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林黛玉正沉浸在思緒之中,情思縈繞、難以解脫之時,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她一掌,說道:“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呢?”林黛玉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不是彆人,正是香菱。林黛玉說道:“你這個傻丫頭,嚇了我一跳。你這時候從哪兒來呀?”香菱笑嘻嘻地說:“我來找我們姑娘,怎麼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在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些茶葉給你。走吧,回家坐著去。”一邊說著,一邊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了。果然,鳳姐送來了兩小瓶宮裡用的新茶。林黛玉和香菱坐在一起,她們也沒什麼要緊的正事可談,不過是聊聊這個人繡得好,那個人刺得精,又下了一盤棋,看了會兒書,之後香菱就走了,這裡暫且不提。
且說寶玉被襲人叫回房,果然看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活。見寶玉來了,鴛鴦便說:“你去哪兒了?老太太等著你呢,讓你到那邊去給大老爺請安。還不快換衣服去。”襲人便進房去拿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脫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看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朝著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到她脖項邊,聞那香氣,還不停地用手輕輕摩挲,覺得她肌膚的白皙細膩程度不輸給襲人,就像小猴一樣湊到她身上,涎皮賴臉地笑著說:“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給我吃了吧。”一邊說著,一邊像扭股糖似的粘在鴛鴦身上。鴛鴦喊道:“襲人,你快出來看看。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他還是這副樣子。”襲人抱著衣服出來,對寶玉說:“左勸你也不改,右勸你也不聽,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再這樣,這地方可就沒法待了。”一邊說著,一邊催他穿上衣服,和鴛鴦一起到前麵去見賈母。
見過賈母後,到了外麵,車馬都已準備好。寶玉剛要上馬,隻見賈璉請安回來了,正下馬,兩人麵對麵,互相問了兩句話。這時,旁邊走出一個人來,說道:“請寶叔安。”寶玉一看,隻見這人長臉,身材高挑,年紀大概十八九歲,長得十分斯文清秀,看著很麵熟,隻是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叫什麼名字。賈璉笑著說:“你怎麼發呆呀,連他都不認得?他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芸兒。”寶玉笑著說:“對呀,對呀,我怎麼就忘了。”接著問他母親可好,現在在做什麼。賈芸指著賈璉說:“找二叔說句話。”寶玉笑著說:“你比以前更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賈璉笑著說:“你也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給你當兒子了?”寶玉笑著問:“你今年十幾歲了?”賈芸說:“十八歲。”
原來這賈芸極為機靈聰慧,聽寶玉這麼說,便笑著說:“俗話說,‘搖車裡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我年紀大些,但山再高也高不過太陽。自從我父親去世後,這幾年也沒人照顧教導我。要是寶叔不嫌侄兒笨,認我做兒子,那可就是我的福氣了。”賈璉笑著說:“你聽見了吧?認兒子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兒。”說完就進去了。寶玉笑著說:“明天你有空,儘管來找我,彆和他們偷偷摸摸的。這會兒我沒空。明天你到書房來,咱們好好聊聊,我帶你到園子裡玩。”說完,扳鞍上馬,一眾小廝簇擁著往賈赦這邊去了。
寶玉見到賈赦,得知他隻是偶感風寒。寶玉先轉達了賈母的問候,然後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的話,接著便叫人:“帶哥兒到太太屋裡坐著。”寶玉退出來,來到後麵,走進上房。邢夫人見他來了,先站起身來,向賈母問了安,寶玉才請安。邢夫人拉他到炕上坐下,才問其他人的情況,又讓人倒茶來。一杯茶還沒喝完,隻見賈琮來給寶玉請安。邢夫人說:“你這活猴兒跑哪兒去了!你奶媽死了嗎,也不把你收拾收拾,弄得黑眉烏嘴的,哪像大戶人家念書的孩子!”
正說著,隻見賈環、賈蘭叔侄倆也來了,向邢夫人請了安,邢夫人便讓他們在椅子上坐下。賈環見寶玉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還對寶玉百般愛撫,心裡早就不痛快了,沒坐多久,就給賈蘭使眼色要走。賈蘭隻好依他,兩人一起起身告辭。寶玉見他們要走,自己也起身,想一起回去。邢夫人笑著說:“你先坐著,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寶玉隻好又坐下。邢夫人對賈環他們說:“你們回去,替我向你們各自的母親問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都在這兒,吵得我頭暈,今天就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等人答應著,便出來回家去了。
寶玉笑著問:“姐姐們都來了,怎麼沒見著?”邢夫人說:“她們坐了一會兒,都到後麵不知道哪個屋裡去了。”寶玉問:“大娘剛才說有話要說,不知道是什麼話?”邢夫人笑著說:“哪有什麼話,不過是讓你等著,和你姊妹們吃了飯再走。還有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娘兒倆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晚飯時間。擺好桌椅,擺滿杯盤,母女姊妹們吃完飯後,寶玉去辭彆賈赦,和姊妹們一起回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人後,各自回房休息,這裡暫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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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賈芸進去見了賈璉,打聽有沒有什麼事情可做。賈璉告訴他:“前兒倒是有件事,可偏偏你嬸子再三求我,把這事兒給了賈芹。她答應我,說明兒園裡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下來,一定給你就是了。”賈芸聽了,過了半晌才說:“既然這樣,我就等著吧。叔叔也不用在嬸子麵前提我今天來打聽的事兒,到時候再說也不遲。”賈璉說:“提這事兒乾嘛,我哪有那麼多工夫說閒話。明天一大早,我還要到興邑去一趟,當天就得趕回來。你先去等著,後天晚上打更以後你來聽消息,來早了我沒時間。”說完便回後麵換衣服去了。
賈芸從榮國府出來回家,一路上琢磨,想出了一個主意,便徑直往他母舅卜世仁家去。這卜世仁開著香料鋪,剛從鋪子裡回來,忽然看見賈芸進來,兩人互相見了禮,卜世仁便問他這麼晚了有什麼事跑過來。賈芸說:“有件事求舅舅幫忙。我有點事,需要些冰片、麝香,舅舅好歹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裡我一定按數把銀子送來。”卜世仁冷笑著說:“可彆再提賒欠的事兒了。前兒我們鋪子裡一個夥計,給他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到現在都沒還上。所以我們大家都跟著賠,還立了合同,再不許給親友賒欠。誰要是賒欠,就得罰二十兩銀子請大家吃飯。況且現在這貨也短缺,你就是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起眼的鋪子裡來買,也不一定有,隻能到彆處去想辦法。這是其一。其二,你哪有什麼正經事,不過是賒了去又瞎胡鬨。你就說舅舅見你一次就說你一次不是。你這年輕人也太不懂事了,也該有點主見,賺點錢,把日子過得有吃有穿的,我看著也高興。”
賈芸笑著說:“舅舅說得倒輕巧。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年紀小,不懂事。後來聽我母親說,家裡的喪事還多虧舅舅們出主意操辦的。難道舅舅不知道,家裡原本還有一畝地、兩間房子,難道在我手裡都花光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能怎麼辦呢?還好是我,要是彆人,死皮賴臉地三天兩頭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你也沒辦法呀。”
卜世仁說:“我的孩子,舅舅要有,肯定會給你。我天天跟你舅母念叨,就愁你沒個算計。你但凡能自立起來,到你大房那邊,就算見不著他們爺兒們,低個頭,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套套近乎,也能謀個事兒管管。前兒我出城,碰見你們三房裡的老四,騎著大叫驢,帶著五輛車,有四五十個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他要不是能乾,哪能有這樣的好事落到他頭上!”賈芸聽他囉裡囉嗦說個沒完,便起身告辭。卜世仁說:“急什麼呀,吃了飯再走。”話還沒說完,隻見他娘子說:“你又糊塗了。說家裡沒米,好不容易買了半斤麵來給你吃,這會兒還裝大方呢。難道要留外甥挨餓?”卜世仁說:“再買半斤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兒:“銀姐,到對門王奶奶家問問,能不能借二三十個錢,明天就還。”夫妻兩人正說著,賈芸早就說了幾個“不用麻煩”,跑得沒影了。
不說卜家夫婦,且說賈芸賭著氣離開了母舅家,順著原路往回走,心裡正煩惱著,一邊想一邊低著頭隻管走,沒想到一頭撞到了一個醉漢身上,把賈芸嚇了一跳。隻聽那醉漢罵道:“瞎了你的狗眼,敢撞我!”賈芸趕忙想躲開,卻早被那醉漢一把抓住。兩人麵對麵一看,不是彆人,卻是鄰居倪二。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無賴,專門放高利貸,在賭博場裡賺外快,還愛替人打架、喝酒鬨事。他剛從欠債人家收了利錢,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沒想到被賈芸撞了一下,正沒處撒氣,掄起拳頭就要打。這時,隻聽賈芸喊道:“二哥,住手!是我衝撞了你。”倪二聽出是熟人的聲音,睜開醉眼一看,見是賈芸,連忙鬆開手,搖搖晃晃地笑著說:“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你這是要去哪兒啊?”賈芸說:“跟你說也沒用,平白又討了個沒趣。”倪二說:“不妨事,不妨事,有什麼不順心的事,跟我說,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不管是誰,要是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我讓他全家不得安寧!”
賈芸趕忙說道:“老二,你先彆生氣,聽我跟你講講事情的緣由。”接著,就把在卜世仁那兒碰釘子的事兒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倪二。倪二聽後,氣得火冒三丈,嚷嚷道:“要不是你舅舅,我非得罵出難聽的話來,真是把我倪二給氣死了!算了,你也彆發愁了,我這兒正好有幾兩銀子,你要是有什麼要用的,儘管拿去買東西。不過有一點,咱倆做了這麼多年街坊,我在外麵放債有名氣,可你從來沒跟我開過口。我不知道你是嫌棄我是個潑皮無賴,覺得跟我打交道掉你的身份,還是怕我難纏,利息要得重?要是怕利息重,這銀子我不要利息,也不用你寫什麼借條;要是怕掉身份,那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咱們各走各的。”一邊說著,一邊還真從搭包裡掏出了一卷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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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芸心裡暗自琢磨:“平日裡倪二雖說名聲不太好,是個潑皮,但他看人做事,倒也有幾分俠義的名聲。要是今天不領他這份情,恐怕會掃了他的麵子,反倒可能惹出麻煩。不如先借了他的,以後加倍還給他就是了。”想到這兒,他笑著說:“老二,你可真是個好漢!我哪能沒想過找你幫忙,跟你開口借錢呢。隻是我看你交往的,都是些有膽識、有作為的人,像我們這種沒本事、沒出息的,你都不太搭理。我要是跟你張口,你哪肯借給我呀。今天既然承蒙你這麼仗義,我哪敢不領你的情,回家就按規矩寫好借條給你送來。”倪二哈哈大笑,說道:“你可真會說話!但我不愛聽這話。既然說‘相與交結’這四個字,怎麼能放債收利錢呢!要是把銀子借出去隻為圖那點利息,那就不叫相與交結了。閒話也不多說了。你既然看得起我,這裡是十五兩三錢零一點的銀子,拿去買東西吧。你要是非要寫什麼文契,那趁早把銀子還我,我好拿去借給那些靠得住的人。”賈芸聽了,一邊接過銀子,一邊笑著說:“那我就不寫借條了,著什麼急呀。”倪二也笑著說:“這才對嘛。天也黑了,我也不留你喝茶喝酒了,我還得去那邊有點事兒,你趕緊回家吧。我還得麻煩你給我家裡帶個信兒,讓他們早點關門睡覺,我今晚不回家了;要是有什麼要緊事,讓我女兒明天一大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找我。”說完,搖搖晃晃地走了,這裡暫且不表。
且說賈芸意外碰上這麼一檔子事,心裡也覺得十分稀奇,心想這倪二還真有點意思。不過又擔心他隻是一時喝醉了慷慨,到明天要是加倍要回去,那可怎麼辦,心裡一時猶豫不決。可又轉念一想:“沒事兒,等我那事兒辦成了,加倍還他就是。”想著,便徑直走到一家錢鋪,把那銀子稱了稱,一共是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賈芸見倪二沒撒謊,心裡越發高興,收好銀子,回到家。他先到隔壁把倪二的口信捎給他娘子,然後才進自己家門。隻見母親正自在地坐在炕上撚線,見他進來,便問他這一天去哪兒了。賈芸怕母親生氣,就沒提在卜世仁那兒受氣的事兒,隻說在西府裡等璉二叔。接著問母親吃了飯沒有。他母親說已經吃過了,還留了飯在那兒。小丫頭把飯拿過來給他吃。
當時已經是掌燈時分,賈芸吃完飯,收拾了一下就休息了,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他起來洗了臉,便出了南門,到一家大香鋪買了冰片和麝香,然後直奔榮國府。他打聽到賈璉出門了,便往後院走去。到了賈璉院門前,隻見幾個小廝正拿著大掃帚在那兒掃院子。突然,周瑞家的從門裡出來,對小廝們說:“先彆掃了,奶奶出來了。”賈芸趕忙上前,笑著問道:“二嬸嬸這是要去哪兒呀?”周瑞家的回答說:“老太太叫呢,大概是要裁剪什麼衣料吧。”
正說著,隻見一群人簇擁著鳳姐出來了。賈芸深知鳳姐喜歡彆人奉承,講究排場,趕忙恭恭敬敬地拱手,搶上前去請安。鳳姐連正眼都沒瞧他一下,繼續往前走,隻是問他母親身體可好,還說:“你母親怎麼不來我們這兒坐坐呀?”賈芸回答道:“我母親身體不太舒服,可心裡一直惦記著嬸子,想來看看,又實在不方便。”鳳姐笑著說:“你就會哄人,要不是我提起你母親,你都不會說她想我。”賈芸笑著說:“侄兒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長輩麵前撒謊呀。昨晚我和母親還說起嬸子呢,說嬸子身子單薄,要操心的事兒又多,多虧嬸子精力過人,才能把裡裡外外的事兒都料理得妥妥當當;要是換個差一點兒的,早就累得不行了。”
鳳姐聽了,滿臉堆笑,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腳步,問道:“你們娘兒倆好好的,怎麼在背地裡說起我來了?”賈芸說:“是這麼回事,我有個朋友,家裡有點錢,開著香鋪。他捐了個通判的官職,前兒被選到雲南某個地方去了,全家都要跟著去,這香鋪也就不在這兒開了。他就把店裡的帳物歸攏了一下,該還錢的還錢,該賤賣的賤賣,像那些珍貴的香料,就分送給親朋好友。他就送了我一些冰片、麝香。我跟母親商量,要是轉賣,不但賣不出原價,而且誰家會花那麼多銀子買這些東西呀,就算是有錢的大戶人家,買個幾分幾錢就已經很破費了;要是送人,又覺得沒幾個人配用這些,白白便宜轉賣了又可惜。所以我就想到了嬸子。往年我還見嬸子大把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彆說今年貴妃宮裡要用,就是這個端陽節,這些香料肯定比往常需求多上十倍。所以想來想去,隻有送給嬸子您才最合適,才不算糟蹋了這些東西。”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個錦匣舉了起來。
鳳姐這會兒正打算操辦端陽節的節禮,采買香料和藥餌,突然見賈芸這麼一來,聽了他這一番話,心裡既得意又歡喜,便吩咐豐兒:“把芸哥兒的東西接過來,送回家去,交給平兒。”接著又對賈芸說:“看你這樣,倒還挺懂事的,怪不得你叔叔常提起你,說你說話明白,心裡有見識。”賈芸聽這話,知道有門兒,便更進一步,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提起過我呀?”鳳姐剛要開口告訴他安排他管事的事兒,卻又突然停住了。她心裡琢磨著:“我要是現在就告訴他,倒顯得我好像見不得東西似的,為了這點香料,就隨便答應讓他管事了。今天先不說這事兒。”這麼一想,便把派他監種花木工程的事兒隻字不提,隨便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就往賈母那裡去了。賈芸也不好再提,隻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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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昨天寶玉讓賈芸到外書房等著,賈芸吃了飯便又進了榮國府,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的綺霰齋書房。隻見焙茗、鋤藥兩個小廝在下象棋,正為爭一個“車”吵得不可開交;還有引泉、掃花、挑雲、伴鶴四五個小廝,在房簷上掏小雀兒玩。賈芸走進院子,跺了跺腳,說道:“你們這些猴崽子,就知道淘氣,我來了!”小廝們看見賈芸進來,都一哄而散。賈芸走進房內,坐在椅子上問道:“寶二爺還沒下來嗎?”焙茗說:“今天一直沒下來。二爺有什麼話,我去給您打探打探。”說完,就出去了。
賈芸在房裡看字畫古玩,等了有一頓飯的工夫,還不見焙茗回來,再看看其他小廝,也都跑出去玩了。他正覺得煩悶,隻聽見門前傳來嬌聲嫩語的一聲“哥哥”。賈芸往外一看,隻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長得十分清秀利落。那丫頭見了賈芸,趕緊抽身躲了起來。正好焙茗走過來,看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太好了,正愁沒個送信的人呢。”賈芸見了焙茗,也趕忙迎出來,問怎麼樣了。焙茗說:“等了一整天,也沒個人過來。這是寶二爺房裡的丫頭。好姑娘,你進去給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
那丫頭聽了,才知道是本家的爺們,便不像剛才那樣回避了,還仔細打量了賈芸兩眼。賈芸說道:“什麼廊上廊下的,你就說芸兒來了就行。”過了好一會兒,那丫頭冷笑一聲,說道:“依我看,二爺您還是回家去吧,有什麼話明天再來。今晚他有空兒我再回稟他。”焙茗問道:“這是怎麼說呢?”那丫頭說:“他今天沒睡午覺,晚飯吃得早。晚上也不會下來了。難道就讓二爺在這兒餓著肚子等嗎?您還是回家吧,明天再來才是正理。就算有人帶信,那也沒用。他也就是嘴上應承著,哪會真給您帶信!”賈芸聽這丫頭說話乾脆利落,本想問她的名字,可因為她是寶玉房裡的,又不太方便問,隻好說:“你說得倒也是,我明天再來。”說著便往外走。焙茗說:“我去倒茶,二爺喝了茶再走。”賈芸一邊走,一邊回頭說:“不喝茶了,我還有事兒呢。”嘴上說著話,眼睛還瞧著那丫頭,見她還站在那兒。
賈芸便直接回家了。到了第二天,他來到榮國府大門前,正巧遇見鳳姐去那邊請安,剛上了車。鳳姐看見賈芸來了,便讓人把他叫住,隔著車窗笑著說:“芸兒,你膽子可不小,敢在我跟前耍心眼兒。怪不得你送東西給我,原來是有事求我。昨天你叔叔才跟我說你求他幫忙的事兒。”賈芸笑著說:“求叔叔幫忙這事兒,嬸子彆提了,我昨天就後悔了。早知道這樣,我一開始就求嬸子,這會兒事兒都辦成了。沒想到叔叔辦不成。”鳳姐笑著說:“怪不得你那事兒沒成,昨天又來找我。”賈芸說:“嬸子可彆誤會我的孝心,我真沒彆的意思。要是有那意思,昨天就直接求嬸子了。如今嬸子既然知道了,我就不指望叔叔了,還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兒。”
鳳姐冷笑一聲,說道:“你們偏要繞遠路走,這可讓我不好辦了。早點跟我說,有什麼辦不成的,多大點事兒,拖到現在。園子裡還要種樹栽花呢,我正愁找不到合適的人,你早點來,這事兒不早就成了。”賈芸笑著說:“既然這樣,嬸子明天就派我去吧。”鳳姐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事兒我看不太妥當。等明年正月裡辦煙火燈燭那一大攤子事的時候,再派你吧。”賈芸連忙說:“好嬸子,先把這種樹的活兒派給我吧。要是我真把這事兒辦好了,您再派我去做那煙火燈燭的事兒。”鳳姐笑著說:“你還挺會打算盤的。算了,要不是你叔叔提過你,我才不管你的事兒呢。我也就是吃了飯過來看看,你明天中午過後過來領銀子,後天就進園子種樹。”說完,讓人駕起香車,徑直走了。
賈芸高興得不得了,來到綺霰齋打聽寶玉的消息,沒想到寶玉一大早就去北靜王府了。賈芸就呆呆地坐到中午,聽說鳳姐回來了,趕忙寫了領票來領對牌。他來到院外,讓人通報了一聲,彩明走了出來,拿了領票進去,批好了銀子的數目和日期,連同對牌一起交給了賈芸。賈芸接過一看,批的銀子是二百兩,心裡彆提多高興了,趕忙轉身跑到銀庫,把對牌交給收牌票的人,領了銀子。回到家,他把這事兒告訴母親,母子倆自然都歡喜不已。第二天,天還沒亮,賈芸就先找到倪二,把之前借的銀子如數還給他。倪二見賈芸有了錢,便按數收回銀子,這裡暫且不提。賈芸又拿出五十兩銀子,出了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去買樹,這事兒也暫且不表。
且說寶玉,自從那天見了賈芸,說過讓他第二天過來說話。可他畢竟是富貴公子,隨口一說,哪會把這事兒放在心上,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這天晚上,寶玉從北靜王府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人,回到園子裡,換了衣服,正準備洗澡。襲人被薛寶釵叫去幫忙打結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熱水;檀雲因為母親過生日被接回家了;麝月又在家養病;雖說還有幾個乾粗活、聽使喚的丫頭,但寶玉估計叫她們也沒用,都跑出去找夥伴玩耍了。沒想到就這麼一會兒,房間裡隻剩下寶玉一個人。偏偏這時寶玉想喝茶,連著叫了兩三聲,才見兩三個老嬤嬤走進來。寶玉看見她們,連忙擺擺手說:“算了,算了,不用你們了。”老婆子們隻好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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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見沒有丫頭在,沒辦法,隻好自己起身,拿了碗到茶壺那兒倒茶。隻聽背後有人說:“二爺小心燙著手,讓我們來倒。”一邊說著,一邊走上前來,早早地接過了碗。寶玉嚇了一跳,問道:“你剛才在哪兒呢?突然冒出來,嚇我一跳。”那丫頭一邊遞茶,一邊回答說:“我在後院子裡,剛從裡間的後門進來,二爺難道沒聽見我的腳步聲?”寶玉一邊喝茶,一邊仔細打量這個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挽著個發髻,瓜子臉,身材苗條,模樣十分俏麗清爽。
寶玉看了,笑著問道:“你也是我房裡的人嗎?”那丫頭回答說:“是的。”寶玉又問:“既然是我房裡的,我怎麼不認識你呢?”那丫頭聽了,冷笑一聲說:“您不認識的人多著呢,又豈止我一個。我向來不負責遞茶送水、拿東拿西,這些能看得到的活兒我一點兒都不做,您怎麼會認識我呢。”寶玉問:“你為什麼不做那些活兒呢?”那丫頭說:“這事兒我也不好說。不過有件事要回稟二爺:昨天有個叫芸兒的來找二爺。我看二爺沒空,就讓焙茗去回他,讓他今天早點來,沒想到二爺又去北府了。”
剛說到這兒,隻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說說笑笑地進來了,兩人一起提著一桶水,一隻手撩著衣裳,走路歪歪斜斜,水灑得到處都是。那丫頭連忙迎上去接水。秋紋和碧痕正互相埋怨,這個說“你弄濕了我的裙子”,那個說“你踩了我的鞋”。忽然看見有人出來接水,兩人一看,不是彆人,原來是小紅。她們倆都很驚訝,把水放下,趕忙進房裡東張西望,沒看到其他人,隻有寶玉,心裡頓時很不痛快。她們隻好準備好洗澡的東西,等寶玉脫了衣裳,兩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旁邊的房間找小紅,問她剛才在屋裡說什麼。小紅說:“我哪在屋裡呀?因為我的手帕不見了,去後麵找手帕。沒想到二爺要喝茶,叫姐姐們又都不在,我就進去倒了茶,姐姐們就來了。”
秋紋聽了,對著小紅的臉啐了一口,罵道:“你這個沒臉的下作東西!正事兒讓你去催水,你說有事,倒讓我們去,你倒好,在這兒等著乾這種討好的事兒。一步一步的,你倒爬上來了。難道我們還比不上你?你也拿鏡子照照,看看自己配不配遞茶送水!”碧痕也說:“明天我跟她們說,以後凡是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兒,咱們都彆管,就讓她去乾好了。”秋紋又說:“照這麼說,不如咱們都散了,就留她一個人在這屋裡得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正吵著,隻見一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明天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你們都注意點,衣服裙子彆亂曬亂晾的。土山上一溜都拉著帷幕呢,可彆亂跑。”秋紋便問:“明天不知道是誰帶匠人來監工?”老嬤嬤說:“說是後廊上的芸哥兒。”秋紋和碧痕聽了,都不知道是誰,還在問彆的事兒。小紅聽了,心裡卻明白,知道就是昨天在外麵書房見到的那個人。
原來這個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因為“玉”字犯了林黛玉和寶玉的忌諱,大家就都把這個字隱去,叫她“小紅”。她本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老仆人,父母現在負責管理各處的房田事務。小紅今年十六歲,分人到大觀園的時候,把她分到了怡紅院,這裡倒也清幽安靜。沒想到後來讓人住進大觀園,偏偏這一處又被寶玉占了。小紅雖然是個不太懂事的丫頭,但因為她長得有幾分姿色,心裡一直妄想往上爬,常常想在寶玉麵前表現表現。隻是寶玉身邊的人都能說會道、機靈得很,她根本插不上手。沒想到今天剛有點機會,又被秋紋等人惡語相向,心裡頓時涼了半截。她正悶悶不樂,忽然聽到老嬤嬤說起賈芸,不禁心中一動,便悶悶地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暗自盤算,翻來覆去,正沒個主意。忽然聽到窗外有人低聲叫道:“紅玉,你的手帕我撿到了。”小紅聽了,連忙走出去看,不是彆人,正是賈芸。小紅不禁羞紅了臉,問道:“二爺在哪兒撿到的?”賈芸笑著說:“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邊說著,一邊就走上前要拉她。小紅急忙轉身跑開,卻被門檻絆倒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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