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全新的、無法被預測的脈搏,正在大地的肌理之下,悄然跳動。
楚瑤在邊境集市的風沙中停下腳步,騾馬的腥臊味與香料的辛辣氣混合在一起,鑽入她的鼻腔。
她沒有理會那些兜售寶石和毛皮的商人,而是將注意力投向了茶棚裡的一場閒談。
一個剛從內陸來的行商,正唾沫橫飛地講述著近聞的奇事。
“……你們是沒見著,那口井!就在李家村,每逢初一,井水就泛著一層碎金似的光。以前這可是神跡,得全村跪拜的。可現在呢?”他猛灌一口粗茶,壓低聲音,仿佛在分享一個驚天秘密,“他們不拜不禱,就拿那泛著金光的水洗菜、喂豬!說是清涼解渴,比普通井水好使。”
鄰座的皮貨販子笑了起來:“這算什麼。我們鎮上那座前朝的古鐘,三百年來風雨不動,前陣子自己響了,嗡嗡嗡地,一整天。縣裡的學者跑來,支起架子要測什麼聲波頻率,你猜怎麼著?一群半大孩子,嫌它吵,爬上去把鐘錘上的小鈴鐺給拆下來,串成一串,當玩具在街上搖著跑。”
茶棚裡響起一片哄笑,都當是旅途中的奇聞異事。
唯有楚瑤,背對著他們,眼神卻陡然銳利起來。
她用指尖輕輕摩挲著腰間的匕首柄,腦中迅速勾勒出一副地圖。
李家村在南,古鐘鎮在東,再加上她沿途聽聞的其他幾樁類似事件——漠北的牧民不再解讀天象,而是根據沙丘的走向決定遷徙;西川的織女放棄了傳承百年的雲紋,開始隨意編織一些誰也看不懂的混亂圖案。
這些“無視神跡”的行為,正像一滴墨落入清水,呈現出一種詭異的、不斷向外擴散的趨勢。
人們不再尋求意義,隻是單純地……使用、拆解、遺忘。
當夜,楚瑤在一處廢棄的驛站落腳。
她從行囊中取出一隻空陶瓶,瓶身光滑,沒有任何紋飾。
她用匕首尖,在陶瓶粗糙的內壁上,極其費力地刻下三個字:彆管它。
字跡歪歪扭扭,藏在黑暗中幾乎無法辨認。
做完這一切,她將瓶口用軟木塞封好,走到驛站外的高台上,迎著獵獵作響的夜風,將陶瓶奮力拋了出去。
她沒有動用任何術法,隻是任由它被風帶走,不知將飄向何方。
七日後,這隻陶瓶越過山川,越過河流,最終力竭,落在了一座書院的屋頂上。
一個頑皮的學童在掏鳥窩時發現了它,拔掉木塞,對著瓶口一吹,竟發出了嗚嗚咽咽的哨聲。
他覺得有趣,便整日彆在腰間,時時吹奏。
不出半月,瓶內壁那三個潦草的字,早已被他呼出的氣息和無數次的晃動磨得一乾二淨,隻剩下氣流穿過時,那無意義的、仿佛風在曠野中哭泣的嗚咽。
第五年的迷路節,一支來自富庶之地的隊伍踏上了旅途。
這個節日起源於對一位迷路而發現新大陸的先祖的紀念,漸漸演變成了某種行為藝術。
今年的獎項尤其奇怪,名為“最慢抵達獎”,旨在獎勵那些最能“享受過程、返璞歸真”的隊伍。
於是,這支隊伍為了獲勝,開始刻意繞遠路、在風景優美處睡懶覺、甚至在半途停下來辯論一朵花的哲學意涵。
他們的每一個懈怠行為,都被隨行的記事官用華麗的辭藻賦予了深刻的意義。
張阿妹扮作采藥人,輕易便混入了這支隊伍。
她看著這些人煞有介事地“浪費”時間,心中卻感到一陣寒意。
當懈怠也被量化、被賦予意義、被用來競爭時,這便成了一種新的、更加隱蔽的枷索。
她不能容忍這種虛偽。
行至一處險峻山道時,張阿妹腳下一滑,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失足”墜下了懸崖。
隊伍瞬間大亂,那份刻意營造的悠閒蕩然無存。
他們點起火把,沿著崖壁呼喊她的名字,聲音裡滿是真實的焦急。
張阿妹其實並未摔遠,她就藏身在幾丈之下的一處岩縫裡,冷冷地觀察著這一切。
眾人搜尋了一整夜,毫無結果。
在死亡的陰影和未知的恐懼麵前,他們精心維持的“返璞歸真”徹底崩潰了。
有人因絕望而放聲痛哭,有人因領隊的錯誤指揮而破口大罵,還有一個年輕人,許是精神到了極限,竟在懸崖邊上又笑又叫,瘋了似的奔跑起來。
哭聲、罵聲、笑聲,混雜著風聲,構成了一曲混亂而真實的交響。
黎明時分,當所有人都筋疲力儘、癱倒在地時,張阿妹才滿身塵土地從崖下悄然爬了上來。
她看著眾人驚愕的臉,隻平靜地說了一句:“你們終於不是為了證明什麼才走路了。”
回到村子後,隊伍解散。
再無人提起那個“最慢抵達獎”,迷路節的習俗也悄然改變,人們開始隨心所欲地出發,不再有固定的時間和規則。
與此同時,極北之地,薑璃的一縷殘識隨著候鳥的遷徙悄然抵達。
附著在鳥爪泥土中的一枚微不可見的孢子,落入了剛剛開始消融的凍土。
春意漸濃,一群野兔在啃食新生的嫩草時,其中一隻無意間咬斷了一根剛剛鑽出地麵的、帶著微弱紊亂脈衝的藤須。
刹那間,整個兔群的動作集體停頓了。
它們茫然地抬起頭,紅色的眼睛裡沒有絲毫焦距。
片刻之後,仿佛接收到了某種無聲的指令,所有兔子齊刷刷地轉向正西方向,開始了一場浩浩蕩蕩的遷徙。
它們踏出了一條在這片土地上從未有過的路徑。
當地的牧民驚詫地發現了這異常的一幕,並好奇地追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