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從未想到,有一日她還可以再回到定安侯府。
她還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回到侯府時,她的爹爹已經被送到了牢裏,府邸被封,門上貼著大大的封條,在寒風中淒涼地舞著。而今日再回來,那個大大的封條已經不見,門前,再次恢複了侯府的氣派。朱紅的大門,威武的獅子,大門前,燈籠高高挑著,照亮了門前的石階。
夜無涯一直將瑟瑟送到了門外,才對瑟瑟點點頭,道:“我先回宮了,改日再來探你,明日一早,就讓紫迷也過來陪你。”
瑟瑟輕輕“嗯”了一聲,才和玲瓏一道,下了馬車。瑟瑟感覺自己是在做夢,爹爹怎麽會死而複活的?直到親眼看到了定安侯江雁,瑟瑟還有些不敢置信。果然是他,雖然上了年歲,已經滿臉風霜,然而,身子骨看上去倒是硬朗。
“爹爹,真的是你?”瑟瑟疑惑地喊道。
江雁瞧著瑟瑟,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輕聲歎息道:“瑟瑟,你受苦了!”
“爹爹,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是怎麽活下來的?”瑟瑟問道,當年,她聽說爹爹在獄中自盡了。
江雁歎息了一聲,對瑟瑟娓娓道來。
原來當年,是夜無煙將他從牢裏救走的。死在牢裏的那個人,並不是他。他被夜無煙救走後,便一直待在夜無煙軍中。這幾年,眼見夜無煙領兵有方,他對夜無煙漸漸欽佩。夜無煙起事時,便是他和張子恒率領那十五萬兵馬在黃城拖住了朝廷的五十萬大軍。
瑟瑟聽了江雁的敘述,這才知曉,他的爹爹是夜無煙相救的。可是,她和夜無煙的每一次相見,都是匆匆太匆匆,他竟然都沒告訴她爹爹的事情。也或許,他是不願意讓她因感恩而接受他吧。
瑟瑟更未想到,朝廷的五十萬大軍便是爹爹率軍拖住的。“爹爹,你現在恢複了定安侯的封號了?”
江雁點了點頭,夜無涯也是一個明君,雖然才上位沒幾日,卻已經將這次的事情平息,且賞罰分明,收複了不少人心。
“瑟瑟,這些年苦了你了。而璿王,他對你,竟然這般深情,爹爹著實未曾料到。”江雁低歎一聲,說道。
“爹爹,無煙他可能還活著!”瑟瑟蹙眉道。
江雁凝神思索片刻,起身道:“你的想法也是有可能的,他既然能為你而死,如此深情,那麽他必舍不得離你而去。所以,他或許救你之時,雖沒有萬全之策,必定也是有一線生機的,或許真的還活著。”
“可是,他的屬下,譬如金堂,還有鳳眠、鐵飛揚似乎都認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為何要隱瞞自己的生訊,包括自己最親近的人?”瑟瑟低聲道,心中極是難受。有些事情,她真的不敢去想。
江雁緘默了一瞬,沉聲道:“他就算沒死,也必定受了傷,也或許是受製於人。這都是有可能的!”
爹爹如此說,倒讓瑟瑟想起一件事來,最近她隻顧悲傷了,似乎未看到雲輕狂。如若夜無煙真的受了重傷,一般的醫者無法救治,很可能會找到他。
“能夠從天牢裏救出他的人,目前看,隻有一個。”定安侯江雁說道。
“爹爹說的是夜無涯?”瑟瑟問道。
江雁點了點頭,道:“不錯,當夜,你們都漏算了他!包括夜無塵,他也認為他還是那個文弱的逸王,未曾料到,他也會起事!他不是和夜無煙的屬下金堂聯手攻下了皇宮嗎,他應該和璿王早就聯手了。所以,救走夜無煙的人,多半是他!”
瑟瑟點了點頭,隻是,如果是真的,夜無煙此時應該在哪裏呢?如果真是夜無涯將他救出的,那麽他最可能在的地方,便是皇宮了。
瑟瑟起身,遙望著夜空的星辰,如若他還活著,她一定要找到他!
在皇宮的西北角,有一處最荒涼的別院,因為常年失修,顯得蕭條破敗,紅色的高牆剝落了漆,看上去斑斑駁駁的,就連門前,都沒有一棵常青的樹木,都是光禿禿的枝丫,壓著雪白的積雪,看上去沒有一絲生氣。
這裏曾經是關押嬪妃的居所,被宮裏的女子視為冷宮中的冷宮。但是,自從十幾年前,有一個不受寵的妃在這裏生了重病不治而亡後,這裏便成了不祥之地。後宮嬪妃最怕的便是被打入到這處荒涼陰冷的地方,然而,這麽多年來,嘉祥太上皇卻從未將任何一個妃子貶到此處。倒不是他沒貶過嬪妃,而是因為,貶到了別處的冷宮。這處冷宮,漸漸地就成了宮內的禁區。
夕陽西下,在這處冷宮昏暗的屋內,已經亮起了燭火。昏黃的燈光,照亮了簡樸而破落的擺設。
夜無煙躺在床榻上,一動也不動,臉上蒙了一層布條,隻露出眉目和嘴唇,還有散落在枕頭上的漆黑的發。身上胳膊上腿上處處是包紮好的布條,滲著紅紅的血漬。他整個人毫無生氣地躺在床榻上,雙目緊閉,似乎是睡著了。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好似蝴蝶折斷的翅。
他躺在那裏,胸口很悶,渾身上下,肌體骨髓,無一處不疼,就連呼吸都很艱難,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會牽扯到身上的傷口。疼得近乎麻木了,他想要抓住什麽東西,可是手一絲力氣也沒有,連指頭都不能動一下,想要酣眠,可是那疼痛讓他無法入睡,想要起身,卻渾身無力,隻能這麽懨懨地躺著。
他似乎又回到了孩童時期,那時候,母妃新逝,他吃了一塊糕點,便開始腹痛。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的感覺,也是躺在這處院落裏,躺在這床榻上,感覺到府內似乎有千萬把尖刀在刺他,五髒六腑都在痛。更讓他悲傷的是,隻有孤獨和悲涼,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他。
禦醫來了,為他診脈後,就搖了搖頭,說:“回天乏術。”
他那時還不懂回天乏術的意思。
後來,聽到了皇奶奶的怒喝聲,說若是治不好他,便端了那些禦醫的腦袋。
他終於撿了一條命。而今日,他再次躺在這裏。這裏,是母妃被打入的冷宮,他和母妃在這裏生活過幾年。
往日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重現,母妃的傷心和絕望,他的孤獨和寂寞。
天色漸黑,慶逸帝夜無涯處理完奏折,隻帶著一個隨身內侍,沿著巷道,向後麵那處冷宮而去。推開斑駁的院門,穿過荒涼的小院,來到了屋內。
“今日如何?有好轉了嗎?還需要什麽草藥,朕叫禦藥房早日備好!”夜無涯低聲說道。這些日子,宮裏禦藥房儲備的好藥基本都用上了,也虧了是在宮裏,不然哪裏找那麽多的好藥。
雲輕狂正彎腰為夜無煙換藥,待包紮好傷口後,起身向夜無涯施禮,輕聲道:“外傷已經沒有太大問題了,不過,挑斷的手筋和腳筋雖然接上了,但是,還是不能使力。眼下,隻有靠慢慢恢複了。”
雲輕狂換好藥,侍立在一側的墜子起身,將厚厚的錦被蓋在榻上夜無煙的身上。
“需要多長時日才能恢複?”夜無涯緩步走到窗畔,借著昏黃的燭火打量著夜無煙。
多長時日?
雲輕狂眉頭微皺,要說多長時日,其實不是時日長短的問題,而是,他以前也碰到不少這樣的病者,手筋腳筋接上後,多半依舊不能使力,基本上和殘廢無異。痊愈後能夠行動如常的人,實在太少。
夜無涯眼見得雲輕狂淡漠不語,臉上神情甚是凝重,一顆心沉了又沉。
“不如,讓瑟瑟過來陪他,或許恢複得會快一點兒。”夜無涯低低說道,神情肅然。
雲輕狂蹙眉道:“我提過,但是,他不同意,若是真的殘廢了,他不願讓她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夜無涯點了點頭,當日自己從牢裏將夜無煙救了出來,他知曉自己身體狀況極不好,便讓他在死囚犯中找了一個替身。他想假借死亡遁去,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怕自己非死即殘。
如今,雖然說保住了一條命,但是,但凡是一個男子,都不願自己癱瘓在床榻,日日拖累心愛的女子。
夜無涯長長歎息一聲,立在床畔定定望著夜無煙,心中湧起一股深濃的悲涼。
這世上,最能打擊一個男子自信的,不是死亡,而是讓他成為一個廢物。一般的男子尚無法接受這個打擊,何況是夜無煙這樣一個武藝高強、叱吒風雲的人物。
生不如死,大約就是眼前這種狀況吧。
一股難言的心痛忽然湧上了心頭,讓夜無涯忍不住抿緊了唇。
墜子在一側的木案上,正在搗藥。
墜子是隨著雲輕狂進宮的,最初,雲輕狂也被那個死去的替身騙了,直到第二日,夜無涯讓他帶了墜子進宮,說是為軍營的傷者治病。到了宮裏,他們才知曉璿王未死。
夜,靜極。
隻有墜子搗藥的“咚咚”聲,在一片靜寂之中,聽起來格外的沉悶,好似緊張的不規則的心跳。
一陣腳步聲在院內響起,漸行漸近。這麽晚了,且又是如此偏僻的地方,怎麽還會有人來?
夜無涯向身側的小太監使了一個眼色,小太監疾步奔到門口,試圖擋住來人,可是卻在看清了來人的模樣後,慌張地縮了回來。
“皇上,是太上皇到了!”小太監低低說道。
夜無涯心中驚詫,隻見房門被兩個小太監推開,嘉祥太上皇快步走了進來,身後尾隨者貼身內侍總管韓朔。
夜無涯救下夜無煙之事,是瞞著所有人的。知者甚少,除了他、雲輕狂,還有前來服侍的墜子,再就沒有別人了。未料到,他的父皇竟然尋到了這裏來。
到底,是誰泄露了風聲?
其實,倒不是有人泄露了風聲,而是,嘉祥太上皇每隔一段時日便會來這處破敗的院落轉一轉,不允許宮人們動這裏的一草一木,不允許宮人打掃,因此這裏縱然積滿了塵埃,卻還是以往的模樣。
可是,這一次來,他卻發現從窗子裏透出了橘黃色的光芒,他心頭頓時一驚,身子止不住地顫抖。他加快腳步,門一開,他便大步進了屋,隨之而來的還有幽冷的夜風。
夜無涯沒想到父皇會找到這裏,那日從牢裏救出夜無煙後,情形緊急,他便派人將夜無煙送到了皇宮。而皇宮中,隻有這處破敗的院落是平日鮮少有人來的。
他自以為這是比較安全的地方。沒想到,才不過十日,就被父皇找了過來。
自從那場戰事後,父皇頗有些心灰意冷,病了一場,所以自他登基,無論是朝堂還是皇宮內,父皇諸事都不管,一直在養心殿裏養病。
可是,父皇今晚何以到了這裏?!而且,讓夜無涯驚詫的是,或許是因為病痛的折磨,父皇看上去竟是老了許多,神色間極是憔悴。
嘉祥太上皇看到夜無涯顯然也吃了一驚,還以為是哪個膽子大的奴才潛藏在這裏,卻不想竟是夜無涯。
“無涯,你在這裏做什麽?”他沉聲問道,話一說完,便突然沉默了。
他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夜無煙,夜無煙也恰在此時從小憩中醒來,睜開了那雙如水般的丹鳳眼。他全身被包裹,猶如粽子,眼下隻留有這一雙眼睛尚在外麵,也隻有這雙黑亮的眼睛,讓人知曉,他還是一個活人。
嘉祥太上皇凝視著夜無煙那雙黑眸,怔怔地出神。
這雙眼眸黑白分明,瞳仁黑亮猶如明鏡,仿若能將人的七魂六魄勾走。
何其相像啊!
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慨歎。
當年,他便是迷失在這樣一雙眼眸裏,不能自拔!
“宛月……”他低低地呼喚了一聲,聲音低沉而深情,眼神中帶著一絲迷茫,似乎沉浸到了往事裏,“是你嗎?”
眼前的人聽到他的低喃,黑眸卻猛然一眯,眸光流轉,眼神犀利而冷澈。
嘉祥太上皇心中劇震,向後連連退了兩步,指著夜無煙顫聲問夜無涯,道:“他是誰?”他雙目圓瞪,死死盯著夜無煙,手指微微輕顫,凝聲道:“你是……是……”
他心中已經知曉了他是誰,也隻有他才有那雙和她相似的丹鳳眼,可是,他卻哆嗦著唇,良久說不出話來。
“父皇,是六弟。是我從牢裏將他救了出來,他傷得很重,所以,我才接他到這裏來養傷!”夜無涯無奈地說道,他原本打算瞞住父皇,因為,他知曉父皇對這次夜無煙起事有諸多不滿。卻沒想到,還是被他發現了。
“他沒死?!”嘉祥太上皇低低說道,唇角漾起一抹欣喜的笑意,隻是很快便一閃而逝,化作一臉複雜的神色。
“父皇……”夜無涯有些詫異地喊道,看父皇神色複雜的樣子,難道是還記恨著六弟謀反的事情?
“無涯,這裏,可不是養傷的地方,搬到別處去吧!”嘉祥太上皇忽然轉身冷冷說道。
“父皇,六弟眼下不能隨意搬動的,他的手筋和腳筋都已經被挑斷,才剛剛接好,能不能恢複如常尚沒把握。若是……這般折騰一番,隻怕胳膊和腿都會廢掉。”夜無涯沉聲說道。
嘉祥太上皇聞言心中一驚,他原以為夜無煙隻是皮肉之傷,不曾想到他的手筋和腳筋都已經被挑斷了。他回身,緩緩走到夜無煙身畔,犀利的黑眸中忽然布滿了悲憫。
夜無煙淡若煙水般瞧了嘉祥太上皇一眼,便閉上了眼睛,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麽。
就是這樣淡然的眸光,卻似冰針一般紮入了嘉祥太上皇心中。
“太上皇,老奴鬥膽,希望太上皇能夠……能夠……”韓朔看到夜無煙死而複生,心中極是欣喜。他知曉太上皇對於夜無煙不是他兒子的事情,心懷芥蒂。是以,他想讓他們滴血驗親。
太上皇自然知曉韓朔要說什麽,他抬手止住了韓朔下麵的話,回首淡淡對夜無涯,道:“無涯,你帶他們出去一下。”
“父皇!”夜無涯不知父皇為何要他們出去。
嘉祥太上皇低聲道:“孤有事和他說,你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好。”
夜無涯皺了皺眉,示意雲輕狂和墜子隨他一道出去,可是雲輕狂好似沒有看到他的示意。還有墜子,雖然停止了搗藥,卻跪在地上,不言不語,也不起身。
“孤不會對他怎麽樣的,隻是有幾句話要問他!”雲輕狂也算是對嘉祥太上皇有救命之恩,是以嘉祥太上皇也沒動怒,隻是淡淡說道。
雲輕狂向太上皇施禮道:“太上皇,萬望恕罪,在下不能離開主子,這是做屬下的職責。您有什麽話,盡管說,在下絕不會透露半個字。”
嘉祥太上皇望了一眼雲輕狂,臉色陰沉了一瞬,雙眸眯了眯,道:“你們倒真是忠心啊,也罷,無涯你也留下來吧,韓朔,拿隻碗來。”
韓朔從旁邊的木案上,拿了一隻白瓷碗。“王爺,太上皇要從您身上取一滴血,您忍著點兒疼。”韓朔低低對夜無煙說道。
夜無煙閉著眼睛,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好似沒聽到一樣。
嘉祥太上皇走到夜無煙身側,抬起夜無煙纏著布條的手腕,執著銀針在夜無煙指尖上刺了一下,滴了幾滴血在白瓷碗中。
夜無涯臉色變了變,似乎明白了父皇的意圖。雲輕狂似乎也明白了嘉祥太上皇要做什麽,自嘲地笑了笑。
雲輕狂原以為他要在這裏滴血驗親,卻不想他命韓朔端了瓷碗,最後瞧了一眼夜無煙,竟然率先出了屋。而床榻上的夜無煙,除了在他來時,睜眼看了看他以外,一直是閉著眼睛的。方才滴血時,他連眼睫都沒有眨一下。
誰也不知道,夜無煙到底在想什麽。
“王爺,你不想知曉結果嗎?”雲輕狂趨步走到夜無煙身畔,低低問道。
夜無煙睫毛眨了眨,唇角勾起一抹淡漠的笑意來。他到底是誰的骨血,這個問題對於他並不重要,他也不在意。他隻要是娘親的孩子就足夠了。
院子裏,忽然傳來哐當一聲響,雲輕狂走到門邊,掀開棉簾,隻見嘉祥太上皇跌倒在了雪地上。白瓷碗在雪地上碎落成一片又一片,幾滴血濺落在雪地上,紅得刺目。
隻聽韓朔欣喜的聲音傳了過來,“太上皇,奴才就知道,璿王是您的孩子,果然是啊。”
雲輕狂歎息一聲,其實隻要看嘉祥太上皇臉上的表情,就知曉了滴血驗親的結果。
嘉祥太上皇被韓朔攙扶著從雪地上站了起來,在屋外立了好久,深邃的龍目中神情複雜。他一直站在那裏,並沒有再進屋,良久,他忽然仰天笑了起來。
韓朔站在一側,望著嘉祥太上皇龍目中不斷滾落的淚水,他都分辨不出這究竟是欣喜地笑,還是痛快地哭。
翌日,宮中便傳出來夜無塵被太上皇遣到了西疆做王爺,以及明太後被賜死的消息。西疆,乃貧瘠荒涼之地,誰也沒有料到,太上皇會將一向寵愛的皇子遣到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