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廢棄驛站的火塘邊,徹夜的寒氣尚未散儘。
一叢灰敗的餘燼中,不知名的野花倔強地探出頭,纖弱的莖稈頂著唯一一朵花苞,在晨風裡輕輕搖曳。
花瓣上凝結的露珠,如同一枚微縮的晶石,將第一縷熹微的晨光折射成一圈圈細密的漣漪,投映在焦黑的土地上。
這奇異的光斑並非靜止,它以一種極高且穩定的頻率閃爍、波動,竟與薑璃殘存識海深處,那段早已化作本能的病毒編碼產生了精準的共振。
花根之下,埋藏於腐殖土與灰燼交界處的黑暗裡,一縷比風中殘燭還要微弱的意識,被這突如其來的共鳴喚醒。
她沒有形體,沒有過去,甚至沒有一個完整的“我”的概念。
她不是複活,更像是被天地間無數“不願整齊”的嘈雜聲音,從虛無中強行拽出,錨定在了一道現實的裂隙裡。
她能“聽”到遠方鐵鍋落在石灶上的悶響,能“聽”到茅屋裡嬰兒模糊的哭聲,還有老人壓抑不住的咳嗽。
這些聲音鮮活、淩亂,充滿了生命無序的質感,正是它們的存在,讓她這縷幾乎消散的意識得以短暫凝聚。
然而,她無法移動,無法言語,隻能借著花瓣上那滴露珠的弧麵反光,像一個被囚禁的幽靈,窺視著這個尚未被重新命名的世界。
與此同時,南境塌橋的舊地上,張阿妹正背著手,默默看著一群半大的孩子用新砍的圓木,吃力地重修著橋基。
一個嗓門最大的少年,一邊擦汗一邊提議,等橋修好了,要找塊好石頭立在橋頭,刻上“無名巡夜人之路”,好讓所有人都記住那些犧牲者的功績。
孩子們轟然叫好,仿佛這是一樁頂天立地的偉業。
張阿妹看著他們興奮的臉龐,眼神裡沒有讚許,也沒有阻止。
她隻是等到孩子們收工散去後,才從路邊撿起一塊被火燒過的炭塊,走到剛剛壘好的橋墩背麵,那裡是視線的死角。
她彎下腰,用粗糙的指腹捏著炭塊,一筆一劃地寫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誰修的橋,誰最怕它塌。”
字跡隱沒在橋墩的陰影裡,毫不起眼。
當晚,風雨大作,山洪咆哮著從上遊衝刷而下,拍打著脆弱的新橋基。
孩子們一夜未眠,都擔心自己的心血會被衝垮。
但第二天清晨,風雨停歇,那座簡陋的木橋竟奇跡般地挺立在洪流之上,隻是略有些晃動。
幾個孩子衝過去檢查,一眼就看到了橋墩背麵那行被雨水衝刷得模糊不清的字。
他們沉默了許久,那個提議立碑的少年沒有再說話,反倒是一個平日裡最沉默寡言的女孩,從家裡拿來了楔子和麻繩,低聲說:“榫口這裡,要再加固一下。”
張阿妹躲在遠處的林子裡,將這一切儘收眼底。
她看著孩子們不再空談功績,而是專注地檢查每一處結構,嘴角不由得微微揚起,輕聲自語:“不怕犯錯的人,才敢動手。”英雄的碑文隻會讓人敬畏,而對塌陷的恐懼,才會讓每個人都成為橋的守護者。
數千裡之外的深穀岩洞中,楚瑤正進行著一場截然不同的抗爭。
她以洞壁上生長的厚實苔蘚為紙,用研磨出的青色石汁為墨,一絲不苟地記錄著自己夜間的夢境。
那些夢光怪陸離,卻隱隱指向某種正在成形的規則。
突然,她感覺捏著石筆的指尖傳來一陣灼燙,低頭看去,隻見剛剛寫下的那行雜亂無章的字跡,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撫過,筆畫自動伸展、排列,瞬間變得工整無比,字形、間距、章法,竟與那本被她視為夢魘的《不願經》複刻版如出一轍。
一股寒意從楚瑤的脊背竄起。
這是一種比暴力侵蝕更可怕的同化!
她猛地撕下整片苔蘚,發狠地揉成一團,狠狠丟進洞口的溪流裡。
綠色的碎屑在水中散開,她喘著粗氣,俯身想掬一捧水洗臉,卻在清澈的溪水倒影中,看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一幕。
水中的自己,嘴唇正以一種穩定而極富韻律的節奏微微開合,仿佛在無聲地誦讀著什麼。
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嘴唇根本沒有動!
那不是她在說話,而是某種根植於天地法則的慣性邏輯,正在捕捉並模仿她的思維節奏,試圖將她的思想也“格式化”。
“我不是模板!”
楚瑤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喝,抓起一把粗礪的沙礫,猛地撒向水麵,瞬間攪碎了自己的倒影。
她轉身衝回洞穴,將所有記錄夢境的苔蘚片全部搜羅出來,用火石點燃。
熊熊的火焰映照著她決絕的臉龐,她沒有止步於此,甚至連燃燒後的灰燼也一並捧起,儘數撒入了奔騰不息的激流之中,不留一絲痕跡。
幾乎在同一時刻,薑璃那縷微弱的殘識,終於順著野花盤根錯節的根係,滲入了更深的地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