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插秧的手沒有絲毫停頓,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古井深潭:“為師當年立下重誓,封劍歸隱,餘生隻問稼穡,不再沾染塵世紛爭。世事如棋,自有其運轉之道,強求不得。”
弟子失望離去。然而,當夜,竹屋那扇從未在深夜亮起的紙窗,卻透出了昏黃的燈火,搖曳了一整夜。
天明時分,竹門“吱呀”一聲打開。老者走了出來,手中拿著的並非鋤頭,而是那柄塵封已久的“鎮北劍”!劍穗在初升的朝陽下輕輕飄動,仿佛沉睡的猛獸睜開了眼。守候在外的弟子眼中爆發出狂喜:“師父!您終於要執劍殺敵了?!”
老者卻緩緩搖頭,眼中沒有殺伐之氣,隻有一種曆經滄桑後的深邃明澈。他將沉重的鏽劍鄭重地交到弟子手中,沉聲道:“你持此劍,速去北境,尋到守城主將。告訴他,當年我在落鷹峽布下的‘七星鎖龍陣’,其陣眼樞紐看似在東,實則致命弱點……在西北方向的第三座烽燧之下。破其烽燧,陣勢自亂,或可阻敵一時。”
弟子愣住了:“師父,您……您不去嗎?”
老者沒有回答,隻是轉身,扛起那把陪伴他多年的鋤頭,步履沉穩地,朝著與北境截然相反的方向——那片剛剛遭受了蠻族鐵蹄蹂躪、正被洪水與瘟疫威脅的南方災區,堅定地走去。那裡,有更多在死亡線上掙紮、急需糧食和希望的百姓。
“隱士的‘隱’,從不是逃避責任,龜縮一隅;而‘入世’濟民,也未必需要重執利劍,再染血腥。”葉昭鳳望著老者虛影在災區的斷壁殘垣間,耐心地教導麵黃肌瘦的災民如何開墾被血浸透的荒地,如何辨識可食的野菜,如何引水灌溉,鳳眸中漾起溫潤的敬意,“他守住的,是‘不戀權位浮名’的本心;他踏入的,是‘百姓最需要’的塵世。鋤頭可活命,其功……未必遜於利劍。”
楚凡的目光落在那柄被弟子帶走的鏽劍上,劍穗在遠去的風中飄蕩。他嘴角泛起一絲了然的笑意,眼前浮現出鎮北王楚吞嶽的身影——那位曾令北境蠻族膽寒的“吞嶽”王爺,此刻想必正蹲在昆侖虛那恐怖的天地裂痕邊緣,滿手泥汙,手把手地教著年輕的士兵如何修補最基礎的靈力禁製符文。
“脫凡境的‘隱’與‘入’,本無界限。”楚凡的聲音帶著通透的感悟,“心若係於萬民,鋤頭揮落,可安邦定本,撫平創傷;寶劍所指,亦可定國靖邊,護佑蒼生。心之所向,便是道之所在。”
**忠骨汙名關**
萬世池的混沌驟然變得肅殺凜冽,化作一座被黑壓壓蠻族大軍圍困得如同鐵桶般的孤城。城頭上,一麵殘破不堪、沾染著黑紅血汙的“大乾”赤龍軍旗,在淒厲的秋風中獵獵作響,透著末路的悲壯。城樓下,一個滿身血汙、鎧甲破碎的士兵虛影被反綁著雙手,雙膝跪在冰冷的地麵上。他的背後,插著一塊粗糙的木牌,上麵用猩紅的朱砂寫著兩個刺目的大字——“通敵”!
“李二狗私開城門,引蠻兵入城!罪該萬死!剮了他!!”城樓上,一名身著校尉甲胄的虛影聲嘶力竭地咆哮,麵目猙獰。城下,被恐懼和憤怒支配的百姓虛影群情激憤,無數爛菜葉、臭雞蛋和石塊如同雨點般砸向跪地的士兵,怒罵聲彙成一片吞噬一切的海洋:“叛徒!狗賊!”“殺了他!千刀萬剮!”“你對得起死去的弟兄們嗎?!”
葉昭鳳鳳眸如電,瞬間鎖定了士兵懷中——儘管被繩索緊緊捆綁,他仍以一種近乎本能的姿勢,死死護住胸口!那裡,一塊染血的青銅令牌露出了一角,上麵刻著清晰的“糧”字!而就在士兵身後不遠,象征著城中命脈的巨大糧庫,此刻正烈焰衝天,滾滾濃煙直衝雲霄!
“他若真通敵,為何要焚燒賴以堅守的糧草?”楚凡的聲音冰冷而銳利,指尖靈力如同無形的探針,精準地刺入士兵瀕臨潰散的識海,攫取出一片記憶碎片——
*三日前,城破在即。蠻族萬夫長獰笑著將數十名城中老弱婦孺推到陣前,雪亮的彎刀架在孩童的脖頸上。
*“李二狗!認得這些麵孔吧?打開西門!放我大軍入城!否則,每過一刻鐘,老子殺十個!殺光為止!”蠻族首領的咆哮如同地獄魔音。
*士兵李二狗目眥欲裂,看著鄉親們絕望的眼神,看著孩童驚恐的淚水。他緊握的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鮮血淋漓。最終,他緩緩抬起頭,眼中隻剩下一種死寂的決絕:“……好。我開。但……你們要守諾。”
*他趁著夜色掩護,假意接近西門。就在蠻族前鋒集結、準備湧入的刹那!他猛地將懷中早已藏好的火油罐砸向糧庫!火星迸射!衝天的烈焰瞬間吞噬了堆積如山的糧草!他迎著蠻族驚怒的箭雨和刀光,嘶聲怒吼:“糧沒了!看你們這群畜生拿什麼攻城!!”*
記憶碎片戛然而止!
“真相在此!”葉昭鳳的聲音如同鳳鳴九天,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喧囂!她指向那燃燒的糧庫,赤金鳳氣轟然爆發!
與此同時,城樓上那“義憤填膺”的校尉見陰謀敗露,眼中凶光畢露,竟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從城頭一躍而下,劍鋒直指李二狗的後心!他要殺人滅口!
“找死!”葉昭鳳怒叱一聲,屈指一彈!一道凝練如實質的赤金鳳氣後發先至,如同重錘般狠狠撞在校尉胸口!
“噗——!”校尉如遭雷擊,口中鮮血狂噴,整個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城牆上,筋骨儘碎!
束縛解開。李二狗艱難地抬起頭,他沒有看向救他的葉昭鳳和楚凡,也沒有看向那摔死的校尉。他的目光,死死地、眷戀地投向那熊熊燃燒的糧庫,火焰在他空洞的瞳孔中跳躍。鮮血不斷從他嘴角湧出,他卻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混合著痛苦、釋然和一絲瘋狂的笑容,用儘最後的氣力嘶喊,聲音卻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糧……沒了……蠻族……撐不過三天……將軍們……守……住城啊……”
話音未落,他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頭顱無力地垂下,身軀卻依舊保持著跪地的姿態,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忠奸之辨,從不在世人的唾罵與褒獎之中。”葉昭鳳望著士兵氣絕的身影,鳳眸沉凝如深淵寒潭,聲音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而在那千鈞一發的取舍之間!他以一身汙名、一條性命為火種,點燃了最後的希望,燒斷了敵人的命脈!”
楚凡走上前,指尖靈力拂過李二狗冰冷的額頭,仿佛為他闔上未瞑的雙目。他沉聲道:“脫凡境的‘辨’,是穿透‘通敵’木牌的遮蔽,看見他懷中緊握的糧庫鑰匙;是越過‘叛徒’的唾罵,讀懂他以生命為代價寫下的‘死諫’!”他望向葉昭鳳,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時空,“正如當年邊關急報傳來‘楚吞嶽投敵’的謠言,你我心中所信的,從不是朝堂紛爭的流言蜚語,而是他十年如一日、刻在邊關每一塊城磚上的刀痕,是他守護身後萬家燈火的……鐵血丹心!”
**心田種道關**
萬世池的混沌氣息沉澱下來,化作一間古樸而略顯陳舊的書齋。窗欞半開,燭火在微風中搖曳,將斑駁的牆壁映照得影影綽綽。一位須發皆白、身著洗得發白青衫的老夫子虛影,正端坐在唯一的書案前,對著他唯一的學生——一個約莫十歲、眼神靈動卻透著幾分頑劣的孩童——娓娓講學。孩童看似在聽講,小手卻偷偷在厚重的《論語》課本下,藏著一卷翻得卷邊的《孫子兵法》。
老夫子眼角的餘光早已瞥見,卻並未如尋常夫子般怒斥責罰。他隻是耐心地講完一段“仁者愛人”,待孩童終於忍不住將那卷兵書翻看完最後一頁,才放下手中書卷,目光溫和地落在孩童臉上,聲音平靜無波:
“今日的兵法,可曾悟得一句半句?”
孩童被抓包,小臉一紅,卻梗著脖子道:“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老夫子捋須頷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察’之一字,重逾千鈞。察天時,察地利,察人心,更要察……為何而用兵。”他並未深講,隻是讓孩童將《論語》再讀一遍。
如此三載春秋。
孩童已長成挺拔少年。他跪在書齋前,眼神堅毅:“夫子,學生……要投筆從戎了!”
老夫子沉默良久,起身走入內室,捧出一柄古樸無華、毫無鋒刃的木劍,鄭重地交到少年手中。
“劍,可為殺人凶器,亦可為護民堅盾。”老夫子的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穿透了未來的烽煙,“若有一日,你立於屍山血海之巔,劍鋒所指,關乎萬千生民存亡,進退兩難之際……便想想為師今日贈你這四個字——‘止戈為武’。”
多年後。
昔日的少年已成長為威震一方的大將軍。他勒馬於一座即將被屠城的城下,手中染血的長劍高高舉起,隻需落下,便是玉石俱焚、雞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