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我走進了江西高安師範學校。
雖然心裡五味雜陳,可我還是覺得能從庫前小學出來,又可以讀書了,眼前一片陽光普照。
我正在整理自己的床鋪,忙得一身汗,突然,有人在樓下喊:“所有人,趕快去參加高安縣的批鬥大會!”
我的鋪位是在雙層床的上鋪,聽了那個帶點命令的喊聲,也顧不得了,連忙想從搖搖晃晃的床上下來。
這爬床鋪與爬山一樣,都是“上去容易,下來難”。我笨拙地在狹窄的床鋪上轉過身來,放下一隻腳去踩床架柱子上的小三角,我與床都抖抖索索的,不知道是有點緊張,還是不習慣,當另一隻腳從床上放下來時,失去了重心,差點就直接跌到地板上了。
還好,這個窘迫無人看見。我們這個大大的寢室裡,這會兒,就我一個人。
我們的宿舍樓也是二層樓房,建在一個山坡上。我的寢室位於二樓左麵三間的中間。屋子雖大,可左右對開放置了四個雙層床,要住八個人,可想而知,也不會有多寬敞了。
我是最後一天來報到的,估計還是最後簽到的學生,所以,床位也沒有得挑選。
我的七個室友應該早就到了,她們的床整整齊齊地鋪好在那兒,可一個人都不在,去哪兒了?
我對麵的下鋪,蚊帳放著,隱隱約約看到那床單是藍白格子的,有點上海人的氣息,頓時讓人產生親切感。
更讓我注意的是,與“藍白格子床”並排靠門邊的床上,居然放著一架手風琴,48貝斯的,我的心像被春風吹過,激動得飛快地跳起來,真想馬上去背起來拉幾下……可手風琴是隔著蚊帳在挑逗我……
她們都去哪兒了呢?
外麵的呼叫聲又響起來了,我們二樓彆的寢室門“砰砰、哐啷……”似乎同學們都在出來,腳步聲匆匆往外趕去。
於是,我也急忙掩上房門,加入到“嘰嘰喳喳”的興奮的校友群裡,跟著人流湧向那個“批鬥會”。想不到,入校第一個活動,就是去參加那個特殊年代的最“熱門”也是最煩人的會。
我們這一群人從學校湧出去,外麵還有一些人彙攏進來,我根本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懵裡懵懂地“隨波逐流”。
很快我們來到了一個大操場,好像很大很大,可以容得下萬把人。可我們到的時候,操場裡已經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連操場的邊緣枯草地裡,也站了很多人。
前麵的大土台有高音喇叭,不斷放著革命zaofan歌曲,加上人聲嘈雜,馬上就覺得耳朵受不了了,那種煩躁的刺耳雜音,會讓你的神經繃緊,猶如陷在音波潮水的漩渦之間,不由自主地心煩意亂,沉浮不定。
我反正誰也不認識,就在遠遠的枯草地裡找了一個大草堆,席地而坐。拚命地努力著,把自己野馬亂蹦的情緒安定下來。
我們來得晚,還好,這噪音沒有弄得我神經錯亂。高音喇叭突然停止播放,在“嘶嘶啦啦”的電流聲裡,有人宣布大會開始了。
我看到前麵的人都站了起來,一大堆的背影,和灰土覆蓋的褲子,把我的視線全擋住了。我隻好也站起來。
從黑壓壓一片腦袋上麵,看到土台子上,開始“碼”那些挨鬥的人,一排三十多人站不下,就站第二排,還有第三排……一個縣的被批鬥的人還真有規模!
我一看到批鬥,心裡就會想起也在挨鬥的父母,所以剛安靜下來的心又翻騰起來,不願意再看,索性又坐了下來,任由那台上“哇哇哇”地扯著嗓子批鬥,台下“哇哇哇”地也是扯著嗓子議論,還常會來幾下“翻江倒海”的口號聲……我在“洶湧澎拜的噪音裡”,依然做著自我平息的情緒調節……
今天一大早,我從奉新縣趕過來,入校後忙著辦理報到,找宿舍、搬行李……一大堆事務,中午的飯就吃了我插隊的坪陂生產隊石隊長臨彆時塞給我的幾根番薯條。這時,胃也“鬨騰”起來,“嘰裡咕嚕”,那是肚子在“批判”我呢。
我四處查看,算計著,怎麼樣可以從人群的縫隙裡溜出去。
人真多呀!這邊緣地帶,剛才我來時還有不少空地,現在也人擠人了,不由讓人覺得這個批鬥會是有點不同尋常。
正想著,這個“不同尋常”就來了。
人群在激烈的口號聲裡開始騷動,我們坐在枯草堆上的人也激動得站了起來……我莫名其妙地跟著所有人,一個個脖子伸長,向那個土台上望去。
在萬眾矚目下,又押上來兩個五花大綁的人,兩個人的胸前都掛著大牌子,一個寫著“流氓犯”,還有一個“反革命殺人犯”,加在上麵的鮮紅的大叉,觸目驚心。
高音喇叭裡的發言,聲嘶力竭,可我一句也聽不清楚,高安的土話與奉新的不同。凡人都有的好奇心。同樣也在我的心裡發酵,越是聽不懂,就越想搞搞清楚。
我張口問擠在一起的人。
旁邊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告訴我,雖然也是高安話,可裡麵夾了許多普通話,我總算弄明白了。
那個“流氓犯”是高安縣城人,本來有一個美好的家,妻子加三個女兒,過得好好的,可都給他糟蹋了。他強奸了他親生的三個女兒!
雖然我離家插隊獨自謀生有六年多,雖然我也聽到過幾樁不齒人類的事,可這會兒,自以為已經稱得上半老成的心還是被電擊了!怎麼披著人皮的“動物”到處都有?!這種**的獸行又是聞所未聞,居然還發生在縣城裡,這裡不是比山裡要文明開化嗎?
他們繼續告訴我,一家人都不肯原諒他,雖然他不停地苦苦哀求,可那幾個血脈裡流著他的血的人,都咬牙切齒地咒他早死。果然,判決書一讀完,那個自找死路的流氓就癱在地上了。
還有一個“反革命殺人犯”,說他的老婆被某村乾部強占了,他不服氣,到處告狀。可他的老婆卻出來揭發他,說他有什麼什麼反革命言行。結果他被關押起來,準備要判他個十年八年的。他想辦法逃了出來,到那個村乾部家,想弄死那一對狗男女。他隨手抓一把鋤頭就亂揮,彆人都躲開他,他像發了瘋一般,七砸八砍,亂打亂刨,可一個也沒有打到,誰知鐵鋤頭卻飛脫出去,無意砸到了一個看熱鬨的村民,那人受了重傷,現在還躺在醫院裡。
這下,他的罪過就嚴重了,會判什麼呢?人們都在嗡嗡地議論著……喇叭裡嚴正的聲音好像又在宣布“死刑”!那個人,突然高高地昂起頭,朝著天空開始狂笑……
一萬多人的操場,反而靜下來了,默默地看著這可怕的場麵。
幾個扛槍穿著製服的人,威嚴地把那兩個差不多就是“已死之人”的僵硬軀體,架了起來,拖著,拽著上了一輛大卡車,後麵跟著那些挨鬥的人。再後麵就是上萬個看熱鬨的群眾了。鬨哄哄的人潮,開始“滾滾流動”……
剛才給我講故事的幾個人,對我說,“跟著去看看吧?要去乾河溝那裡執行槍決呢。”
“怎麼?會公開槍決?”
“是呀,還要曝屍三天呢。”
這可鬨大了,以前在上海聽說槍斃人是在龍華飛機場,從來不對外公開的,這裡,還要人們去看?
他們說著就湧入人群中了。我猶豫了好一陣,最後,兩隻腳還是跟著這股“好奇”的人流去了,哪怕腦子裡一再對自己說,看了會睡不著覺的,畢竟是人的生與死。
刑場不遠,因我一再遲疑,所以落在很後麵。不多會兒,就聽見前麵兩聲槍響……兩條命沒有了……
人群還在向那兒湧去,我跟著的一群人是站在河溝的這一邊,而被擊斃的“流氓”與“反革命”躺在河溝的那一麵,一個掩麵向地,一個仰麵朝天……我是在外三層,不想擠進去,從人縫裡看見的。
人們的確都多多少少受到震撼!哪怕是罪孽深重的靈魂,而且已經被消滅了……活著的人們,還是默默地看一眼就趕快離開了。
等我揣著那顆被震驚的心,渾渾噩噩地回到學校的宿舍後,發現我們的寢室裡有了好幾個人。可她們都躲在自己的蚊帳裡,沒有人吭聲。那個公審大會把大家入校的興奮和認識新同學的熱情大打了折扣了,並且,好像還把晦氣帶了回來。
我又爬上去弄床鋪,下鋪的同學,隻是伸頭看了我一眼,而且我們的那個對視,也是淡淡的。
還好,我們班第一個寢室的同學,有幾個很活躍,充滿了活力,她們的喧鬨聲在隔壁響起來了,不多會兒,這股熱騰騰的“活力”跑到我們房間裡來了。
一個高高的同學,梳著童花式短發,帶頭推門進來,非常大方而又熱情洋溢,用滬語問道:“同學們,捺有幾個上海寧呀?”
她這麼一嗓子,嚷出了好幾個上海人來,從帳子裡鑽出來二個,她身後跟來二個,本來是三個女人一台戲,現在有了五個姑娘了,而且這台戲的台詞是我們上海“閒話”,很快形成了一個興奮的高潮,先前的什麼汙濁之氣都一掃而空了,房間裡全是歡樂和闊論。
“我叫戚禎,”高個子介紹自己,“從上高縣來的,”她給大家最有力量的一句話就是,“阿拉大活人,還是要為自己找快樂。想想能進高安師範,不就是改變命運了?”
跟進來的兩人也接著話說,“我是小範”,“我是阿蘭”,……
從藍白格子床單上起身迎出來的姑娘,果然是上海人,她長得秀氣文靜,小巧玲瓏;還有手風琴的主人也是上海人,瘦瘦高高的,戴著一副眼鏡,梳著兩條也是瘦瘦的辮子,一個中學生的模樣。
我隻來得及從二層鋪位上探出個腦袋,那句自我介紹,“我也是上海寧……”卻被她們歡聲笑語給淹沒了。
高高的戚禎對著高高的手風琴手說,“我們兩個太有高度了,找個男朋友都不容易。”所有人都笑起來了。
“不管老俵多想找個上海人,可是他們走到我旁邊,就像縮進去了半個腦袋,灰溜溜地走了。”還沒等大家第二次笑出來,她就對那個模樣文秀的說,“你是最危險的,沒有被老俵搶得去?”
手風琴的主人就馬上說,“人家有男朋友的。”
“哦,就已經有了保鏢了!看來我們兩個‘鶴立雞群’的,也要早點找好保鏢呀!”
“瞎說瞎說,先要讀書。”‘手風琴’被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你們不用急著找,我是沒有辦法。”樣子文秀秀的同學笑著幫她開脫。
“這是飽漢子的話……”
又是一陣大笑……
戚禎急刹車,“我開開玩笑的,就是想要換換氣氛,乾嘛愁眉苦臉的。走,我們一起去那個寢室看看,還有上海寧伐?”
於是笑聲就被帶到隔壁第三個房間去了。
在上鋪的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相擁而去。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雖然也被她們青春的荷爾蒙給感染了,跟著換了一種心情,但是,我已經沒有辦法與她們一夥上海人去笑作一團,還是先專心把床給收拾好吧。
我在床上努力“造窩”,耳朵卻支楞著……隔壁房間傳來的談笑,聽起來就好比一鍋甜粥在熬著,“啵啵啵”,時高時低,還是很撩著我的心。
好像我們班的上海人很多,第一間有三個,第二間“滾雪球”滾走了兩個,漏了我,現在在第三間,又滾上了幾個?好像不但有上海話,還夾著南昌話……
這個串聯真熱鬨呀!我也特彆想在那個“冒泡的粥”裡,一起冒個痛快,可就是這上鋪,把我給封鎖了!
一會兒功夫後,我已經都整理好了,蚊帳也掛好了。
我的床頭處一尺遠,懸著一隻燈泡,而且,這隻燈好像是為我一個人服務似的,一伸手就摸得到。回想起庫前的那個燈泡,一支光,怎麼也照不亮書上的字,現在可好了,躺在床上,也可以美美地看書了。
我還將書架放在靠床裡的頭邊,腳邊放一隻裝日常換洗衣物的小旅行袋。
我的書還在小木箱裡,我便慢慢地爬下鋪來,準備整理出要看的書。
這會兒,我萬分小心,一步一個腳墩踩下來,居然穩穩地落到了地上。
我的下鋪從床上坐起來問:“同學,你終於弄好下來了?”
我一邊笑著點點頭,一邊也弄明白了,有人睡在下鋪上,我爬上爬下更穩。
“你不是上海人?”
我咧嘴又笑了一下,“我是上海人。”
“那你為什麼沒有與她們在一起?”
她一邊問著,一邊用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
我本來想說爬床不容易,現在也不願意說了,因為在她的眼裡我已經看出來了。她有點分不出我是什麼地方人,三年多沒有回家,果然上海人的味道沒有了。
我很乾脆地說:“我也是奉新人。”
她立即拉著我的手熱情地介紹自己,“我是高安人,小黃。”
我們倆親熱地拉起話來。
突然,開著的房門口出現了兩個人,有一隻手在門上敲敲,“可以進來嗎?”
我馬上站起來,迎過去,招呼他們:“可以可以。”
來的是兩位男士,年長一點的自我介紹,“我就是普師二班的班主任,也是語文老師,遊果然。”
“哦,遊老師,快來坐。”我趕快去端來一隻方凳。
遊老師一轉身把身後的年輕人拉進來,說:“這是我們班的班長,喻仁民。”
小黃與其他同學們都過來打招呼。
遊老師就站在門口,笑著對我說,“你是最後一個報到的,我認識你!”他還一邊給我一個大紙包和一份名單,一邊吩咐我說:“請你幫忙發給我班女同學們,每人一疊飯菜票,一個月的夥食,要簽好字,然後把名單交還給我。記得通知大家,晚飯5:30開始供應,晚上6:30到教室集合,教學大樓底樓104,班裡開個新同學認識會。”
我滿口答應,接過了為班裡做的第一個任務。等遊老師與喻班長走了,我就馬上開始行動,為自己寢室的同學們發放飯菜票,可很多同學在隔壁熱鬨著呢,我乾脆也過去了,想接著發。
第三間寢室裡,她們還在興奮地搶著說話,生怕自己說少了顯得不夠熱情似的,我走進去,居然一個人也沒有察覺。我便默默地站在旁邊,聽著她們的“滔滔江水,奔流不息。”
嗓門最高的還是戚禎,或許身高占了優勢,她依然是談笑的中心,她正在表揚和鼓動著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你會跳舞,為我們大家表演一個!師範學校的學生都得學學手舞足蹈,我太高了,一跳就如山崩地裂……”
在大家的哄笑聲裡,那個漂亮的女生,聽口音是個南昌人,果然翩翩起舞了。大家就給她邊唱邊打拍子。旁邊有個圓圓臉蛋的小胖子,也跟著她跳,有點七顛八倒,胡亂比劃著,嘴裡說的都是上海話:“我也想跳舞,就是學不會。”
這時,我們寢室的那個很秀氣的姑娘一眼看到了我,她馬上插嘴打招呼:“你是小汪吧?”
總算,她的一聲招呼,打斷了興致勃勃的歌舞和興奮,所有的眼睛都射過來,一種發現“新大陸”似的驚奇!
在那麼多熱辣辣的目光聚焦下,讓我一時渾身刺熱,不自在起來……
我連忙把手裡的紙袋舉起來說,“班主任和班長來過了,給大家發飯票呢。晚上還要開班會。我們先領一下‘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