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之內,藥香與某種金屬的冷冽氣息交織。
謝昭華沒有絲毫猶豫,指尖靈力流轉,將那瓶致命的“褪憶露”置於琉璃盞中,以逆轉的法訣催動爐火。
藥液在高溫下並未蒸發,反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粘稠,色澤由透明轉為乳白,絲絲涼意從中透出,仿佛凝結了月光的精華。
數個時辰後,一小盒溫潤如玉的“醒神膏”便已製成。
她以指腹蘸取少許,那冰涼的觸感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靈魂深處。
她閉上眼,將藥膏輕輕塗抹在兩側太陽穴上,靈力隨之引導,滲入神魂。
刹那間,一股劇烈的刺痛貫穿腦海,並非藥力不濟,而是某種被強行塵封的閘門轟然洞開。
眼前不再是丹房的昏暗,而是一片衝天的火光。
她變回了七歲的模樣,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師尊寬大的袍袖陰影裡,瑟瑟發抖。
那是一個她本該早已遺忘的午後,高聳入雲的煉丹爐前,跪著一名麵色慘白的修士。
他沒有求饒,隻是用一種近乎癲狂的眼神質問著天道為何不公,為何要有定數。
師尊的麵容隱在光影中,看不真切,聲音卻一如既往的溫和:“天道本無言,是爾等心生雜念,方有此問。”話音未落,那修士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卷起,如一片枯葉般投入了熊熊燃燒的丹爐。
沒有慘叫,隻有烈焰焚燒血肉的滋滋聲,以及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臭。
年幼的謝昭華死死捂住嘴,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敢流下。
她看得分明,那赤紅的爐壁上,隨著修士的熔解,一道道繁複而猙獰的紋路被映照得無比清晰,那扭曲的線條,那似哭似笑的輪廓,與如今仙界廢墟上那張殘破的儺麵,分毫不差。
記憶的洪流退去,謝昭華猛地睜開眼,渾身冷汗淋漓,指尖冰涼。
她踉蹌著撲到桌案前,抓起狼毫筆,蘸滿墨汁,顫抖著想將這驚天的秘密寫下。
師尊,丹爐,儺麵……然而,筆尖落在紙上,墨跡卻自行蠕動起來,仿佛擁有生命。
她想寫“師尊以人為祭”,落筆卻成了“師尊心懷慈悲”;她想畫下那爐壁上的儺麵紋路,筆畫卻扭曲成一首讚美天道秩序的頌詩。
她的手在違抗她的意誌,或者說,某種更深層次的力量在操控她的身體。
一股怒火與寒意交織著湧上心頭。
謝昭華她俯下身,以指為筆,以血為墨,在紙上飛快地寫下那段被篡改的真相。
血字猩紅,帶著一股不屈的意誌,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在呐喊。
然而,就在最後一個字完成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血字並未乾涸,反而像是活了過來,順著她的指尖倒流,被皮膚貪婪地吸收。
轉瞬之間,她白皙的掌心皮膚下,一朵微型的、血紅色的螺旋花悄然綻放,那形態,與薑璃所引發的變異植株上的花朵彆無二致。
謝昭華怔怔地看著掌心的花,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
她終於明白了,她的身體,早已在她的思想察覺之前,就做出了選擇,站到了她所抗拒的那一邊。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一處凡人集市,張阿妹身著樸素的麻衣,混在熙攘的人群中。
一個攤販正大聲叫賣著新繪製的“驅儺符”,符紙上用朱砂畫著猙獰的儺麵圖案,聲稱能驅邪避災。
張阿妹的目光在那符上停留了一瞬,麵無表情地走過,既未購買,也未駐足。
路過一個賣羊肉湯的攤子時,她腳步微頓,從袖中摸出一枚最普通的銅錢,趁著老板轉身的間隙,不動聲色地隨手將其丟進了翻滾的湯鍋之中。
銅錢入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便沉入了濃白的湯底。
當晚,凡是喝過那鍋羊肉湯的食客,無論男女老幼,儘數做了一個相同的夢。
夢裡,他們自己的臉變成了一張冰冷沉重的儺麵,口不能言,目不能視,隻能感受到無數雙看不見的、溫柔的手,在他們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仿佛在安慰,又像是在塑造。
第二日清晨,一個詭異的現象在整個鎮子蔓延開來。
所有喝過湯的人,在與人交談時,嘴巴都隻是無意識地張合,模仿著啞巴的口型,發不出半點聲音。
然而,他們的手勢卻變得前所未有的豐富和精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蘊含著複雜的情感和信息。
不久,有語言學家聞訊趕來,經過數日的研究,得出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結論:這些居民實際上仍在使用他們原本的方言進行交流,每一個手勢都對應著一個準確的發音和詞彙,隻是聽在正常人耳中,總覺得那沉默的“話語”之下,還隱藏著另一層更深、更真實的含義。
遠在璿璣閣的謝昭華得知此事後,看著自己掌心的血色花朵,發出一聲苦笑:“連沉默都被翻譯了……可這一次,譯文竟比原文更加真實。”
薑璃引發的地脈痛感,如同一滴墨落入清水,沿著四通八達的水係悄然擴散。
這股奇異的能量波動,刺激了地下沉睡億萬年的菌絲網絡,使其產生了劇烈的應激變異。
某個深夜,一片被譽為活化石的千年古林中,所有老樹在一夜之間落儘了滿樹的葉子。
這並非季節更替,而是某種更深層次的宣告。
撿拾落葉的村民驚恐地發現,每一片枯黃的葉子背麵,都浮現出一個類似“叉”形的褐色斑點,如同一個禁絕的符號。
一名膽大的樵夫不信邪,揮起斧頭砍向其中一株最古老的巨樹。
斧刃剛一嵌入樹皮,飛濺的木屑中竟迸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悲鳴,仿佛被砍中的不是樹木,而是活生生的血肉。
恐慌迅速演變成了集體的瘋狂。
村民們認定這是邪祟作怪,舉著火把湧入古林,企圖用一場大火來驅除這未知的恐懼。
火焰很快吞噬了乾燥的林木,烈焰衝天。
然而,更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些燃燒著的巨樹在倒塌之時,竟全數違背了重心的規律,沒有一棵是向外倒下,反而像是擁有了自主意識,主動彎曲著焦黑的樹乾,奮力撲向火勢最旺的中心,仿佛一場心甘情願的自我獻祭。
這場大火之後,灰燼凝結成的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