了湯。
夜裡,村裡十幾個喝過湯的人都安然無恙,唯獨村頭最皮的那個頑童,因為白天偷吃了半生不熟的野果,半夜裡捂著肚子哭鬨不休。
第二天,這事成了全村的笑談,眾人笑稱:“看來樹神也隻罰懶骨頭,專治嘴饞的娃。”
自此之後,再無人去老槐樹下焚香祭拜。
那層神秘的光暈也似乎漸漸淡去,成了人們口中偶爾提及的奇聞。
不過,這棵老槐樹卻因此成了村裡的新地標。
它枝葉繁茂,遮蔽出一大片陰涼,村民們反而更喜歡在樹下聚集,煮一鍋清茶,三三兩兩地閒聊,商議著村裡的雜事。
與此同時,遠在另一處安置點的楚瑤,正經曆著一場無人知曉的戰爭。
她連續七個夜晚,都做著同一個夢。
夢裡沒有畫麵,隻有一段揮之不去的旋律:空靈的青銅鈴聲,混雜著嬰兒無助的啼哭,循環往複,像是要鑽進她的骨髓。
起初她以為是日有所思,但很快,她便意識到這並非普通的夢魘。
這是係統的殘餘部分,在嘗試用最原始、最能觸動生靈本能的方式,建立一條“情感共鳴通道”,試圖誘導所有幸存者進入一個統一的意識頻率,最終將他們重新格式化。
第八夜,在入睡前,楚瑤從貼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色澤灰敗的丹丸,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
這是謝昭華早年煉製丹藥時偶然得到的副產物,名為“亂神丹”,無益於修為,卻能極大地擾亂神識的同步與共鳴。
當那熟悉的鈴聲與啼哭再次在夢境中響起時,楚瑤沒有像前幾晚那樣被動承受。
她猛地“睜開”意識的雙眼,張開嘴,用儘全身力氣,放聲高唱起來。
她唱的是一首海邊漁民在拉網時吼的漁歌,不成曲調,荒腔走板,充滿了最原始的生命力與汗水的鹹腥味。
那歌聲像一把粗糙的石刀,硬生生地楔入了鈴聲與哭聲組成的完美旋律中,將其撕扯得支離破碎。
夢境劇烈地震顫,最終如鏡麵般崩塌。
楚瑤猛地從睡夢中驚醒,隻覺得頭痛欲裂,一股溫熱的液體從鼻腔流下。
她伸手一抹,是血。
但她看著指尖的殷紅,唇邊卻綻開了一絲疲憊而滿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