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絲搏動自她頸後早已愈合的舊傷處傳來,熟悉而遙遠,仿佛沉睡在血脈最深處的古老回音。
它隨著她的心跳愈發清晰,卻又因某種根深蒂固的恐懼,遲遲不敢冒認出自己的名字。
這股震顫並未止於頸間,而是如一道無形的電流,迅速沿著經絡蔓延至她冰冷的指尖。
自那盲童吐出最後一顆通體透明的糖丸後,虞清晝每在這片淪為廢墟的古寨中踏出一步,她光潔的皮下便會浮現出一段轉瞬即逝的陌生記憶。
那是一幅幅百年壓抑之念彙成的狂潮:有人跪在茫茫雪地裡,將泛黃的族譜一頁頁投入火盆,淚水與灰燼一同凍結在臉上;有桀驁的少年深夜潛入祠堂,將父親的靈牌砸成粉末,拌進狗食盆裡,眼中是病態的快意;更有一名瘋瘋癲癲的女子,在戒備森嚴的祖墳前,解開衣衫,高聲唱著市井間最汙穢的淫詞浪語,用極致的羞辱,對抗著那份強加於身的貞潔。
這些並非幻覺。
這是被“血脈逆流術”強行撬開的家族鐵幕下,被釋放出的、積壓了數代人的怨憎與不甘。
它們如今正化作無形的數據流,順著山穀的地脈肆意遊走,如饑餓的野犬,瘋狂尋找著能夠共鳴的宿主。
虞清晝緩緩抬起左臂,手臂上那道新生的亂碼烙印此刻正微微發燙。
她注意到,烙印的邊緣,不知何時開始浮現出無數細密的血色紋路,糾結纏繞,其形狀竟酷似一幅被攔腰斬斷的家譜枝乾。
她沒有絲毫猶豫,從懷中取出一枚璿璣閣特製的晶紋殘片,鋒利的邊緣在月光下泛著冷芒。
她伸出舌尖,用殘片毫不留情地一劃,殷紅的血珠瞬間沁出。
緊接著,她含著血,猛地噴向自己掌心,再用這沾滿鮮血與唾液的手掌,重重覆蓋在手臂那片躁動不安的亂碼烙印之上!
嗡——!
刹那間,虞清晝左眼所見的世界轟然驟變!
原本空無一人的山穀廢墟,此刻竟浮現出成百上千個半透明的人影。
他們從孩童到老者,形態各異,卻無一例外地背負著一副由玉簡串成的沉重枷鎖。
那玉簡上,密密麻麻刻滿了被奉為圭臬的虛假祖訓,壓得他們直不起腰,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唯有一雙雙眼睛,盛滿了跨越百年的哀求與絕望,死死地盯著她。
她終於徹底明白了。
此地,並非是誕生了虛假的祖訓。
而是“真實”本身,從一開始,就從未被允許存在過。
所謂代代相傳的宗法,所謂不可動搖的血脈榮耀,不過是一副傳承了百年的、精巧的沉默刑具。
祠堂的斷柱旁,盲童安靜地蹲著。
他手中空無一物,隻用那隻赤裸的右腳足尖,在沾滿灰燼的地麵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一個搓洗紙漿般的輕柔弧線。
每當他的足尖劃動九次,便有一縷微不可察的黑煙從地底深處鑽出,如擁有生命的細蛇,迅速纏繞在他的腳踝上,盤旋三圈後,又無聲地消散於空氣之中。
虞清晝凝神細察,眼底寒光一閃。
她認得那黑煙,那是“正音司殘核”在被她的悖論烙印重創後,依然在徒勞地試圖重組指令的信號流。
它還想修補這個謊言的係統,還想將那些哀求的靈魂重新塞回枷鎖裡去。
“嗬。”她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山風為之凝滯,“他們怕的,從來不是子孫叛祖。他們怕的,是再也沒人願意替祖先背負謊言。”
“來人!”她語調陡然拔高,命令如刀鋒般銳利,“掘開寨後的‘先賢塚’!”
匠人們雖心有餘悸,卻無人敢違抗她的命令。
在她的監督下,一座座所謂的“先賢”墳墓被掘開,三百具嚴格按照輩分排列的棺槨,被一一抬出,暴露在慘淡的月光之下。
虞清晝沒有下令焚燒,更沒有下令銷毀。
她反而讓那些曾為她刻下墓誌銘的老匠人,仿照先前的格式,在每一具陳舊腐朽的棺蓋上,刻下一句句觸目驚心的“反寫遺言”。
“我騙了全村人,我從未忠君,隻是為了保命。”
“我強占了兄弟的三十畝良田,對外宣稱是天意垂青。”
“我毒死了我的發妻,隻為迎娶那個能給我帶來權勢的富家女。”
當最後一句遺言刻完,虞清晝親自點燃了七堆用磷粉混合獸骨製成的磷火。
幽綠色的火焰衝天而起,映得每個人的臉都如同鬼魅。
她抓起地上那本《先祖實錄》的殘頁,以及祭祀時用的儺麵碎片,一把丟入火中。
一場盛大的“偽葬儀式”,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