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是敵軍最後的負隅頑抗;城內,是無數驚恐絕望的百姓麵孔。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城樓上一位白發老嫗被推搡出來,老淚縱橫地哭喊著家鄉話……那口音,竟與當年書齋中的老夫子一模一樣!刹那間,“止戈為武”四個字如同驚雷,在他識海中炸響!老夫子溫和而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時空,落在他高舉的劍鋒之上。
“收兵!”將軍手中的劍,終究緩緩垂下,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圍城!斷糧道!逼降!”
那座免於屠戮的城池,正是老夫子魂牽夢縈的故鄉。
“授業解惑,從不是將知識如填鴨般硬塞。”葉昭鳳望著書齋虛影中,師徒二人相視而笑的溫暖畫麵,心中感慨萬千。她想起自己少年時,那位嚴厲的太傅總在她批閱的奏折旁,用朱筆寫下“民為水,君為舟”的批注。彼時懵懂,隻覺是空泛大義,此刻回首,方知字字如刻骨銘心之箴言。
楚凡的目光則落在燭火下,老夫子正小心翼翼為那卷被少年翻舊的兵書補綴書頁的身影上,動作輕柔如同嗬護幼苗。他輕聲道,聲音中帶著深深的敬意:“脫凡境的‘教’,是明知弟子未來之路遍布荊棘、血火交織,仍要在他心田深處,種下一顆名為‘道’的種子——教他明悟‘為何而戰’,‘為何而行’,而非僅僅傳授‘如何走得快’,‘如何殺得狠’。”
**人心之利關**
混沌的氣息變得喧囂而充滿煙火氣,幻化出一片人頭攢動、叫賣聲此起彼伏的熱鬨市集。在眾多攤位中,一個掛著“張記藥鋪”幌子的攤位前,擠滿了衣衫襤褸的百姓。攤主“張老三”虛影,一個麵容樸實、眼神卻透著精明的中年漢子,正麻利地包著藥包。他賣的“驅寒散”藥效顯著,價格卻比彆家足足便宜三成!更難得的是,藥包裡的藥材分量厚實,根根分明。
旁邊一個同樣賣藥的同行,看著張老三攤位前絡繹不絕的人群,又看看自己門可羅雀的攤子,忍不住酸溜溜地嘲諷:“張老三!你腦子進水了?這麼賣藥,藥材好還便宜三成?我看你不到三年,就得把家底賠個精光!等著喝西北風吧!”
張老三隻是憨厚地笑了笑,手下動作不停,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周圍人耳中:“我爹當年,就是山裡的藥農。他最清楚,寒冬臘月裡凍得手腳開裂、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人,缺的不是那幾文錢,缺的是能救命、能暖身子的實在藥!藥好一點,價低一點,說不定就多活一條命呢。”
入夜,市集散去。張老三卻背著一個沉甸甸的藥簍,悄無聲息地鑽進了城中最破敗的貧民窟。他將一包包分好的驅寒散、止血粉,挨家挨戶地塞進那些漏風的破門裡,分文不取。有相熟的老鄰居拉住他,不解地問:“老三啊,你白天便宜賣藥,夜裡還白送?你又不是廟裡的菩薩,圖個啥啊?”
張老三借著微弱的月光,翻開隨身帶著的賬本,指著一個墨跡清晰的詞,認真地說:“老哥,你看,‘盈餘’這倆字,‘盈’是滿,‘餘’是剩。錢袋子滿了又剩,自然好。可人活一世,心要是滿了、踏實了、安穩了……那滋味,可比錢袋子沉甸甸的,要舒坦得多啊!”
十年光陰流轉。
昔日的小藥攤,已發展成“張記藥行”的金字招牌,分號開遍大乾州府。百姓口口相傳:“買張記的藥,藥好,價實,心裡頭……踏實!”
葉昭鳳望著虛影中,已鬢角微霜的張老三,正蹲在一個生病孩童麵前,小心翼翼地喂著藥湯,眼神溫柔得如同對待自家兒孫。她指尖的鳳氣微微顫動,帶著一絲動容的暖意:“商賈取利,世人皆以為取的是金銀之利。卻不知,真正的巨賈,取的是這‘人心所向’之利!人心安,則生意穩;人心聚,則利自來!”
楚凡眼中也浮現一絲了然的笑意,他想起淩霄城最大的“瑞錦祥”布莊。那位精明的老板每逢災年寒冬,必定將禦寒的棉衣布匹降價售賣,甚至虧本賒給窮苦人。
當被問及時,他總笑嗬嗬地說:“賺的是老天爺的回頭客,積的是街坊四鄰的暖和氣。”楚凡輕聲道:“脫凡境的‘利’,是洞悉了‘水漲船高’這最樸素的至理——唯有江河湖海(百姓民生)豐沛,行於其上的舟船(商賈事業),才能揚帆遠航,生生不息。”
**千秋史鑒關**
混沌的氣息陡然變得莊重而肅穆,凝聚成一間燈火徹夜不熄、彌漫著墨香與陳舊紙張氣息的史官院。燭光下,一位須發如銀、脊背卻挺得筆直的老史官虛影——李太史,正枯坐案前。他布滿老年斑的雙手微微顫抖,緊緊攥著一杆飽蘸濃墨的狼毫。案上,攤開著兩份墨跡未乾的史冊草稿:
*一份,是華美錦緞包裹的“禦覽版”,上麵用恭謹的館閣體寫著:“聖上親征朔方,天威浩蕩,蠻酋授首,王師大獲全勝,凱旋而歸!”
*另一份,是粗糙黃麻紙上的“實錄稿”,字跡遒勁有力,如實記錄:“某年某月,帝執意親征,然糧草轉運不濟,三軍困頓。先鋒冒進中伏,損兵折將三成有餘,不得已退守雁門。此役,未勝。”
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死寂。一名身著紫衣、麵白無須的太監虛影手持明黃聖旨,趾高氣揚地踏入,尖細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
“李太史,陛下口諭:將那‘折損三成’、‘糧草不濟’等字眼,統統抹去!改成‘天佑大乾’、‘大獲全勝’!事成之後,賞千金!封……萬戶侯!”
李太史枯槁的身體微微一震。他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目光掃過那份華美的“禦覽版”,又落回自己手邊那份浸透心血的實錄稿。他沉默著,用儘全身力氣,小心翼翼地將那份實錄稿卷起,藏入身後牆壁一處隱秘的暗格之中。然後,他拿起那份禦覽版,鋪在案上,提起狼毫。
太監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然而,就在筆尖即將觸碰到錦緞的刹那,李太史的手,停在了半空!他布滿血絲的雙眼中,猛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清明與決絕!父親臨終前那枯槁的手緊緊抓著他,聲音雖弱卻字字如錘敲在心上:“兒啊……史官的筆……不是給今上看的花團錦簇……是留給千秋萬代……照見興衰得失的一麵鏡子……鏡麵……絕不能蒙塵!否則……後人……如何知興替?!”
“啊——!”李太史發出一聲如同困獸般的悲鳴!他猛地將手中那杆伴隨了他半生的狼毫,狠狠砸向地麵!筆杆應聲而斷,墨汁濺滿了他的衣袍和臉頰!
在太監驚駭的目光中,老史官用儘全身力氣,抓起那杆斷筆,蘸著地上淋漓的墨汁,在禦覽版那行“大獲全勝”的華麗辭藻旁,用儘畢生功力,寫下了七個力透紙背、觸目驚心的大字:
“**某年某月,帝親征,未勝!**”
墨跡淋漓,如同泣血!
寫罷,他猛地轉身,佝僂的身軀爆發出最後的力量,如同一支離弦之箭,狠狠撞向懸掛在史官院正堂之上、那塊象征著史官最高信念的烏木匾額——“史筆直書”!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骨骼碎裂的脆響!鮮血如同淒豔的紅梅,瞬間染紅了“直書”二字!老史官的身體軟軟滑落,倒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氣息斷絕,唯有那雙眼睛,依舊圓睜,死死地盯著那塊匾額。
三百年後。
王朝更迭,宮闕傾頹。人們在修繕舊宮時,無意間觸動了史官院牆壁的機關,那份塵封的“實錄稿”重見天日!泛黃的紙頁上,清晰地記錄著當年的糧草困頓、將士折損、帝王剛愎……世人方知,那場被粉飾為“大獲全勝”的遠征,背後竟是如此慘痛的代價!而那位撞死在“史筆直書”匾額下的李太史,其名其事,被後人用最深的敬意,鐫刻在新建的史官院功勳碑之首!
“直筆,並非匹夫之勇的死諫。”楚凡望著那道在混沌中逐漸清晰、散發著浩然正氣的碑文,聲音凝重如山嶽,“是守住‘不讓後世子孫被華麗謊言蒙蔽雙眼’的史官本分!是以血肉之軀,為後人擎起一盞洞穿迷霧的明燈!”
葉昭鳳心潮澎湃,眼前浮現出大乾太廟中供奉的那一卷卷厚重的《大乾實錄》。每一頁的邊角,都留有曆任史官以朱筆寫下的“功過自鑒”批注。那哪裡是墨跡?分明是無數史官用脊梁、用熱血、用生命堆砌起的,一道橫亙在曆史長河中的……不朽堤壩!
“脫凡境的‘記’,”她聲音帶著穿透時空的力量,“是銘刻於靈魂深處的認知——這世間,有些字的分量,比山嶽更重,比性命……更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