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用它為逝去的祖先編織祭籃。
她的指尖布滿老繭,卻異常敏感。
當她粗糙的指腹劃過一片草葉的脈絡時,身體突然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這不是字……”她喃喃自語,渾濁的眼眶裡流露出一絲困惑,“是心跳。”
她不知道,她觸摸到的,正是當年柳如煙在南村奮力推倒石碑時,大地傳遞出的那股悲壯而決絕的地鳴頻率的殘影。
祭籃編成之後,被懸掛在老婦人的屋簷下。
從此,每當海風吹過,籃子裡的草葉便會隨風震顫,發出一陣人耳幾乎無法察覺的低頻嗡鳴。
這嗡鳴跨越了遙遠的空間,竟與南村那座斷碑所在之處,至今仍未平息的心跳節拍,形成了隱秘的共振。
島上無人懂得記錄這異象,隻是發現用這個籃子盛放米糧,似乎格外不易腐壞,便將其視作神物,代代相傳。
光陰荏苒,張阿妹再次途經那座廢棄的糧倉舊址。
她看到一群半大的少年,正圍著一個拆下來的石磨軸承,激烈地討論著什麼。
他們用草繩在軸承上打出一個複雜的結,然後拉扯繩子的兩端,向同伴們演示“非對稱結”的力學原理。
看那架勢,他們儼然已將這種混亂的、即興的繩結,當作一門嚴謹的學問,甚至準備將其編入《實用繩譜》。
張阿妹在不遠處蹲下,從懷裡摸出一塊已經發了芽的麥餅,麵無表情地小口啃著。
直到最後一口麥餅咽下,她才緩緩站起身。
少年們察覺到她,紛紛停下議論。
隻見張阿妹抽出自己腰間那根由無數補丁拚接而成的布條腰帶,在眾人麵前,雙手猛地一扯。
隻聽“刺啦”一聲,縫補的線頭應聲崩裂,原本還算結實的布條瞬間散成了一團毫無章法的棉絮和碎布。
她看也不看,隨手將這團破絮拋入風中。
“當你們記住它的打法時,”她的聲音沙啞而清晰,“就已經忘了它為什麼是亂的。”
說完,她轉身離去,留下那群目瞪口呆的少年。
當晚,那團破布絮中的一根長條,恰好被風吹到了一個男孩家的屋簷裂縫裡卡住了。
夜風吹拂,布條一下一下地拍打著瓦片,發出“啪嗒、啪嗒”的輕響,如同溫和的輕鼓。
這聲音不大,卻有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竟成了附近孩子們在靜夜裡安然入睡的背景音。
楚瑤藏身於一座山腹的洞穴中,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狀態正前所未有地好。
近日來的夢境,清澈而平靜,再無一絲一縷的金紋閃現。
這本該是解脫的標誌,她心中卻升起了更深的警覺。
一個習慣了嘶吼的敵人突然沉默,不是因為它死了,而是因為它學會了偽裝成沉睡。
真正的危險,是“不再乾擾”,是讓你在安逸中忘記它的存在,直到它完成下一次的滲透。
她從懷中取出隨身攜帶的、唯一一件未被銷毀的舊物——那塊柳如煙從地底挖出的碎石殘片。
石片上,用不知名的顏料刻著“靜默之耳”四個字。
她本打算將它投入江心,徹底斬斷過往,此刻卻在掌心反複摩挲,良久未動。
最終,她眼神一凜,咬破指尖,將殷紅的血珠用力塗抹在石片上。
她用血,將那四個字塗改得模糊不清,最後硬生生將“靜默之耳”抹成了三個字——“聽不見者”。
前者是被動,是隔絕;後者是主動,是拒絕。
做完這一切,她走到洞穴深處的一條地下河邊,鬆開手,任由石片沉入漆黑的水底。
“這一次,”她對著水麵低語,像是在對自己,又像是在對那個無形的敵人宣告,“連對抗,都不許成為一種習慣。”
而在遙遠的、凡人無法企及的璿璣閣禁地深處,那株從焦土中破土而出的新芽,正迎著月光微微搖曳。
它在地麵上投下一串細碎而變幻的陰影。
守夜的弟子無意中一瞥,忽然駭然發現,那陰影的走勢,竟與宗門失傳已久的禁忌圖譜《因果逆行圖》,吻合了七分!
他大驚失色,連滾帶爬地前去稟報謝昭華。
不多時,謝昭華帶著幾位長老,手持明燈匆匆趕來。
然而,當他們湊近觀察時,卻發現藤蔓的根部,泥土有些異常的鬆動。
一位長老用手指輕輕一撥,一隻肥碩的田鼠驚慌地從洞裡竄了出來,消失在黑暗中。
原來是這隻田鼠夜間打洞,恰好擾動了幼苗的根須。
此刻,幼苗受了震動,晃動的幅度比之前更大了些,那酷似《因果逆行圖》的影子也隨之變得支離破碎,仿佛在激烈地否認著某種即將成型的、強加於它的解讀。
眾人麵麵相覷,最終隻得哭笑不得地將其定性為一場巧合。
無人知曉,就在此刻,更高維度的仙界廢墟之中,那枚始終閉合的巨大豎瞳,驟然睜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其核心日誌中,一行冰冷的數據無聲地刷新:
檢測到非意圖性擾動……標記為優先觀測變量。
數月之後,楚瑤的傷勢已然痊愈。
她換上了一身尋常的麻衣,離開了藏身的山脈,一路向西而行。
長久以來的奔逃與對抗,讓她幾乎與世隔絕。
如今,她需要重新回到人群中,去感受這個被她、被張阿妹、被許多人無意中攪動過的世界,究竟發生了怎樣細微而深刻的變化。
風中帶來的,不再僅僅是草木的氣息,還有遠方城鎮的煙火與人聲。
那些她曾經熟悉又陌生的規律,似乎正在鬆動,一種全新的、無法被預測的脈搏,正在大地的肌理之下,悄然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