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思維愈發清晰:“《禮記·樂記》雲:‘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此‘異’即禮之‘彆’,明尊卑,序貴賤,使萬物有序。然‘彆’非為製造隔閡,終極目的仍在‘和’,也就是‘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
“故禮對情之節文,非為壓抑,實為導引,使情得其‘中’,發而皆中節,達乎‘和’之大境。若無禮之節文,則爭鬥生;然若禮法僵死,不近人情,則‘和’亦成虛文。是以‘止乎禮義’,其‘止’非斷滅,乃‘恰到好處’之節度,此即‘和’之精義所在。”
陸北顧的論述,不僅準確引用了《樂記》的關鍵句,更將“禮”對“情”的規範作用,提升到了追求社會整體的哲學高度,並點出了其辯證關係。
——既不能放縱自己去破壞整體秩序,也不能讓僵化的禮法扼殺人的自然情感。
嚴正聽著,眼神中首次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讚許。
“善。”他微微頷首道,“點明‘和’非無原則之和,乃有序之和;‘節文’非壓抑,乃導引中節。引證精當,論理清晰,坐。”
這聲“善”,在嚴正口中已是極高的評價。
齋內眾人看向陸北顧的目光又添了幾分敬佩,蘇洵隻覺得昨日那“後生可畏”之感更加強烈。
崔文璟則暗自握緊了拳,感到了更深的壓力。
嚴正隨後又點了蘇洵,請他論“禮”與“法”之關係。
蘇洵的論述則更側重於“禮”作為道德根基對“法”的補充與超越,以及僵化禮法對變革的阻礙,其雄辯風格與批判鋒芒再次顯露無疑,與陸北顧的論述形成了不同角度卻同樣深刻的呼應。
而且,蘇洵似乎也吸收了一些陸北顧所寫版本《六國論》和《項籍論》的變革觀點。
對於蘇洵的回答,嚴正亦給予了肯定。
下午的課程在嚴正高強度的思維錘煉中結束,眾人皆感心力交瘁,晚餐的麥飯和清湯倒是比昨天好,但也難解精神上的疲憊。
當暮色四合,燭火再次點亮鬆濤齋時,氣氛已凝重得如同灌了鉛。
另一位學官如期而至,講授詩賦的“情景交融”與“托物言誌”。
然而,經曆了白日嚴正的洗禮和麵臨淘汰機製的重壓,不少學子雖強打精神,眉宇間已難掩倦色,應答也少了昨日的鋒芒,就連蘇轍在詩賦上的發揮都有些表現平平。
當學官離去,助教將那張決定命運的考卷再次分發下來時,書齋內隻剩下沉默。
考卷上,墨義題裡《禮記》相關題目占據了近半篇幅,題目刁鑽程度比白日嚴正所講有過之而無不及,策論題則要求結合《周禮》與當朝官製論“省官”之利弊,詩題則限定了“秋日感懷”的尋常題目。
三炷香的時間,陸北顧摒棄雜念,全力應對,答完卷之後也是額頭見汗。
香儘,卷收。
等待的時間,比答題更為煎熬。
終於,熟悉的腳步聲再次響起。
助教的出現,讓眾人反而有了如釋重負的解脫之感。
“嘉祐元年四州英才講習會,次日鬆濤齋日考末位者——”
“瀘州,韓子瑜。”
韓子瑜猛地抬頭,他嘴唇翕動了幾下,昨日周明遠的身影仿佛在此刻與他重疊。
“韓生。”助教的聲音不帶絲毫波瀾,“請回去收拾行囊,今晚得搬到州學外麵的民宅住。”
韓子瑜臉上那慣有的銳氣如潮水般褪去,隻剩下一種灰敗的死寂。
他默默地、動作僵硬地開始收拾自己的筆墨紙硯,那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當他抱起自己的笈囊,轉身走向門口時,那背影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好像被硬生生折斷的悲愴。
他沒有再看任何人,跟著外麵等候的雜役,腳步沉重地消失在門外廊道的陰影裡。
齋內鴉雀無聲。
十二張書案,如今又空了一張。
州試前最後的淬煉,正以最殘酷也最直接的方式,錘煉著每一個渴望躍過龍門的靈魂。
“陳元禮教授有言,諸生謹記——州試龍門,非獨考才學,更煉心誌,心誌不堅者,難免為他人磨刀之石!”
陸北顧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低頭看向自己手掌,因一整天用力書寫而留下的壓痕,此時還尚未褪去。
淘汰的殘酷,如同冰冷的江水,徹底澆滅了心中昨日論戰蘇洵帶來的激越之情。
“磨刀之石。”他心中默念著助教的話,眼神卻愈發銳利。
他輕輕握住拳,感受著自己的力量。
在這座彙聚了四州頂尖英才的熔爐裡,他不能是那塊被磨去的石,他必須是那把最終淬煉成劍的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