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聲對自己說:“吵不死的夢,才是活人的夢。”
槐樹之下,薑璃透過葉片間的光影,靜靜地“觀察”著樹下發生的一切。
一場爭論正在進行,核心是新開掘的水源該如何分配。
一方是幾個年輕力壯的漢子,他們認為自己出力最多,理應分得更多的水。
另一方則以幾個老人為首,他們引述著薑璃還在時定下的規矩:“強者不該多吃多占,當以護佑弱者為己任。”
“可我一天挑了二十擔水,膀子都快斷了!”一個漢子漲紅了臉反駁,“憑什麼跟一天隻挑兩擔的人分一樣多?”
爭執不下,氣氛逐漸變得緊張。
就在這時,一陣不大不小的旋風從河麵吹來,卷過槐樹的枝葉。
萬千葉片瞬間齊齊顫動,它們在地麵上投下的光影急速變幻,最終竟陰差陽錯地拚出了兩個扭曲的字形。
那字形模糊不清,細看之下,像是“……問……他……”。
這本是風力、葉序與日光角度的偶然巧合,但在爭吵的眾人眼中,卻成了神啟。
他們愣住了,有人指著地上的光影,結結巴巴地說:“樹……樹神顯靈了!它說……問……問他們?”
眾人麵麵相覷,這個“他們”是誰?
短暫的愕然後,一個老者顫巍巍地站起來,提議道:“或許,樹神的意思是,這事不該由少數人決定,而是該問問我們所有人。”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讚同。
於是,爭吵的雙方停止了對峙,所有在場的人自發地圍坐成一個圓圈,開始逐個發言,最終以投票的方式,共同製定了一個兼顧出力與需求的用水方案。
在無人能感知的樹芯深處,薑璃的意識輕輕一顫。
她本可以再引導一陣風,修正那個錯誤的“神啟”,但她沒有。
她選擇沉默,看著他們自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
這一次,她沒有糾正。
壞消息總比好消息傳得快。
張阿妹很快就收到了消息,說在下遊幾十裡外的一個聚集地,來了一位遊方的道士。
那道士宣稱自己掌握著上古秘法,能夠“重啟接糧製”,讓天地秩序回歸正軌。
他已經聚集了上百名信眾,準備在月圓之夜舉行一場盛大的“歸序大典”。
張阿妹聽完,隻是默默地收拾好行囊。
旁人以為她要去阻止,她卻搖了搖頭。
她連夜趕往那個聚集地,但並沒有去跟道士理論,也沒有去勸說那些狂熱的信眾。
她隻是趁著夜色,悄悄地在道士搭建的祭壇四周,埋下了好幾袋已經浸泡過水、微微發芽的麥種。
儀式當夜,天公不作美,忽然雷雨大作。
道士在祭壇上念咒跳大神,信眾們在雨中虔誠跪拜。
然而,儀式進行到一半,驚人的一幕發生了。
埋在祭壇四周陶罐裡的麥種,遇到充沛的雨水後迅速膨脹,竟生生撐裂了陶罐。
緊接著,無數嫩綠的麥芽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生長,很快就纏住了祭壇上的祭品與幡旗。
那綠油油的嫩芽在雷光電閃之下,顯得詭異而充滿生命力。
道士驚得魂飛魄散,指著那些麥芽尖叫道:“邪物作祟!天道不允!”說罷,連法器都不要了,倉皇逃離。
剩下的百姓在雨中麵麵相覷,看著那些頑強生長的麥芽,最終不知是誰先笑出了聲:“嘿,看來連這些草,都等不及讓你們念完咒就想長出來填肚子了。”
一場鬨劇就此收場。
散場時,好幾戶人家看著那滿地鮮嫩的麥芽覺得可惜,索性順手拔了一些,帶回家去煮粥。
楚瑤一路行至當初的渡口舊址。
河水因為上遊的乾旱而變得平緩,清澈見底。
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臉。
當她低下頭,看向水麵時,卻倏然怔住了。
水中的倒影,並非是她自己。
那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一個女子的輪廓。
她頭戴荊棘編織的王冠,麵容沉靜而威嚴——正是薑璃在最後一刻的形態。
楚瑤沒有驚慌,也沒有畏懼。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個倒影,良久,才輕聲問道:“你想告訴我們什麼?”
她伸出手指,輕輕攪亂了水麵。
漣漪一圈圈蕩開,水中的倒影在破碎消散前,唇形似乎微微動了一下,無聲地吐出了一個字。
“等。”
楚瑤站起身,沒有再回頭。
她從懷中取出隨身攜帶的最後一枚漂流瓶,用力將它投入江心。
在瓶身完全沉沒之前,瓶子內部,一道細微的金紋一閃而過,隨即便徹底熄滅在幽深的河水之中。
河岸邊,老槐樹的根須更深地紮入泥土,汲取著水分。
河水依舊日夜不息地流淌,衝刷著它的根基。
沒人知道,這看似堅不可摧的盤根錯節,在安然度過了整個枯水期後,是否還能抵擋住下一場不期而至的漲潮。
河水,從不記憶,也從不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