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風,刮在臉上像是在用砂紙打磨。
謝昭華卸下璿璣閣丹修的精致長袍,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麻衣,背著一個半舊的藥箱,看起來與這片荒漠邊緣任何一個走村串戶的遊方藥師並無二致。
她走得很慢,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在用腳步丈量這片土地的沉默。
半月後,她抵達了一個名叫“閉口村”的村落。
村中有個女人,二十年前,她還是個少女時,曾親眼目睹村中族長之子侵占鄰家田產,並將那家的男人推下枯井。
少女在官府來人時,鼓起勇氣說出了真相。
然而,族長動用關係,買通了官吏,最後不了了之。
少女卻因為“多嘴”,被族人視為不祥,唾棄、孤立,日複一日的冷暴力讓她徹底緊閉了嘴唇,從此二十年未發一言。
謝昭華聽聞此事,沒有去敲那個女人的門,也沒有宣稱自己能治好她的“啞病”。
她隻是每日黃昏,在女人那破敗的院門外,尋一塊乾淨的石階坐下。
她支起一口小鍋,煮一鍋最簡單的白米粥,粥香彌漫開時,她會從懷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顆用油紙包著的焦糖,輕輕放入沸騰的粥裡。
糖一入鍋,瞬間融化,一股更濃鬱的甜香便混著米香,固執地鑽進四周每一道門縫。
第一天,院門緊閉。
第二天,門開了一道縫,又迅速關上。
第三天,那道縫隙停留了很久。
第七日,當謝昭華如常放下那顆焦糖時,院門“吱呀”一聲,徹底打開了。
那個麵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女人走了出來,她不看謝昭華,隻死死盯著那鍋裡翻滾的甜粥,就那樣站著,看了一整夜。
第八日清晨,女人醒來時,門外的石階已經空了。
那口小鍋還在,鍋底乾乾淨淨,旁邊壓著一張紙條。
女人顫抖著拿起,上麵隻有一行字:“你不需謝我,隻需記得——你本可以說。”
女人捏著紙條,呆立在晨光中,二十年未曾動過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許久的、野獸般的嗚咽。
與此同時,虞清晝獨自一人,巡行於乾元王朝散落各地的九處璿璣閣遺址。
她來到了“息形祠”。
這裡曾是璿璣閣用於隱匿身份、抹除痕跡的據點,如今卻香火鼎盛。
無數在世家壓迫下走投無路的平民,跪在那個由前代符修用秘法製作的草人前,祈求的不是財富,不是正義,而是“賜我不說之力”,希冀自己能變得麻木,能忘記仇恨,能像一塊石頭般了此殘生。
虞清晝立於草人身側,冰冷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絕望的臉。
“沉默不是祈來的盾,”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刺骨的寒意,“是你不願再騙自己的開始。”
說罷,她拔下發間的白玉簪,毫不猶豫地劃破掌心,鮮血瞬間湧出。
她將血珠一滴滴甩入麵前巨大的香爐之中。
“嗤——”
爐內香灰被鮮血浸染,發出一陣輕響,一股血腥氣蓋過了檀香。
“若真想守口如瓶,先問問自己——你在怕誰?”
她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砸在所有信徒的心上。
是啊,我們在怕誰?
怕高高在上的老爺,怕收租的管家,怕隨時能奪走一切的權力……這份恐懼,是祈求能消除的嗎?
當晚,息形祠內三座分祠的信徒,自發地將寫滿卑微願望的祈願牌儘數投入火中焚毀。
火焰衝天,他們在廢墟之上,立起了一塊塊沒有任何字跡的無字碑。
謝昭華的下一站,是位於南疆密林深處的藏經洞。
這裡收藏著璿璣閣數百年來製定的所有內部法則與行動準則,其中最核心的便是那卷《三界協議》,規定了情報傳遞的每一個細節,嚴苛得近乎不近人情。
她遇到了一個少年僧人,每日的工作就是一遍又一遍地謄寫《三界協議》。
少年告訴她,長老說,唯有將法則刻入骨髓,才能在行走世間時,不受懲罰。
謝昭華什麼也沒說,隻是在臨走時,贈予他一枚普通的瓜子殼。
少年好奇,借著燭火烘烤那枚瓜子殼,殼身竟浮現出無數細小的孔洞,像是某種二進製碼。
他將真氣沉入其中,按照一種奇特的頻率吹氣,一段斷斷續續的旋律竟從殼內傳出。
那是一段早已失傳的童謠哼唱,正是薑璃閣主幼時最喜歡的調子。
少年僧人怔住了。
那個製定了所有法則、如同神明般存在的閣主,她的遺音,竟然藏在這樣一枚微不足道的瓜子殼裡,以一種完全不符合《三界協議》任何一條規則的方式流傳。
原來,規則的儘頭,不是冰冷的條文,而是溫暖的記憶。
他呆坐良久,忽然起身,將剛剛抄寫好的、墨跡未乾的經卷,一頁頁投入了火盆。
火焰升騰,映著他年輕而明亮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