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出現在門口,穿著漿洗得發白的儒衫,他的身形仿佛一株飽經風霜卻未曾彎折的老鬆。
其手中捧著一摞厚厚的、頁邊已磨出毛邊的舊書,封麵赫然是《禮記正義》。
他的步履不快,卻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度,行至講席後,將《禮記正義》輕輕置於案上。
嚴正沒有寒暄,沒有開場,隻以指節在講席前的書案上一叩,發出沉悶的聲響。
“《禮記》,非徒記禮之儀文,實乃聖王經世之大法,人倫綱常之砥柱。”
他說話有些鄉音,聲音不大,哪怕是在這種地方並不算特彆大的書齋裡,想要聽清楚他說什麼,也得格外專注地去聽才行,不然的話,上課上的就有些囫圇了。
“然墨義之考,非隻誦記章句,貴在‘鉤玄提要’,於細微處見精神,於常理中辨真偽。”
他翻開厚重的《禮記正義》,說道:“今日,我將擇數處易淆難辨之章句,論其精微,析其得失。”
箋紙再次分發下來,上麵的題目果然刁鑽異常。
如“《禮記·曲禮》雲:‘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此語究係何指?後世以之為貴賤懸殊之據,是否曲解本義?”
又如“《禮運大同篇》‘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此‘公’字,究指‘公有’抑或‘公平’?”
嚴正講學,風格與昨日的趙原朗等人皆不相同。
他語速雖慢,引經據典卻如數家珍,字字皆有來曆,句句皆扣本源,對每一處爭議,皆先引鄭玄、孔穎達之注疏,再析曆代大儒之論辯,條分縷析,剝繭抽絲,最後才點出自己的見解。
他的見解尤其強調“一字褒貶”背後的禮法精義與社會倫理,將看似枯燥的經文與現實政治、道德困境緊密相連。
其邏輯之嚴密,論證之周詳,令人歎服。
不過,這也讓學生們更感壓力倍增。
陸北顧凝神傾聽,手中毛筆快速記錄,不敢有絲毫懈怠。
他能感覺到,嚴正所講的“鉤玄提要”,正是墨義考試的《禮記》題目裡區分平庸與高下的關鍵,稍有疏漏,便可能謬以千裡。
而昨日趙原朗所講的《春秋》微言大義,此刻在嚴正更為精密的框架下,似乎又有了新的印證與延伸。
蘇轍聽得極其專注,眉頭緊鎖,顯然也在全力消化這龐雜精深的義理。
蘇洵則端坐如鐘,目光炯炯,時而微微頷首,顯然嚴正的某些見解也觸動了他的思考。
上午的時光在嚴正沉穩而充滿壓迫感的講授中悄然流逝。
當嚴正合上那本厚重的《禮記正義》,宣布課業暫歇時,不少學子都暗自鬆了口氣,隻覺心神耗費甚巨。
午間依舊是簡單的飯食,眾人默默進食,氣氛比昨日更為凝重。
因為每日淘汰,就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讓不少人看著手中的炊餅,都頗有些食不知味。
短暫的原地休憩後,下午的課程就開始了。
出乎意料,今天並沒有如同昨天一般上下午換人,下午的講授者仍是嚴正。
“《禮記》墨義之精要,上午已論其‘鉤玄提要’之法門。”嚴正的語速依舊慢吞吞的,“下午,則論其‘融會貫通’之要旨經義相通,禮法互證,單句之解易,貫通諸經之論難。”
而嚴正則不斷提出問題,同時開始點名讓人回答。
相比於上午,下午他拋出的題目更為宏大,要求將《禮記》中的某些核心觀念,與其他儒家經典的相關論述進行聯係、比較、印證。
“《禮運》‘選賢與能’與《孟子》‘尊賢使能’、《論語》‘舉直錯諸枉’如何互為表裡?其選賢之標準、程序,在《周禮》中又有何體現?自前唐以來,以科舉取士來選賢用人,是否可視為此道之變通延續?”
這已不僅僅是考校對單本經書的熟悉,更是對士子整體經學素養、思維廣度和邏輯串聯能力的考驗。
他先點了戎州一位以博聞強記著稱的學子,那人引經據典頗為詳實,但略顯堆砌,缺乏精煉的串聯。
隨後又點了嘉州一人,其論述則過於發散,偏離了核心。
對於這些回答,嚴正並沒有顯露出什麼不滿之色,隻是認真講解了這個題目,隨後繼續點名。
“陸北顧。”
陸北顧心頭一凜,起身道:“學生在。”
“就《論語·學而》中的‘禮之用,和為貴’與《毛詩序》中的‘發乎情,止乎禮義’二語,論‘禮’對‘情’之節文,兼及‘和’之真義。可引《禮記·樂記》相關篇章為證。”
題目極難,不僅要求理解兩句話的各自含義,更要把握“禮”與“情”、“和”之間的辯證關係,並能在不同經典中找到支撐點。
陸北顧沉吟片刻,方才開口答道:
“回先生,‘禮之用,和為貴’,此‘和’非鄉願之和,乃‘致中和’之境界,是萬物各得其位,情性各得其正之大和諧。‘發乎情,止乎禮義’,則點明‘情’乃人性之本然,而‘禮’乃節文之堤防,使情之發不逾矩,不流於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