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儘頭,煙塵滔天,一支軍隊如金色怒潮,席卷而來。
他們並非尋常兵馬,人人身披織金袈裟,手持降魔法器,眉宇間既有僧侶的悲憫,又透著軍人的鐵血殺伐。
這支名為“正法軍”的部隊,正是雷音寺用以鎮壓世間異端、維護天道正統的最後力量。
大軍之前,一名年輕僧人端坐於一頭白玉獅子背上,他麵容俊美,寶相莊嚴,但雙目開闔間卻有雷光閃過,帶著一股渡劫失敗後獨有的偏執與戾氣。
他便是雷音寺百年不遇的天才,曾被譽為“佛子”的了塵,卻在化神雷劫中因心魔未除而功敗垂成,從此性情大變,成了“真言”最狂熱的捍衛者。
在了塵頭頂三尺處,懸浮著一尊丈許高的“真言金像”。
金像怒目圓睜,手結法印,通體散發著不容置疑的純粹光芒,據說在這光芒之下,一切虛妄與謊言都將無所遁形,化為青煙。
隨著大軍逼近,了塵口誦真經,手印變換。
數千名隨軍而來的童男童女立刻在穀外盤膝坐下,他們的位置暗合星鬥,竟是以血肉之軀,布下了一座龐大的“實相大陣”。
“嗡——”
童子們齊聲誦念《破妄經》,那聲音初始稚嫩,卻在陣法加持下彙成一股滌蕩靈魂的宏大聲浪,狠狠撞在忘川穀上空那層斑斕的謊語帷幕之上。
帷幕劇烈震顫,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黯淡,仿佛隨時都會被這至剛至陽的佛音撕碎。
虞清晝立於山巔,冷眼俯瞰著這一切。
她的目光越過了塵,越過那數千名淪為陣眼祭品的無辜孩童,死死鎖定了那尊金像。
當她看清金像眉心正中,那塊隻有指甲蓋大小、閃爍著幽微青光的金屬碎片時,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至極的弧度。
那是薑璃的遺物。
是她當年識海崩塌、身軀化為數據流時,唯一逸散出來的係統殘核。
它本是新世界規則的雛形,如今卻被舊世界的維護者們鍛造成了鎮壓一切“異端”的法器。
“他們用她的骨頭做成鎖鏈,”虞清晝低聲自語,聲音裡聽不出情緒,“那就用她的名字,來親手斬斷它。”
她轉身,清冷的聲音傳遍山穀:“所有碑林守護者,聽我號令。”
數十道身影從各處石碑後閃現,他們是第一批選擇相信謊言、並在此地立下自己墓誌銘的人。
“取你們身上指甲蓋大小的一片皮。”虞清晝的命令簡單而詭異。
眾人雖有不解,卻無一人遲疑。
他們各自用小刀、指甲、甚至牙齒,從手臂或大腿上取下一小片皮膚。
鮮血滲出,卻無人吭聲。
虞清晝指尖燃起一簇幽藍磷火,將昨夜用剩的符釘黑灰投入其中,燒成一鍋滾燙的漿液。
“將你們的皮,浸入此中,再貼於各自的石碑之上。”
守護者們依次照做。
那片薄薄的皮膚貼在冰冷的石碑上,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開始貪婪地吸收著從石碑內部滲透出的、獨屬於每個人的“謊語之光”。
不過一炷香的工夫,那些皮膜便被浸染得五光十色,表麵甚至浮現出石碑上墓誌銘的淡淡字痕。
“揭下來。”
當皮膜被重新揭下時,已然化作一張張輕薄柔軟、宛如蟬翼的“偽麵皮”。
“戴上它,”虞清晝從一名守護者手中取過一張,那張皮對應的石碑上刻著一行字:“我從未愛過任何人。”
她將這張偽麵皮輕輕覆在自己臉上。
刹那間,一股不屬於她的記憶洪流衝入腦海。
那是一個戰亂年代,一個叫阿蘭的女子,為了獨占一個寶貴的逃難名額,在登記官麵前謊稱與自己失散的親妹妹已經死了。
從此以後,她苟活於世,享儘安穩,卻在每一個午夜夢回,都能清晰地聽見妹妹在黑暗中無助地哭泣,聲聲泣血。
這就是謊言的力量,它並非憑空捏造,而是根植於最痛苦的真實之上。
當夜,月黑風高。
數十名佩戴著各式偽麵皮的修士,借著皮膜上殘留的謊語光掩護,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正法軍的“實相大陣”之中。
他們輕易模仿出陣中童子的聲線與氣息,混入其中,未被任何人察覺。
原本莊嚴肅穆、滌蕩心靈的《破妄經》誦念聲,開始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變異。
某個角落裡,一個“童子”的念誦節奏慢了半拍;另一處,一個“童子”的音調拐了個詭異的彎。
這點滴的改變,如墨入水,迅速擴散。
漸漸地,那宏大的誦經聲變得扭曲、荒腔走板,最終,竟悄然彙成了一句反複吟唱的詭異童謠:
“神像肚子裡……藏著偷糖賊……”
與此同時,一直靜坐在穀口的盲童,緩緩舉起了手中的竹杖。
“篤。”
他用竹杖不輕不重地敲擊在身前的石階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脆響。
聲音不大,卻仿佛敲在了所有人的心跳節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