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卷過,吹起了其中一名少年胸前的木牌,露出了上麵的字跡——父輩妄言,子嗣贖罪。
短短八個字,猶如淬了毒的鐵釘,狠狠釘在虞清晝的瞳孔裡。
她目光掃過,那幾十名少年胸前,無一例外,皆是這八個字。
他們的年齡大多在十歲到十五歲之間,本該是頑劣跳脫的年紀,此刻卻像一群被提前風乾的標本,眼神空洞,嘴唇乾裂,被粗重的鐵鏈鎖在風化的石柱上,任由夾雜著砂礫的狂風抽打在臉上。
一名須發皆白、身穿暗色長袍的老者,手持一卷泛黃的竹簡,正在石坪前踱步。
他便是這荒鎮的長老,聲音嘶啞而威嚴,如同被砂紙打磨過無數次:“記住!你們的父輩,皆是‘偽麵皮’之亂的從犯!他們用謊言玷汙了血脈的純淨,用虛假的忠誠欺瞞了聖上的耳目!祖輩說過的謊,必須由後代還清!這是天理,也是鎮規!”
他頓了頓,用竹簡的尖端挨個敲擊著少年們胸前的木牌,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每日卯時,在此背誦《罪裔懺悔錄》一百遍,直至你們的血脈徹底洗淨父輩的汙穢!若有違逆,或口齒不清者,剜舌!”
“剜舌”二字一出,少年們的身體齊齊一顫,那麻木的眼神裡終於透出一絲活人才有的恐懼。
虞清晝藏身在不遠處一座坍塌的土牆後,指尖冰冷。
她瞬間明白了。
這些人,竟是當年追隨她,參與了那場顛覆“正音司”的“偽麵皮”行動者的子女。
舊的秩序被打破,但舊勢力的幽靈並未散去。
他們換了一種方式,借“血債血償”這麵看似正義的大旗,重新建立起一套更為殘酷的話語審查體係。
她腰間的符刀“驚蟄”發出一聲微不可察的輕鳴,殺意已然凝聚。
但她握緊刀柄的手,最終還是緩緩鬆開。
不行。
若此刻衝出去,以雷霆手段斬殺長老,摧毀這套酷刑。
她固然能救下這些孩子,但然後呢?
“為反抗暴政而犧牲者的後代”,這個身份將成為他們新的枷鎖,讓他們在另一種神話裡被祭奠、被同情、被定義。
他們依舊不是他們自己。
她要斬斷的,是“子為父償”這根傳承了千年的鎖鏈本身。
夜色降臨,虞清晝悄無聲息地潛入鎮上一間廢棄的破廟。
月光從屋頂的破洞灑下,照亮了蛛網和塵埃。
她盤膝而坐,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
裡麵是她從自己手臂那道亂碼烙印上剝離“血契”時,殘留下的幾片半透明的刺青皮屑。
她又找來一張洗衣婦們用來捶打衣物後過濾雜質的紙漿濾網,以及一個裝著清水的瓦罐。
她將刺青皮屑與一小塊紙漿一同放入瓦罐,然後抬起手腕,露出那截雪白的肌膚。
她沒有猶豫,用指甲劃破一道細小的口子,擠出幾滴鮮血。
但她覺得還不夠。
她想起了那個盲童,想起了他那能消解一切既定規則的唾液。
一種奇異的直覺湧上心頭。
她閉上眼,集中精神,竟真的在意識深處“看”到了盲童的所在。
他似乎感應到了她的呼喚,竟隔空吐出了一小團晶瑩的、類似唾液的物質。
那物質憑空出現在虞清晝麵前,精準地滴入瓦罐中。
罐內的液體瞬間沸騰起來,血、皮屑、紙漿與那神秘的唾液混合,最終化為一灘蠕動著的、果凍般的半透明膠質。
虞清晝取來筆墨,在三張草紙上分彆寫下三句截然不同的“偽證”:
“我父親是個懦夫,他根本不想當英雄。”
“我母親偷過鄰居家的糧,隻為給我換一口熱湯。”
“我的血統裡,沒有任何值得誇耀的榮耀。”
她將那膠質小心翼翼地塗抹在三張寫滿字的草紙上。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那膠質如同擁有生命般,將墨跡完全吸收,隨後竟自行拉伸、折疊,最終蠕動成了三片薄如蟬翼的、酷似人類聲帶的組織。
它們微微震顫著,發出幾乎無法聽見的、斷斷續續的低語,正是紙上那三句話。
虞清晝將這三片“偽證聲帶”悄悄貼在了鎮上三口主要水源井的井壁內側。
三日後,荒鎮的清晨不再死寂。
許多孩童從夢中驚醒,臉上掛著淚痕,嘴裡卻無意識地念叨著一些大逆不道的話。
“我爹……他隻是因為怕死……”
“我娘撒謊……是為了救我,不是為了騙人……”
這些話語像瘟疫一樣在孩子們之間蔓延。
大人們驚恐地捂住他們的嘴,卻無法捂住他們眼中那份悄然滋生的、名為“困惑”的光。
鎮口的枯井邊,盲童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裡。
他手中沒有拐杖,隻是伸出瘦骨嶙峋的指尖,在乾燥的空氣中,一遍又一遍地模仿著搓洗紙漿的動作,反複描摹著那個輕柔的弧線。
每當他完成九次劃動,便有一縷肉眼無法看見的聲波如漣漪般擴散開來。
虞清晝能“看”到那聲波。
她察覺到,這並非召喚,而是校準。
盲童在用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方式,調動著某種最原始的、屬於“生靈”而非“族群”的認知頻率,試圖喚醒沉睡在每個人血脈深處,那被宗法和規矩層層包裹的共情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