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風中帶著刀子般的鋒利,刮過“誠鄉”每一寸土地。
這座拔地而起的小鎮,與其說是一處居所,不如說是一座巨大的祭壇。
鎮中心,數百座冰冷光滑的黑色石碑拔地而起,直指陰沉的天穹,這便是“實錄碑林”。
它們宣稱要回歸純粹的真實,將世間一切言行記錄在案,永世不改。
碑上沒有功德,沒有讚歌,隻有一行行用利器鑿出的、冷酷到令人骨髓發寒的“絕對事實”。
“父不愛子,唯血脈之續。”
“愛皆利己,乃欲望之飾。”
“善終無報,為弱者之幻。”
鎮民們被一種詭異的狂熱所攫取,每日晨昏,他們放棄勞作,集體跪拜在碑林前,仿佛在朝聖一種名為“絕望”的新神。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醒”與“忠誠”,他們爭相揭露彼此最不堪的隱私,甚至將自己內心最陰暗的角落剖開,展示給所有人看。
“我生你,就是為了老了有口飯吃,有人收屍!”一個母親指著自己瑟瑟發抖的女兒,向著石碑高聲懺悔,臉上竟帶著一種扭曲的榮耀。
整個誠鄉,都沉浸在這種以殘忍為真誠、以麻木為勇氣的病態氛圍裡。
而今天,這場狂熱的祭典將達到頂峰。
廣場中央,高高的火刑柱已經搭好,乾燥的木柴堆積如山,隻等一個火星,便能燃起衝天烈焰。
一個骨瘦如柴的少年被死死地綁在柱子上,他單薄的衣衫在寒風中獵獵作響,臉上卻不見恐懼,隻有一種近乎天真的固執。
他的罪名,是說了最後一句“謊話”。
在昨日的朝拜中,他當眾反駁了“父不愛子”的碑文,一遍遍地重複著:“不對……我爹抱我的時候,手是暖的。”
這句話,成了點燃全鎮怒火的異端邪說。
他們要燒死這最後一個“不肯麵對現實”的人,用他的骨灰,為“實錄碑林”再添一道絕對的真理。
火把即將點燃,空氣中彌漫著鬆油和一種甜到發膩的木柴氣味。
就在這時,火堆邊緣的空氣微微扭曲,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殘影一閃而逝,隻在虞清晝的視野中,留下了一行金色的亂碼。
【他們把絕望當成清醒,把麻木當作勇氣。】是玄。
虞清晝蹲在廣場角落最深的一條暗巷裡,陰影將她的身形完美吞噬。
她看著那高台上的少年,眼神冰冷如霜。
她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臂內側輕輕一抹,幾片薄如蟬翼、帶著繁複血色紋路的皮屑被她剝離下來。
這是她施展“血契剝離術”後,與她神魂相連的最後殘餘。
她將這些皮屑撚碎,混入一小團早已備好的、濕潤的洗衣紙漿中,口中念念有詞。
那團紙漿在她掌心迅速變化,水分被蒸乾,最終化為一張幾乎透明的符紙,上麵沒有任何字跡,卻仿佛承載著萬千虛影。
“偽憶符”。
她身形一晃,如鬼魅般穿過人群的縫隙,瞬間出現在火刑柱的陰影下。
無人察覺她的到來。
她抬手,將那張薄符輕輕貼在少年裸露的心口。
“我不是給你真相,”她的聲音低若蚊蚋,卻清晰地傳入少年耳中,“是給你,說錯的權利。”
符紙觸及皮膚的刹那,便如雪花般融化,滲入血肉。
少年的身體猛地一顫,那雙原本清澈的眼眸中,瞬間湧現出無數重疊交錯的畫麵——
大雪封山的冬夜,父親將他整個裹在懷裡,用體溫為他取暖;饑荒的年歲,父親從枕頭下掏出藏了三天的半個黑饃,硬塞進他嘴裡;他高燒不退時,父親背著他連夜跑了三十裡山路,跪在藥鋪門口苦苦哀求……
這些都是他為了讓自己活得不那麼痛苦,主動遺忘、主動否認的,“不合邏輯的溫柔”。
就在此時,一個瘦小的身影走入了喧鬨的廣場。
盲童。
他無視周圍的狂熱,徑直走到一座石碑前,默默拾起一塊因人群擁擠而崩落的碑石碎片。
他將那塊堅硬的、帶著冰冷“真理”的石頭放入口中,像咀嚼一塊糖一樣,麵無表情地咀嚼起來。
那令人牙酸的碎裂聲被人群的呐喊完美掩蓋。
良久,他張開嘴,吐出了一根細如毫毛的骨針。
針尖在微光下閃爍,上麵竟刻著一行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小字:“真實不該有標準答案。”
虞清晝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邊,接過那根骨針。
她沒有絲毫猶豫,當著盲童的麵,用那尖銳的針尖,在自己左眼的眼皮上,自眼角至眼尾,輕輕劃下了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