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啊.
就是這一股味道,這一股無比的熟悉的味道。
看了一眼餘樺,這兩個人就是這一次的,‘兩個倒黴蛋’吧。
史鐵笙知道餘樺在外麵的‘外號’。
做他的主角,就是當倒黴蛋.
看著他們如何倒黴,去感悟‘活著’的感觸。
至少目前來看,就沒有超出史鐵笙的意外。
電影的節奏很慢,台詞極少。
兩個人從陌生到熟悉,靠的不是言語,而是一同勞作,一同吃飯,一同麵對周遭的白眼與漠視。
他們用一磚一土,蓋起了屬於自己的泥屋。
在那個小小的,簡陋的家裡,第一次有了燈光。
曹貴英看著燈泡,臉上露出了幾乎是整部電影裡第一次清晰的笑容。
史鐵笙的心微動。
苦難文學。
先給予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甜,一點點虛無縹緲的希望,然後,再用更沉重的現實,將這點甜與希望徹底碾碎。
這是最經典的手法。
他瞥了一眼餘樺,那家夥正看得聚精會神。
電影繼續。
他們養了雞,下了蛋,孵出了小雞。
他們種了麥子,收了麥子,第一次有了屬於自己的糧食。
生活好像在一點點變好。
但苦難如影隨形。
村裡的富農需要輸血,全村隻有馬有鐵是“熊貓血”。
於是,抽血成了他的義務。
一次,兩次,三次。
富農的家人用一件廉價的大衣和一點點糧食作為回報,卻連飯都不肯讓他們在屋裡吃。
馬有鐵隻是沉默地接受。
曹貴英心疼他,卻也隻能默默地給他遞上一杯熱水。
史鐵笙看著這一幕,身體裡潛藏的疼痛似乎也被勾了出來。
這種無力感,這種被命運和他人隨意擺布的無力感,他太懂了。
這就是人生。
淒,苦。
電影裡的苦,不是聲嘶力竭的呐喊,而是沉默的承受。
是曹貴英控製不住尿失禁後,馬有鐵默默用大衣為她遮掩。
是他們辛辛苦苦蓋好的房子,因為政策要被推倒,隻為了給富農的兒子換取補貼。
是他們收獲的糧食,除了還債,所剩無幾。
銀幕上,是兩個卑微如塵土的人,在用儘全力地活著。
可越是努力,命運的巴掌就扇得越響。
史鐵笙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結局。
這樣的故事,必然會走向一個徹底的悲劇。
隻有悲劇,才能讓這份苦難升華。
隻有死亡,才能讓這份掙紮顯得有意義。
果然。
最殘酷的一幕來了。
曹貴英病了,發著高燒。
馬有鐵在外勞作,她想著給他送幾個剛煮好的饃饃和雞蛋。
她搖搖晃晃地走到村頭的溝渠邊,一陣眩暈。
噗通一聲。
人就栽了下去。
史鐵笙的心,也跟著直直地墜了下去。
來了。
就是這樣。
用一個最不起眼的意外,奪走那僅有的一點點溫暖。
他甚至已經構想好了接下來的情節:馬有鐵歸來,麵對的是妻子冰冷的屍體,他會麻木,會絕望,最後,他會賣掉所有的糧食,還清所有的賬,然後安靜地,在這片他愛著的黃土地上,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閉上眼,有些不忍再看。
這太殘忍了,也太真實了。
這就是餘樺所說的,不會讓他失望的作品。
然而,預想中的死寂沒有到來。
影院裡響起了一陣壓抑的驚呼。
史鐵笙猛地睜開眼睛。
銀幕上,不是冰冷的屍體。
是馬有鐵瘋了一樣跳進了水裡,是村民們圍了過來,七手八腳,一片混亂。
鏡頭晃動著。
最終,濕漉漉的曹貴英被拖上了岸。
她咳著水,渾身發抖,但……
活著。
她還活著。
史鐵笙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被重重敲了一下,嗡嗡作響。
怎麼會?
為什麼?
這不對。
這不符合規矩,不符合所有關於此類題材的創作鐵律。
苦難的頂點,不應該是死亡嗎?
希望的徹底破滅,不才是悲劇的核心嗎?
李軒,這個年輕人,他到底想乾什麼?
電影沒有停下來。
馬有鐵背著曹貴英回家,兩人在炕上凍得瑟瑟發抖,他笨拙地給她生火,用身體溫暖她。
沒有一句抱怨,沒有一句責備。
隻有劫後餘生的相依為命。
史鐵笙徹底愣住了。
他原以為這是一部關於“苦難”的電影。
但當苦難達到極致時,電影卻硬生生地拐了一個彎。
它沒有讓死亡來終結一切,而是選擇了讓生命繼續。
讓這兩個人,繼續在泥濘裡掙紮著,互相攙扶著,活下去。
這比直接描繪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氣。
也傳遞出一種……完全不同的力量。
那不是對苦難的屈服,而是一種近乎於頑固的,對“活著”本身的執拗。
史鐵笙緩緩轉過頭,看向坐在不遠處的餘樺。
餘樺沒有看他,隻是定定地看著銀幕,但嘴角卻帶著一絲笑意。
看吧,這就是《隱入塵煙》。
和我的《活著》不一樣的作品。
他又看向前排的李軒。
那個年輕人,從始至終都隻是安靜地坐著,仿佛銀幕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又仿佛,他就是那片黃土地本身,沉默,卻包容了一切。
苦難,沒有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