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源自薑璃殘識的力量,開始以聽娘亭為中心,向四野八荒彌散。
首先感知到異變的是亭子附近的田地。
井水月升,水滿則溢,漫灌的井水退去後,田裡的稻穗竟在一夜間抽齊,金燦燦地壓彎了腰;井水回落,顯出半尺深的濕痕,田壟間的菜葉便迎風舒展,綠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這等景象完全違背了農時,村民們起初惶恐不安,以為是何方水神顯靈,便在亭邊設下香案祭拜。
可供品剛擺上,一根碧綠的藤蔓便從井沿的石縫中閃電般探出,卷住沉甸甸的銅香爐,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其拖拽至井口,懸停在水麵上方半尺之處,紋絲不動。
老祭司見狀,須發皆張,怒斥其為“邪祟作亂”,當即命青壯用巨石填井。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搬運石塊,隻要一靠近井邊三尺,便會雙腿發軟,頭暈目眩,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腳下的大地抽走了。
折騰了半日,一塊石頭也沒能填進去。
當夜,全莊上下,無論老幼,都做了同一個夢。
夢裡有個看不清麵容的婦人,坐在井邊,哼著一支誰也聽不懂的、跑調的童謠。
他們醒來時,心頭莫名地安寧,再一開門,竟發現家家戶戶的門檻上,都用一種奇異的液體,刻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字:“喰娘”。
次日,莊子裡的一切都變了。
嬰兒的啼哭聲不再尖利,變得柔和綿長,像是含著一口甜水;田裡最暴躁的那頭老黃牛,也一反常態地走到聽娘亭邊,溫順地低頭舔舐著井沿濕滑的苔蘚。
再無人提封井之事。
村民們仿佛達成了某種默契,每日清晨,都會將第一碗淘米剩下的米湯,恭恭敬敬地潑在亭子的石根上,口中念叨著一個新創的詞兒:“還音”。
謝昭華站在璿璣閣高處,遙望著山下那座小小的聽娘亭,亭邊苔蘚的熒光一日比一日明亮。
她心中了然,那是薑璃破碎的殘識正在與地脈深處的力量產生共鳴。
她沒有出手乾預,隻是在幾日後一個雨夜,悄然下山,取了一隻路邊隨處可見的破碗,盛了半碗無根的雨水,輕輕放在亭下石階上。
她什麼也沒做,隻是靜靜地看著。
七日之後,那碗靜置的雨水中,竟慢慢浮現出幾行扭曲的筆跡,非篆非隸,歪歪斜斜,好似孩童的塗鴉。
一個路過的年輕弟子無意中瞥見,霎時麵色慘白,心頭劇震——他認出來了,那正是他幼年時寫砸了,被母親惱怒之下燒毀的那封家書上的字跡。
謝昭華伸出手指,輕輕攪動水麵,那些字跡便散作無數光點,沉入碗底的泥土之中。
當夜,璿璣閣藏經樓的飛簷下,積攢的雨露開始滴落,滴滴答答,不成規律。
可詭異的是,每一滴水珠落在青石板上,都沒有濺開,反而凝成一個微小的、轉瞬即逝的符號。
無數符號閃爍明滅,最終在石板的濕痕上,拚出了一句反複塗改、墨色深淺不一的句子:“我本不該……記得這個。”第二日清晨,負責打掃的守閣弟子駭然發現,藏經樓內所有的典籍,無論新舊,扉頁上都悄然多出了一行手寫的小字,墨色濕潤,宛如新書:“你給我起的名字,比我本來的名字更暖。”
與此同時,雲遊在外的張阿妹途經一處村塾。
她看見一個學童正被老先生用戒尺打著手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隻因他把“天道無私”抄了一百遍,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寫成“天道有撕”。
張阿妹沒說什麼,隻在旁邊矮凳上坐下,慢悠悠地剝著懷裡的青豆,豆殼隨手一拋,正好落在先生的硯台裡。
先生並未察覺,次日研墨時,卻發現墨汁隱隱泛著一層綠意。
他提筆在紙上寫字,那墨跡竟像活物般自行蠕動變形,一撇一捺都帶著股執拗的勁兒。
“仁義”二字落筆,成了“忍異”;“守正”二字寫下,化作“手怔”。
先生驚怒交加,以為妖邪入墨,當即舉火焚紙。
火光熊熊中,那些扭曲的字跡竟掙脫紙張,化作無數灰色的蝴蝶,撲簌簌地飛出窗外,散入村落家家戶戶。
三日後,村裡不識字的老人開始學著用這些“錯字”記賬、寫信,竟覺得比原先的正字更能抒發心意。
一個守寡多年的婦人,在亡夫的牌位旁,用木炭寫下了一個大大的“痛快”,而非“痛悼”,隨即伏地嚎啕,那是她丈夫死後,第一次睡得安穩。
張阿妹默默看著這一切,轉身離去時,她身後的塾屋梁木上,悄然裂開一道細縫,一株野葵從縫隙裡頑強地鑽了出來,金黃的花盤始終偏斜著十五度角,仿佛在固執地看著某個不存在的方向。
村民們不懂,隻覺得它長得奇怪,便給它起了個名字,叫“不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