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皓立在院中小榆樹下,手中捧著一疊泛著墨香的紙頁。
是小李子今晨從十三村帶回的習字紙,紙張粗糙發黃,卻字跡工整,一行行稚嫩的筆畫,像是用儘力氣才刻進天地。
不多時,他翻到一頁,停住了。
“昨日李家催租,阿爺說‘賬不對’,拿出《百家冊》念了一遍。”——小字歪歪扭扭,邊角還有泥點,但那句“賬不對”,就像一記重錘,砸進了陳皓的心中。
他單手攥緊了紙,目光幽深如井。
短短一紙,背後是一個字換來一家老小的飯碗,是一句“賬不對”,嚇退了李家的爪牙。
陳皓心知,這不是偶然,是火苗在聚,是星火在燃。
他沒有遲疑,立刻吩咐柱子:“把咱們上回囤下的薄麻紙、《弟子規》印板、墨塊都抬出來,再叫小彪子到外頭去,找紙匠、書坊、印工,告訴他們——‘三百份識字通行帖,明日下午前必須送來’!”
柱子一愣:“皓哥兒,這……不是印來做救濟的吧?”
陳皓搖頭,眼中如有火光倒映:“不是救濟,而是憑證。誰認字,誰就有名有據。從今往後,敢說人‘賤生’,得先看看人家有沒有這帖!”
那通行帖,是一張介於戶帖與私契之間的小票,左上角印有“講字台”字樣,右下蓋著皓記酒館的印章,背麵一行小字寫著:“此人識字,準通五坊十三村”。
他要用它,逼得不講理的權貴也得認字認人,重新書寫一場風氣。
而北嶺坡上,三間茅屋剛搭起來,張春蘭正卷起袖子,用粉筆在泥牆上板書。
孩子們圍坐廳中,或念、或抄、或聽,氣息尚淺卻專注如爐。
一陣轟響從坡下傳來,一隊差役衝進破舊學堂,吼聲如雷:“私開學堂!私傳禁字書!按律,連坐之罪!”
一根鐵棍砸翻黑板,一摞書卷四散飛起,墨字在空中打著旋跌落塵埃。
孩童驚哭,有人拔腿欲逃。
張春蘭卻上前一步,麵無懼色。
從懷中取出一張泛黃紙頁,她當著眾人展開——是那位因難產而亡的產婦,用顫抖的手寫下的控訴:“萬姓苦,剖腹前不敢言,願來生能認字,可為自己之命作證……”
字不多,卻寫滿血與命的分量。
張春蘭聲音哽咽,卻字字鏗鏘:“我們不是在傳禁書,是在傳命。”
村民們圍上來,有人接過殘頁念了起來,嗓音顫抖,卻慢慢連成一片:“剖、腹、前、不、敢、言……”
差役麵色蒼白,退了一步。
忽地,一老嫗探出口風:“你們要抓先生,那得先說清這紙上寫的啥。”
“對!”幾個家長站了出來,“誰能識字,誰有理!”
差役隊長暴喝一聲,揮手讓人後撤。
泥地上,書頁翻飛,像一雙雙掙紮的羽翼。
當晚,茅屋下堆滿了木板和竹片。
村裡老匠人站在春蘭跟前,帶著些許羞赧,也有些敬重:“我們不識字……但手會動。你教咱們認字,咱給你造牆、造桌、造板。”
張春蘭眼眶微紅,雙手接過一塊犁田時用的老木板,輕輕點頭。
遠在第七村,柳三針正蹲在一產房前,把染血的被褥一點點擰乾。
嬰兒啼哭聲劃破天幕,她眉都未皺一下。
產婆圍在她身旁低聲耳語:“王家媳婦的命,是你救回來的,他們肯聽你。”
她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小疊布條,有紅有藍有黃,紅代表“征糧”,藍為“拘人”,黃則是“橫征暴斂”。
“規矩定好:晾衣繩上掛這三樣,以後誰遇上事,不用說,遞布條就行。”
一群婆子跟著她學,不出三日,“晾布”便成了各村共通暗語。
不料,李少爺那日狩獵歸來,誤闖村婦曬布場,看那色布鮮亮便命仆人儘數帶回。
到了府裡,他如獻寶般將布條丟給萬富貴:“這布也講究,怕是新潮玩意兒!”
萬富貴本已提酒待客,聞言望去,神情猛變,臉色沉如水底沉石。
他翻過那幾條布片,手一震,猛拍桌角:“你個蠢材!這不是布,這是一封封命!你以為你搶來的是彩頭,實是拆了人家的警鐘!”
李少爺愕然。
因著這“誤襲”,消息提前傳出。
三日後,本該被抄糧村莊已搬空糧袋,僅餘幾缸水缸當掩飾。
縣差憤而歸,無一收獲。
與此同時,王老板趕著貨車走過官道,兩旁風起塵揚。
他慢步上前,麵帶笑意,卻被一聲冷然止住:“叮叮當當賣酒郎,裝的不是字是謊。”
稅吏嘴角揚起,掀開簾布,翻出車廂角落幾頁殘破的《百家冊》,字跡半糊,卻依稀分明:“糧未清,稅已增,母女三人啼饑聲……”
王老板皺緊眉,卻未言辯,隻穩穩從車下挑出一壇新釀,砸封啟蓋:“官爺若不嫌,嘗上一口如何?”
稅吏一皺眉,撚起咂舌——那酒初苦,卻隱有清香回轉,是朝廷貢酒“赤霞春”的味道,隻是更帶桔梗淡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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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板淡聲:“朝裡貢酒一壇千兩,我這仿的,三個工匠釀七回才試成。方子出自《百工錄》,題頭還是臨湘郡太史親手批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