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自西麵群山深處傳來,初時微弱,仿佛隻是風拂過鐵葉的錯覺,但虞清晝的感知早已被“血契剝離術”磨礪得非人般敏銳。
她側耳細聽,那聲音便清晰起來,不再是單一的摩擦聲,而是成千上萬個細碎聲響的疊加,像是無數隻看不見的蝗蟲,正用鐵顎啃食著山脈的青銅骨骼。
齒顎山。
虞清晝眸光微凝,身影已化作一道貼地疾行的淡影,朝著聲音的源頭掠去。
山路崎嶇,夜色漸濃,可對她而言,這片被黑暗籠罩的世界反而更加清晰。
她的左眼之中,無數道代表著情緒與信息的光流交織成網,而那股詭異的聲響,在她的視野裡呈現為一種僵直、呆板、不斷自我重複的青色光波,如同一排排冰冷的墓碑,矗立在情感世界的荒原之上。
半個時辰後,一座巨大的山寨出現在她的眼前。
寨子依山而建,通體由青黑色的巨石壘成,風格粗獷而壓抑。
寨門之上,懸著一塊巨大的青銅匾額,上書兩個古樸大字——守真。
守真寨。好一個諷刺的名字。
虞清晝沒有走正門,身形如狸貓般輕盈,幾個起落便翻上了高聳的寨牆。
她潛伏在陰影之中,俯瞰著寨內的景象,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寨中並非死寂,反而燈火通明。
廣場上,校場中,甚至家家戶戶的門前,都聚集著人群。
從白發蒼蒼的老者到尚在垂髫的稚童,全族上下,無一例外,都在進行著一種詭異的儀式。
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掛著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銅牙牌,牌上用古老的篆文烙印著四個字——祖訓烙印。
今夜正是朔望之期,寨中的長老們正挨家挨戶地分發著一種鴿子蛋大小的特製陶丸。
族人們接過陶丸,神情肅穆,甚至帶著一絲狂熱的虔誠,將其放入口中。
“哢嚓——”
清脆的碎裂聲此起彼伏,在寂靜的山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他們竟是生生用牙齒將堅硬的陶丸咬碎!
隨著陶丸的破裂,一股極淡的、混合著泥土與朽木氣息的粉末散逸出來,被他們毫不猶豫地吞入腹中。
虞清晝瞳孔驟縮,她看清了,那粉末,是骨灰!
微量的、屬於先祖的骨灰。
吞服骨灰之後,族人們的眼神開始變得渙散,進入一種近乎夢遊的恍惚狀態。
他們嘴唇翕動,開始用一種毫無起伏的、仿佛被提前錄製好的語調,齊聲複述著什麼。
“《先祖實錄》,第五卷,第十二章:先祖諱德,為保宗族,自斷一臂,其義凜凜……”
整齊劃一的聲音彙聚成一股無形的洪流,衝刷著寨中的每一個角落,也衝刷著每一個人的神智。
虞清晝清楚地“看”到,那僵直的青色光波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將整個山寨包裹得密不透風。
這不是傳承,這是認知格式化!
用先祖的“絕對真實”來覆蓋、抹除所有個體的“相對真實”。
她悄無聲息地潛入一間亮著燈的屋子,一名看上去不過七八歲的孩童剛剛吞下骨灰,正靠在母親懷裡,雙目無神地背誦著祖訓。
他的母親一邊撫摸著他的頭,一邊用同樣空洞的聲音應和著。
虞清晝指尖微動,一滴殷紅的鮮血從她指端滲出,悄無聲息地滑落,精準地滴入那昏睡孩童微張的唇角。
刹那間,一股龐雜混亂的意識流湧入她的腦海。
她看到了這孩子最深層的夢境——那是一片無儘的虛空,無數像他一樣的孩童被無形的鐵釘釘在半空,他們的嘴巴被強行撬開,一條條由青銅字符組成的鎖鏈從喉嚨深處延伸出來,連接著一座巨大的、由骸骨堆砌而成的王座。
他們被迫發出統一的詞句,那聲音扭曲而痛苦:
“我不配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思想屬於先祖。”
“我的記憶是宗族的財產。”
虞清晝猛然從那夢境中掙脫,心底泛起徹骨的寒意。
這比荒鎮的“血債血償”更為陰毒,那隻是在行為上加以禁錮,而這裡,是從根源上剝奪了一個人成為“自己”的資格。
必須打破它!
她退回陰影,從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小塊已經乾硬發黃的紙漿殘片,正是當年在薑璃的直播鏡下,被她親手揉皺又重新展開的那一角。
它見證過最純粹的謊言與最決絕的反抗。
虞清晝沒有絲毫猶豫,將這塊紙漿殘片貼在自己心口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舊傷之上。
她催動心頭精血,將其浸潤。
刹那間,劇痛與海量的記憶碎片如決堤的洪水,逆流而上,直衝她的識海!
有荒鎮孩童含住“野謊丸”後,在夢中第一次脫口而出的懺悔:“我爹……隻是因為怕死……”
有茅屋老婦在夜半時分,對著亡夫牌位低語的思念:“老頭子,他們都說你死得光榮,可我知道,你隻是想多看我一眼……”
有被救下的少年,在睡夢中,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夢見了母親抱著他時,哼唱的那支早已失傳的鄉間小曲……
這些曾被舊秩序視為“無效數據”的、充滿了個人情感與主觀色彩的私人謊言和記憶,此刻竟在她的皮下,形成了一道道細密的、如同葉脈般的微光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