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華指尖微顫,最終還是將那滴近乎凝固的絕情丹萃取液滴向了玉簡。
這藥液無色無味,卻帶著一種能凍結神魂的死寂。
它觸及玉簡的瞬間,並未如預想中那般浸潤,而是仿佛一滴滾油落入冰水,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嘶鳴。
七日來始終沉默的玉簡表麵,那些地衣結晶殘留的淡金色符文竟陡然亮起,如同被喚醒的古老生物,瘋狂地沿著藥液的邊緣蠕動、收縮。
藥液所過之處,玉簡溫潤的質地被蝕刻出無數道纖細如發的裂口。
這些裂口並非雜亂無章,而是以一種詭異的對稱性排列著,組合成無數緊閉的眼瞼形態,仿佛玉簡內部正有億萬生靈想要睜眼窺探這個世界。
謝昭華身後的三名璿璣閣弟子看得心頭發寒,這哪裡是在剝離數據,分明是在進行某種邪異的獻祭。
異變並未就此停止。
當夜幕降臨,最後一縷天光隱沒於地平線之下,靜置於隔離法陣中的玉簡自行開始升溫,從冰涼的石質觸感,逐漸變得溫熱,最終竟有些燙手。
緊接著,一道無形無質的波紋以玉簡為中心驟然擴散開來。
它並未投射出任何可見的光影,卻像一根無形的探針,精準地刺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識海深處。
“啊!”一名年輕弟子率先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隨即臉色煞白,彎腰劇烈地乾嘔起來。
他並非看到了什麼恐怖畫麵,而是在腦中“聞到”了。
一股早已被他遺忘的,屬於五歲時鄉下老家灶台的,混雜著潮濕柴火與陳年油垢的氣味,無比清晰地湧上鼻腔,真實到讓他胃裡翻江倒海。
緊接著,另一名弟子渾身一顫,眼中充滿迷茫。
他“聽”到了母親哼唱的歌謠,每一個跑調的音節,每一次換氣的微弱喘息,都分毫不差地在他耳邊回響。
可他的母親,在他三歲時便已過世,他根本不該有如此清晰的記憶。
第三名弟子最為淒慘,他猛地撕毀了手中記錄數據的筆記,狀若瘋癲地嘶吼:“這不是我!這不是我的記憶!”他“看”到了一個午後,陽光以三十度的夾角透過窗欞,在滿是灰塵的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隻黑貓懶洋洋地蜷縮在光斑中打盹。
這本是一個溫馨的畫麵,可他從小就對貓毛過敏,根本不可能與貓共處一室!
識海被強行植入不屬於自己的、卻又無比真實的“過去”,這種對自我認知的根本性顛覆,帶來了巨大的生理與心理衝擊。
謝昭華站在原地,臉色凝重如水。
她也“感受”到了,那是一雙粗糙的手撫摸她頭頂的觸感,溫暖而有力,帶著淡淡的草藥香。
但她自幼在璿璣閣長大,從未有過這樣的親人。
她猛然攥緊了拳頭,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心中成形。
這不是記錄,這是記憶的倒生。
玉簡並非在播放一段影像,它是在利用那“準同步沉默”的頻率為藍本,強行在觀察者的腦中,憑空創造、孕育出一段從未發生過的“真實記憶”。
就在璿//璣閣的混亂初現端倪之時,遠在千裡之外的邊陲廢墟,赤腳的張阿妹正蹲在一群孩童中間。
孩子們用一種當地特有的“躲貓貓草”編織著粗糙的戒指,互相贈送。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將一枚草環遞到她麵前,咧著缺了門牙的嘴笑問:“阿姨,你要嗎?”
張阿妹接過那枚翠綠的草環,指尖輕輕撚動。
草葉的脈絡清晰,帶著陽光與泥土的氣息。
她忽然抬眼,對那男孩說:“戴反了會倒黴的。”
男孩不解地看了看手中的草環,正反並無區彆,他不信邪地將其套在了自己的小指上。
第二天,這孩子在追逐嬉戲時果真摔了一跤,膝蓋磕破了一大塊皮,哭得驚天動地。
在同伴的哄笑聲中,他委屈又害怕地將那枚帶來厄運的草環摘下,挖了個小坑,鄭重其事地埋進了土裡。
十年後,當謝昭華的密探追查到此地時,發現這裡已經形成了一個奇特的習俗。
所有用草編織的信物,都必須故意留下一處瑕疵,或是在收尾處打一個反向的結,美其名曰“留破運”,意為將厄運預先留在信物裡,佩戴者便可平安順遂。
自此習俗形成後,當地竟真的再無人提及無故的災厄。
謝昭華從密報中察覺到一絲詭異的規律。
這類毫無邏輯的“無意義行為”正在以一種可怕的速度擴散。
有的村落僅僅因為一個旅人夢囈了一句話,便將村口的石獅子塗成黑色;有的村婦在燒飯時鍋蓋被蒸汽頂得跳動了一下,便將那天定為全家人的“忌日”,終生在那一日禁食。
這些行為的源頭千奇百怪,毫無規律可循,卻又像病毒一樣,一旦出現,便會迅速固化為不可動搖的習俗。
與此同時,另一條線索指向了更深層的異變。
當年薑璃破碎的殘識,一絲絲隨地下水滲透,最終彙入了一座被遺忘的遠古祭壇地脈。
地脈石縫間析出的地衣符文銀斑,與富含靈氣的雨水化合,竟生成了微量的“褪憶露”。
一名守夜的老兵口渴難耐,誤飲了石縫中積存的潭水。
次日清晨,他醒來後驚恐地發現,自己忘了該如何握劍。
這不是失憶。
他清楚地知道劍的每一個部件,記得所有練了三十年的劍招名稱,但他的手部肌肉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誌,完全拒絕執行大腦發出的“握劍”指令。
在同伴驚愕的目光中,老兵茫然地揮動著手臂,那不受控製的動作卻自行演化,流暢地打出了一套從未見過的拳勢。
那拳勢舒展如風拂勁草,圓融似水流無礙,竟讓他困頓多年的瓶頸瞬間鬆動。
消息不脛而走,同營的士兵們紛紛效仿,尋找積水飲用。
他們中的許多人果真遺忘了舊的招式,身體卻自發地領悟了更契合自身的新武技,修為集體突破。
周邊武館視此為“邪術”,嚴令禁止,並焚毀了所有記載此事的竹簡。
然而,那些燃燒的灰燼隨風飄落,進入溪流,下遊村落的牛羊舔舐了溪水後,竟開始用蹄子在泥地上刨出複雜而規律的溝槽,其形狀,赫然是早已被曆史抹除的某個古老部族的盟約圖騰。
“無意義行為”正在從人類社會,向整個生態圈指數級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