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蜷縮在封神台最邊緣的陰影裡,仿佛陽光多一絲溫度,都會將她們灼傷成灰。
她們曾是璿璣閣最尋常的灑掃婢女,如今是明鑒城外最卑微的影奴。
被剝奪了姓名,抹去了過往,連哭泣都發不出聲音,隻是無聲地抽動著佝僂的肩膀。
虞清晝越過人群,徑直走向她們。
她的步履很輕,卻像踩在每一個人的心上,眾人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為她讓開一條通往陰影的道路。
“你們,”她停在這些顫抖的身影前,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可願隨我,入夢續命?”
續命?
幾個老婢女茫然地抬起頭,渾濁的眼中滿是恐懼與不解。
其中一個膽子稍大的,嘴唇囁嚅了半天,才發出一絲沙啞得幾乎聽不見的氣音:“仙長……我們……我們這些爛了根的,連真名都被天道抹乾淨了,還能許什麼願?拿什麼續命?”
是啊,一個連“我是誰”都無法證明的存在,又如何去奢求“我想要”?
她們早已被世界遺忘,連成為一個完整的夢的資格都沒有。
虞清晝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們,隨即轉身揚聲道:“取七盞陶燈來。”
很快,七盞樣式古樸的陶燈被置於古井四周。
虞清晝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玉瓶,裡麵是謝昭華丹核燃儘後留下的最後一捧粉末。
她小心地撚起少許,分彆浸染了七盞燈的燈芯。
指尖燃起一縷真火,依次點亮。
“呼——”
七道幽藍色的火焰騰起,光芒並不熾烈,卻有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火焰映照在那些影奴的臉上,竟讓她們身後拉長的影子裡,隱約浮現出一些模糊的、截然不同的麵容輪廓——那是她們被奪走名字之前,最深處記憶裡的“本名幻影”。
人群中發出一陣壓抑的驚呼。
盲童不知何時已來到井邊,他靜默地捧起一掬井水,雙手合十,再緩緩張開,將水灑向空中。
水珠並未落下,而是在幽藍的火光中凝成億萬條細密的光絲,彼此交織,在古井上空織成了一張緩緩旋動、薄如蟬翼的“夢網”。
“伸手,”虞清晝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平靜,“碰它。”
那幾個老婢女遲疑著,最終還是顫顫巍巍地伸出了枯槁的手。
當她們的指尖觸碰到那張光絲織成的夢網時,仿佛有電流竄過全身,幾人同時身子一僵,雙目瞬間失焦,陷入了一種似睡非睡的淺層夢境。
寂靜中,斷斷續續的呢喃響起,起初微不可聞,而後越來越清晰。
“我不是賤籍……我叫蘇繡心,是繡山堂第七代傳人……”
“我沒偷藥……是師父用我娘的命逼我背鍋……”
“我不是沒人要的野種……阿娘說過,我是天上的星星掉下來的孩子,是星孩兒……”
一句句被現實碾碎的身份碎片,一聲聲被歲月塵封的血淚控訴,在夢網的牽引下,被重新打撈、拚湊。
她們被強行剝離的過往,正借由這虛幻的夢境,獲得一次短暫而脆弱的重組。
封神台中央,那本無字玉冊感應到這股強烈的集體潛意識波動,竟自行翻開。
首頁之上,一行全新的律令在碳化的紙屑間緩緩浮現:
“凡被奪名者,可自封徽號,三日不駁,則成真契。”
夢境散去,幾名老婢女悠悠醒轉,臉上兀自掛著淚痕。
其中一名剛剛自語為“蘇繡心”的老婦,愣愣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仿佛上麵還殘留著繡針的觸感。
她看看虞清晝,又看看石碑,最終一咬牙,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衝到願契坊石碑前,用儘全身力氣刻下三個歪歪扭扭的字——織謊婆婆。
她為自己封了一個徽號。
一個將謊言與她最熟悉的手藝“編織”在一起的名字。
當夜,這位自稱“織謊婆婆”的老婦回到自己破敗的草棚,借著月光修補一件滿是破洞的舊衣。
縫著縫著,她忽然感覺手中的針線仿佛活了過來,竟自行遊走,在布麵上繡出了一行娟秀的小字:“你說你是誰,你就是誰。”
老婦人呆住了,她反複撫摸著那行字,滾燙的淚水終於決堤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