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並不刺眼,反而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帶著一種洗滌塵埃的溫潤與潔淨,緩緩流淌過封神台上的每一寸石刻。
原本因戰鬥而崩裂的縫隙,在這光芒的撫慰下,竟奇異地彌合了些許,仿佛一位無形的工匠正在悄然修補著這個新生世界的基石。
虞清晝沒有離開,而是在那株巨大的透明幼樹下盤膝坐定。
陽光穿透新生的葉片,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明暗交錯,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她閉上雙眼,昨夜與那“怯懦之我”的對話,仍在腦海中回響。
“你是第一個,不用被天道認證,也能帶著所有人走下去的人。你的路,才是所有凡人都能走的路。”
這句話,在起初聽來是沉重如山的責任,但此刻,當她真正接納了自己並非天生強者,也曾卑微如螻蟻的事實後,卻品出了一絲前所未有的解脫。
是啊,她不是神,所以她不必全知全能,不必一錘定音。
她可以犯錯,可以迷茫,可以不安,而這恰恰是她與台下那些或期盼、或惶恐的凡人們,最深刻的聯結。
正思索間,左臂上那道猙獰的噬魂魔紋忽然傳來一陣異樣的搏動,不再是過去那種撕裂靈魂的劇痛,而是一種溫和而有力的脈動,如同心臟的跳動。
虞清晝心中一動,仔細感知,驚愕地發現,這魔紋搏動的頻率,竟與腳下大地深處,那透明幼樹根係蔓延的節奏,實現了完美的同步!
她猛然睜開雙眼,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臂,一個驚人的念頭湧上心頭:這株由眾生願望與謝昭華性命共同催生的新生之樹,並非隻是一個被動映照願望的鏡子。
它……它在吸收!
它在將自己壓抑了數百年,剛剛才敢於正視的那些恐懼、猶豫、軟弱,當作最精純的養分,轉化為自身成長的力量!
原來,她的不完美,正是這片新天地的第一塊基石。
“哢。”
一聲輕響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
盲童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她身邊,還是那身洗得發白的舊衣,靜默得如同一座亙古不變的石鐘。
他坐回熟悉的樹根處,手中捧著那口曾埋下“野謊丸”的糖甕。
甕中早已空無一物,唯有底部覆蓋著一層細碎的晶屑,在陽光下折射出淡淡的虹彩,像是無數滴淚水在漫長歲月中風乾後,析出的鹽粒。
盲童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將糖甕倒轉,輕輕一傾。
那些晶屑如細沙般簌簌落下,沒有飄散,而是徑直灑入了虞清晝身旁的古井之中。
水麵微漾,浮現出的卻不再是天光雲影,而是一幕幕模糊不清的畫麵。
畫麵裡,是無數個蜷縮在明鑒城外的模糊人影,他們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身形虛幻,仿佛隨時會隨風而逝。
他們沒有聲音,沒有麵容,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孤寂與絕望,隔著水波透射而出。
他們,正是那些曾因一句“妄言”,就被天道法則貶為影奴,被世人遺忘的存在。
虞清晝心頭猛地一緊。她瞬間明白了盲童的用意。
他是在用這種無聲的方式提醒她:他們所做的一切,所爭的一切,從來不是為了創造什麼驚天動地的神話,而是為了那個連說錯話、做錯夢都不被原諒的過去,永不再來。
她緩緩站起身,深吸一口氣,重新走向那麵刻滿了願望的願契坊石碑。
這一次,她的腳步不再有絲毫回避與遲疑。
人群自動為她分開一條道路。
一名梳著雙丫髻、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在同伴的推搡下,紅著臉怯生生地走了出來。
她手中捏著一支炭筆,在石碑前踟躕了許久,似乎想寫什麼,又怕寫出來會是個笑話。
她抬頭看了一眼虞清晝,鼓起勇氣,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問道:“仙長……我,我能許願,讓我娘聽見我說愛她嗎?”
她話一出口,周圍便響起幾聲壓抑的低笑。
有人小聲議論:“這丫頭傻了吧,她娘三年前就病死了,怎麼聽?”
少女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握著筆的手微微顫抖,就要縮回去。
“可以。”
虞清晝清冷而堅定的聲音,讓所有議論戛然而止。
她走到少女身邊,從她手中取過那支普通的炭筆,又重新遞還給她,目光溫和而認真。
“你說出口,它就不是虛的。”
少女怔怔地看著她,眼眶一熱,淚水險些奪眶而出。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不再理會旁人的目光,轉過身,一筆一劃,鄭重地在石碑上刻下:“我希望我娘能聽見我說愛她。”
筆落的刹那,封神台中央,那本覆著碳化紙屑的無字玉冊,輕輕震顫了一下。
透明的巨樹之上,一片全新的、晶瑩剔透的葉子,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中緩緩舒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