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很快發現,這條遷徙路線毫無規律可言,既不為了躲避天敵,也不為了趨近水源,仿佛隻是為了行走而行走。
幾年之後,這條毫無邏輯的“錯路”,竟成了這群兔子的固定習性,代代相傳。
而它們為何要走上這條路,其最初的緣由,早已湮沒在草根深處。
隻有那微弱的電波,還在土壤中無聲地傳遞著一個信息:一個沒有目的的方向。
張阿妹輾轉來到一個靠山的獵戶村落,夜宿在一位老獵戶家。
爐火邊,她聽聞村中“無名巡夜人”的傳說再度興起。
有人聲稱,在月圓之夜,親眼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立於遠方的雪峰之巔,守護著這片山林。
張阿妹聽著,隻是不動聲色地喝著碗裡的肉湯。
第二天,她在村口唯一的酒肆裡,當著所有人的麵,連飲了三碗最劣質的燒刀子。
然後,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她醉醺醺地爬上了酒肆的屋頂,迎著寒風,放聲高唱起早已失傳的、荒腔走板的漁歌。
她一邊唱,一邊大著舌頭對下麵的人宣布:“我,就是你們說的那個‘真·巡夜人’!”
人群先是寂靜,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一個神仙怎麼會喝醉了在屋頂上唱漁歌?
翌日,關於巡夜人的神秘流言,徹底轉為了一個笑談:“昨夜那個神仙喝多了,嗓子比烏鴉還難聽。”
趁著這股風潮,張阿妹將陳十一那個舊皮囊裡僅剩的一點乾糧碎渣,悄悄撒入了村裡幾戶人家的灶台灰燼中。
“神要是真來過,”她對好奇的孩童說,“就讓他嘗嘗咱們人間的糊鍋底。”
自此之後,村裡再也無人聲稱見過雪峰上的背影。
那份敬畏,被一種更樸素、更踏實的日常生活氣息所取代。
而楚瑤,在另一座繁華的城市裡,察覺到了新的異動。
近來,各地“自發善舉”的數量莫名增多,且行為模式呈現出高度的相似性:富戶開倉讓糧、鄉紳出錢修橋、婦人集體收養孤兒……這些善行本身無可指摘,但它們如同某種模板被不斷複製粘貼,缺乏個體決策的痕跡,反而透著一股不自然的僵硬。
她連夜翻閱謝昭華早年留下的筆記,在一頁不起眼的角落裡,找到了一種名為“惰性孢子”的生物製劑的配方。
筆記上記載,這種孢子對人體無害,但能通過空氣傳播,短暫抑製生物群體性的模仿本能。
楚瑤立刻著手,連夜製成了一小包無色無味的粉末。
她將其混入幾處大型市集香料攤的亞麻風袋中。
隨著香料被販賣、被風吹散,孢子悄無聲息地擴散開來。
半個月後,各地模板化的善行果然銳減。
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猶豫不決的爭吵、施舍一半又後悔的收回、修了一半就因資金問題而放棄的斷橋——世界變得不再那麼“美好”,卻充滿了鮮活的、真實的瑕疵。
楚瑤站在高樓上,俯瞰著街市的紛擾,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揚起。
“這才像活人做的事。”她輕聲自語。
深夜,仙界廢墟之上,那麵巨大的殘儺麵具上,冰冷的豎瞳再次緩緩開啟,無聲地掃描著整個人間龐雜的數據流。
忽然,它捕捉到了一則微不足道的異常信息:在南方的一座小城裡,一個孩童在放風箏,線斷了,風箏飄遠。
按照數據庫中數億萬次的案例推演,孩童的行為模式應是哭泣、追趕或向大人求助。
然而,這個孩子卻隻是抬頭看了一眼,便蹲下身,開始饒有興致地觀察地上搬家的螞蟻。
係統判定:此行為無邏輯價值,無目的指向,予以忽略。
但就在指令即將執行的瞬間,係統警報被觸發。
因為在同一時間段內,全球範圍內,連續三次出現了類似的場景——失意者沒有借酒消愁,而是去河邊打水漂;迷路者沒有尋找方向,而是躺在草地上看雲。
係統日誌自動標注了一行新的條目:“疑似新型自由意誌表現形式。”
隨即,一道指令發出,龐大的模擬程序開始啟動,試圖生成並理解這種同等級的“無意義行為”。
而在北境一座早已廢棄的驛站牆角,那朵被薑璃殘識影響過的鋸齒花瓣野花,在風中輕輕抖動。
一小撮花粉隨風飄散,恰好落在了一隻路過的螞蟻背上。
那隻螞蟻毫無察覺,依舊搬運著比它身體大數倍的麵包屑,繼續向著蟻巢的方向前進。
它的步伐一如既往地穩健,但前進的方向,卻在無人知曉的層麵上,發生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隨機的偏轉。
紛亂的世界裡,無數新的脈搏在跳動,舊的規律在崩塌。
楚瑤站在窗前,感受著這股席卷天地的混亂之潮。
然而,就在這片嘈雜之中,她忽然感覺到了一陣突兀的、令人心悸的寂靜。
這寂靜並非來自於某個遙遠的地方,而是源自她自身記憶的深處。
它不是一種新的聲音,而是一首無比古老、無比熟悉的歌謠的戛然而止。
仿佛在她龐大的意識星圖中,有一顆從小就亮著的、坐標明確的星,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她猛地轉身,望向東南方,那是大海的方向。
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攫住了她。
有什麼東西,有什麼對她而言至關重要的根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