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人離去後,便走到寶玉身旁坐下,眼中含淚問道:“怎麼就被打成這副模樣了?”寶玉歎了口氣,說道:“還不是為了那些事兒,問這個做什麼!隻是我下半截疼得厲害,你看看是不是打壞了哪兒。”襲人聽了,便輕輕伸手進去,打算把寶玉的中衣往下褪。寶玉稍微動了一下,就咬著牙喊“哎喲”,襲人趕忙停手,這樣反複了三四次,才總算把中衣褪了下來。
襲人一看,隻見寶玉腿上半段青紫一片,還有四指寬的僵硬傷痕高高腫起。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天哪,怎麼下這麼狠的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幸好沒傷到筋骨,要是打出個殘疾來,可讓人怎麼辦啊!”
正說著,隻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到後,知道來不及給寶玉穿好中衣了,便拿了一床夾紗被給寶玉蓋上。隻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對襲人說:“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給他敷上,把淤血的熱毒散開,應該就能好一些。”說完,把藥遞給襲人,又問道:“這會兒感覺好點了嗎?”寶玉一邊道謝,一邊說:“好多了。”接著請寶釵坐下。
寶釵見寶玉能睜眼說話,狀態比之前好多了,心裡也寬慰了不少,便點頭歎道:“要是早點聽彆人的話,也不至於到今天這地步。彆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難受。”剛說了半句,寶釵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急切,趕忙咽住,不知不覺臉就紅了,低下頭去。寶玉聽著寶釵這番話,如此親切關切,似乎還大有深意,忽見她又突然住口,紅著臉,低頭隻顧擺弄衣帶,那副嬌羞的模樣,難以用言語形容,心中頓時暢快起來,早把疼痛拋到了九霄雲外。他心裡暗自想著:“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露出這般憐惜悲傷的神情,實在讓人覺得有趣又感動。要是我哪天突然遭遇不測死了,他們還不知道要多麼悲痛呢!既然他們如此對我,即便我這一生的事業都付諸東流,也沒什麼可歎息的。要是在這冥冥之中還不能感到欣慰,那可真是糊塗透頂了。”正想著,隻聽寶釵問襲人:“怎麼好端端的就動了氣,還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說的話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寶玉原本並不知道賈環說了什麼,聽襲人這麼一說才知曉。因為提到了薛蟠,他生怕寶釵多心,趕忙攔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是這樣的,你們彆胡亂猜測。”寶釵聽了,便知道寶玉是怕她多想,才用話攔住襲人,心裡暗暗想道:“都被打成這副樣子了,疼都顧不過來,還這麼細心,怕得罪人,可見對我們還是很用心的。你既然這麼用心,怎麼不在外麵的大事上多下功夫,讓老爺高興,也不至於吃這樣的虧。不過你固然是怕我多心,才攔著襲人的話,難道我還不了解我哥哥平日裡肆意放縱、毫無顧忌的性子嗎?當年為了一個秦鐘,就鬨得不可開交,如今肯定比那時更過分了。”想完,她笑著說:“你們也彆怨這個怨那個的。依我看,歸根結底還是寶兄弟平日裡行為不端,總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會生氣。就算我哥哥說話沒遮攔,不小心提到了寶兄弟,也不是故意挑唆:一來那也是實話,二來他向來不把這些避諱的小事放在心上。襲姑娘從小隻見過寶兄弟這麼細心的人,你哪裡見過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的人呢。”
襲人因為提到了薛蟠,見寶玉攔她的話,早就明白自己說的不合適了,擔心寶釵心裡不痛快,聽寶釵這麼一說,更覺得羞愧得說不出話來。寶玉又聽了寶釵這番話,覺得一半說得堂堂正正,一半又消除了自己的疑慮,心裡比之前更暢快了。剛想開口說話,隻見寶釵站起身來說道:“明天再來看你,你好好養著吧。剛才我把藥交給襲人了,晚上敷上肯定能好。”說完便走出門去。襲人趕忙送她到院外,說:“姑娘真是費心了。等寶二爺好了,讓他親自來道謝。”寶釵回頭笑著說:“謝什麼呀。你就勸他好好靜養,彆胡思亂想就行。要是他想吃什麼、玩什麼,你悄悄到我那兒去拿,彆驚動老太太、太太他們。要是傳到老爺耳朵裡,雖說當時沒什麼,可將來要是碰上什麼事,終究還是要吃虧的。”說完,轉身離開了。
襲人回到屋裡,心裡對寶釵十分感激。進屋後,她見寶玉正默默地沉思著,似睡非睡的樣子,便退到房外,去梳洗打扮了。寶玉靜靜地躺在床上,無奈臀部疼痛難忍,像被針挑刀挖一般,又熱得像火烤一樣,稍微動彈一下,就忍不住發出“哎喲”的聲音。這時天色漸晚,因為襲人出去了,有兩三個丫鬟在一旁伺候,此時也沒什麼事要吩咐,寶玉便說道:“你們先去梳洗吧,等我叫你們的時候再來。”眾人聽了,都退了出去。
寶玉迷迷糊糊的,隻見蔣玉菡走進來,訴說忠順府抓他的事情;又看見金釧兒進來哭著說為了他投井的事。寶玉半夢半醒,也沒太在意。忽然又感覺有人推他,恍惚間聽到有人在悲泣。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彆人,正是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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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還擔心是在做夢,趕忙撐起身子,仔細看了看對方的臉,隻見對方雙眼腫得像桃子一樣,滿臉都是淚水,不是黛玉又是誰呢?寶玉還想再看,無奈下半截疼痛難忍,實在支撐不住,便“哎喲”一聲,又倒了下去,歎了口氣,說道:“你怎麼又跑來了!雖說太陽已經落山了,可地上的餘熱還沒散,來回走兩趟又要中暑了。我雖然挨了打,但並不覺得疼。我這副樣子,隻是裝出來哄他們的,好讓外麵的人傳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可彆當真。”此時林黛玉雖然沒有放聲大哭,但越是這種無聲的哭泣,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就越發讓人覺得心疼。聽了寶玉這番話,她心裡縱有千言萬語,卻一時說不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抽抽噎噎地說道:“你從今往後可都改了吧!”寶玉聽了,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彆說這種話。就算為了這些人死了,我也心甘情願!”
話還沒說完,隻聽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林黛玉知道是鳳姐來了,連忙站起身來說道:“我從後院走吧,回頭再來。”寶玉一把拉住她,說:“這可奇怪了,好好的怎麼怕起她來了。”林黛玉急得直跺腳,小聲說道:“你看看我的眼睛,又要被她取笑了。”寶玉聽了,趕忙鬆開手。黛玉三步並作兩步,繞過床後,從後院離開了。這時鳳姐從前門進來了,問寶玉:“好點了嗎?想吃什麼,讓人到我那兒去拿。”接著,薛姨媽也來了。不一會兒,賈母又派人來了。
到了掌燈的時候,寶玉隻喝了兩口湯,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平日裡經常往來、年紀稍大的人,聽說寶玉挨打了,也都來了。襲人趕忙迎出來,輕聲笑著說:“嬸嬸們來晚了一步,二爺剛睡著了。”說著,便把她們帶到旁邊的房間坐下,倒茶給她們喝。這幾個媳婦子都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對襲人說:“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跟他說一聲吧。”
襲人答應著,送她們出去。剛要回來,隻見王夫人派了個婆子來,說“太太叫一個跟著二爺的人過去”。襲人聽了,想了想,便轉身悄悄告訴晴雯、麝月、檀雲、秋紋等人說:“太太叫人,你們好好在房裡守著,我去去就回。”說完,便和那婆子一起出了園子,來到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見襲人來了,說:“隨便叫個人來就行。你又把他丟下跑來了,誰去服侍他呢?”襲人見王夫人這麼說,連忙陪著笑臉回道:“二爺剛睡安穩了,那四五個丫頭現在也懂事了,能服侍好二爺,太太您放心。我是怕太太有什麼話要吩咐,打發她們來,一時聽不明白,耽誤了事。”王夫人道:“也沒什麼要緊的話,就是問問他這會兒疼得怎麼樣了。”襲人道:“寶姑娘送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之前好多了。之前疼得躺不穩,現在都睡沉了,可見是好多了。”
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麼東西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了一碗湯,喝了兩口,就嚷嚷著口渴,要喝酸梅湯。我想著酸梅是收斂的東西,他剛挨了打,又不能叫喊,熱毒熱血肯定都憋在心裡,要是喝了這個,激在心裡,再惹出大病來,可怎麼好。所以我勸了半天才沒讓他喝,隻拿那糖醃的玫瑰鹵子兌了水給他喝,喝了半碗,又嫌味道太淡,不香甜。”王夫人道:“哎呀,你該早點跟我說。前幾天有人送了兩瓶子香露來,本來想給他一些的,我怕他糟蹋了,就沒給。既然他嫌那些玫瑰膏子不好喝,把這個拿兩瓶去。一碗水裡隻要放一茶匙,就香得不得了。”說著就叫彩雲,“把前幾天的那幾瓶香露拿過來。”襲人道:“拿兩瓶就行,多了也是浪費。要是不夠,再要的時候,再來取也一樣。”
彩雲聽了,過了好一會兒,果然拿了兩瓶來,交給襲人。襲人一看,隻見兩個小小的玻璃瓶子,大概有三寸高,上麵是螺絲銀蓋,鵝黃的箋紙上寫著“木樨清露”,另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著說:“這東西可真金貴!這麼小的瓶子,能裝多少啊?”王夫人道:“這是進貢的東西,你沒看見鵝黃的箋紙嗎?你好好替他收著,彆糟蹋了。”
襲人答應著,剛要走,王夫人又叫:“站住,我想起一句話問你。”襲人趕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裡沒人,便問道:“我好像聽說寶玉今天挨打,是環兒在老爺麵前說了什麼。你聽到這話了嗎?你要是聽到了,就告訴我,我不會聲張出去,讓人知道是你說的。”襲人道:“我沒聽到這話,隻聽說二爺是因為霸占戲子,人家來跟老爺要人,才被打的。”王夫人搖了搖頭,說:“有這方麵的原因,還有彆的原因。”襲人道:“彆的原因我真不知道了。今天我在太太麵前鬥膽說句不知輕重的話。按理說……”說了半句,又趕忙咽了回去。王夫人道:“你儘管說。”襲人笑著說:“太太您彆生氣,我就說了。”王夫人道:“我不會生氣,你隻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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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說道:“按道理講,我們二爺確實得讓老爺教訓教訓。要是老爺再不管管,真不知道他將來會做出什麼事來。”王夫人一聽這話,立刻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忍不住拉著襲人說道:“我的好孩子,虧你也明白這個道理,這話正合我的心意。我怎麼會不知道管教兒子呢?以前你珠大爺在的時候,我是怎麼管教他的,難道如今我反倒不會管兒子了?隻是有個緣故,你看,我都快五十歲的人了,總共就剩下寶玉這一個孩子,他身子又單薄柔弱,而且老太太把他當寶貝似的疼。要是管得太嚴了,萬一再有個什麼閃失,或者把老太太氣壞了,到時候上下都不安寧,那不就壞事了嘛,所以就把他給慣壞了。我常常苦口婆心地勸他,一會兒說,一會兒罵,一會兒又氣得直哭,當時他倒是聽話了,可過後又跟沒事人一樣,非得吃了虧才罷休。要是把他打壞了,將來我可依靠誰呀!”說著,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襲人見王夫人如此傷心,自己也跟著難過起來,陪著掉眼淚。她接著說道:“二爺是太太您生的,您怎麼會不心疼呢。我們做下人的服侍一場,就盼著大家都平平安安的,這也算是福氣了。可照現在這樣,連平安都難保證了。我哪天哪時不在勸二爺,可就是勸不醒他。偏偏那些人又愛跟他親近,也怪不得他這樣,倒顯得我們勸他反倒不對了。今天太太提起這事,我還記著一件事,一直想跟太太您說,聽聽您的主意。隻是我怕太太起疑心,到時候不但我的話白說了,恐怕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了。”王夫人聽出這話裡有隱情,急忙問道:“我的孩子,你有話儘管說。最近我聽大家都在背後誇讚你,我還以為你不過是在寶玉身上多留點心,或者對人都很和氣,這些小優點罷了,所以才把你和老姨娘同等看待。沒想到你剛才跟我說的都是大道理,跟我的想法完全一樣。你有什麼話儘管說,隻要彆讓彆人知道就行。”
襲人道:“我也沒彆的,就想請太太拿個主意,能不能想個辦法,以後讓二爺搬出園子去住,這樣就好了。”王夫人聽了,大吃一驚,連忙拉住襲人的手問道:“寶玉是不是跟誰有什麼不妥當的事了?”襲人趕緊回答:“太太您彆多心,沒這回事。這隻是我的一點想法。如今二爺長大了,園子裡的姑娘們也都大了,況且林姑娘和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都是姊妹,但到底男女有彆,日夜都在一起活動,實在不太方便,難免讓人操心,外人看了也不像樣子。家裡的事,俗話說‘沒事也要常想著有事’,世上有多少糊塗事,多半是無意中做出來的,可有心人看見了,就當成是有意的,反而把事情說壞了。要是事先不防備著,肯定不行。二爺平時的性格,太太您是知道的。他又偏偏喜歡在我們這些人中間混,要是不小心,出了一點差錯,不管是真是假,人多嘴雜,那些小人說話可不會避諱,心裡高興了,能把人誇得比菩薩還好,心裡不痛快了,能把人貶得連畜生都不如。二爺將來要是有人說他好,那大家都相安無事;要是被人說一個不好,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加萬重,都不算什麼,可二爺一生的名聲品行不就全毀了嗎?再說,太太您在老爺麵前也不好交代。俗話說‘君子要防患於未然’,不如現在就防著點。太太您事情多,一時可能想不到。我們要是想不到也就罷了,既然想到了,要是不跟太太說清楚,那罪過就更大了。最近我為這事日夜操心,又不好跟彆人說,隻有這燈知道我的心思。”
王夫人聽了這番話,猶如遭了雷擊一般,正好又想到金釧兒的事,心裡對襲人越發喜愛和感激,連忙笑著說:“我的好孩子,你竟有這樣的心思,想得如此周到!我怎麼會沒想到呢,隻是這幾次一忙就給忘了。你今天這番話提醒了我。難為你為了保全我們娘兒倆的名聲和體麵,我還真不知道你這麼好。好了,你先去吧,我自有打算。隻是還有一句話,你既然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寶玉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留意,保護好他,這就等於保全了我。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襲人連連答應著離開了。回到怡紅院時,寶玉正好睡醒,襲人就把香露的事情告訴了他。寶玉高興極了,馬上讓襲人調配來嘗嘗,果然香氣奇妙無比。因為心裡惦記著黛玉,寶玉一心想派人去看看她,可又怕襲人阻攔,於是想了個辦法,先讓襲人去寶釵那裡借書。
襲人走後,寶玉立刻把晴雯叫來,吩咐道:“你去林姑娘那裡看看她在做什麼。她要是問起我,就說我已經好多了。”晴雯說:“我就這麼空著手、沒緣由地去啊?好歹得帶句話,也像那麼回事。”寶玉說:“沒什麼可說的。”晴雯說:“要不,送件東西或者取件東西也行,不然我去了都不知道怎麼跟她搭話。”寶玉想了想,伸手拿了兩條手帕遞給晴雯,笑著說:“行吧,就說我讓你把這個送給她。”晴雯說:“這可奇怪了。她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做什麼?她說不定又要生氣了,覺得你在打趣她。”寶玉笑著說:“你放心,她自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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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沒辦法,隻好拿著手帕前往瀟湘館。隻見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曬手帕,看見晴雯進來,連忙擺手,小聲說:“姑娘睡下了。”晴雯走進屋子,裡麵漆黑一片,沒有點燈。黛玉已經躺在床上,聽到聲音,問道:“是誰?”晴雯趕忙回答:“是晴雯。”黛玉問:“有什麼事?”晴雯說:“二爺讓我送手帕給姑娘。”黛玉聽了,心裡納悶:“他送手帕給我做什麼?”於是問:“這手帕是誰送給他的?肯定是好的,讓他留著送給彆人吧,我這會兒用不著。”晴雯笑著說:“不是新的,就是平時用的舊手帕。”黛玉聽了,越發困惑,仔細琢磨了一會兒,突然恍然大悟,連忙說:“放下,你回去吧。”晴雯聽了,隻好把手帕放下,轉身回去,一路上都在琢磨,怎麼也不明白寶玉的意思。
這邊黛玉領會了手帕的含義,頓時心潮澎湃。寶玉的這番苦心,能理解自己的心意,這讓她感到欣喜;可自己的這份心意,將來會怎樣,又讓她感到悲傷;突然送兩塊舊手帕來,要是不明白其中深意,單看這手帕,又覺得可笑;再想到這是私下裡傳遞給自己,又覺得可怕;自己平日裡愛哭,想來也沒什麼意思,又感到羞愧。她左思右想,心裡像著了火一樣。黛玉抑製不住心中的綿綿情思,讓人點上燈,也顧不上什麼嫌疑避諱了,走到桌前,研好墨,拿起筆,在那兩塊舊手帕上揮筆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隻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麵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黛玉還想繼續寫下去,卻感覺渾身發熱,臉上發燙,走到鏡台前,揭開錦袱一照,隻見臉頰通紅,比桃花還要豔麗,卻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從此開始加重了。過了一會兒,她才上床睡覺,手裡還拿著那手帕,思緒萬千,這裡暫且不表。
再說襲人去見寶釵,沒想到寶釵不在園子裡,去她母親那裡了,襲人隻好空手回來。一直等到二更天,寶釵才回來。原來寶釵早就了解薛蟠的脾氣,心裡已經有一半懷疑是薛蟠挑唆彆人去告發寶玉的,現在聽襲人這麼一說,就更加相信了。其實襲人是聽焙茗說的,而焙茗也是自己猜測,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卻一口咬定是薛蟠乾的。薛蟠平時就有這樣的名聲,可這一次真不是他乾的,卻被人硬說是他,有口難辯。
這天,薛蟠在外麵吃了酒回來,見過母親後,看到寶釵也在,便閒聊了幾句。隨後他問道:“聽說寶兄弟吃虧挨打了,是因為什麼事啊?”薛姨媽正為這事心裡不痛快,聽到他問,便咬著牙說:“你這個不懂事的東西,都是你惹出來的禍,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聽了,一下子愣住了,急忙問道:“我什麼時候惹事了?”薛姨媽說:“你還裝傻呢!大家都知道是你說的,你還想抵賴。”薛蟠說:“照您這麼說,要是大家都說我殺了人,您也信了?”薛姨媽說:“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她也冤枉你不成?”寶釵趕忙勸道:“媽,哥哥,你們先彆吵,冷靜冷靜,事情總能弄清楚的。”然後對薛蟠說:“是你說的也好,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沒必要再爭論,不然小事也會鬨大。我隻勸你以後在外麵少瞎鬨,少管彆人的閒事。大家天天在一起閒逛,你說話又沒個遮攔,事後沒事還好,要是出了事,哪怕不是你乾的,大家也都會懷疑是你。彆說彆人,我都會先起疑心。”
薛蟠本就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最見不得這種藏頭露尾、冤枉人的事。又聽寶釵勸他彆出去閒逛,母親還說他搬弄是非,導致寶玉挨打,頓時急得直跳腳,又是賭咒發誓地辯解,又是罵那些人:“是誰這麼誣陷我?我非得把那家夥的牙敲掉不可!分明是因為寶玉挨打了,有人想討好,就拿我當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老子?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就得鬨上好幾天。上回因為他犯了錯,姨父打了他兩下,後來老太太不知道怎麼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挑唆的,把珍大哥哥叫去好好罵了一頓。今天倒好,又扯上我了!既然扯上我,我也不怕,乾脆進去把寶玉打死,我給他抵命,大家也就清淨了。”一邊叫嚷著,一邊抓起一根門閂就要往外衝。薛姨媽嚇得趕緊一把抓住他,罵道:“你這個作死的孽障,你要打誰去?你先打我好了!”
薛蟠急得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大聲嚷道:“這是何苦呢!不讓我去,還平白無故地冤枉我。以後寶玉隻要活著一天,我就得擔一天的口舌是非,還不如大家都死了,一了百了。”寶釵也急忙上前勸道:“你就忍耐一下吧。媽都急成這樣了,你不但不勸媽,還在這裡大吵大鬨。彆說媽了,就是彆人來勸你,也是為你好,你倒好,脾氣反而更大了。”薛蟠說:“這會兒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說:“你隻知道怪我,怎麼不想想自己做事從來不顧後果的樣子。”薛蟠說:“你隻會怪我不顧後果,你怎麼不怪寶玉在外麵招風惹草的樣子!彆的不說,就拿前幾天琪官的事來說:那琪官,我們見了十來次,我都沒跟他說過一句親熱的話;怎麼前幾天寶玉見了他,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把汗巾子送給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薛姨媽和寶釵著急地說:“還提這個!可不就是因為這個才打他的嘛。可見就是你說出去的。”薛蟠說:“真是氣死我了!冤枉我說了這些我都不惱,我就是氣因為一個寶玉,鬨得家裡天翻地覆的。”寶釵說:“誰鬨了?明明是你先拿刀拿棍地鬨起來,倒說彆人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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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在理,自己很難反駁,比母親的話還讓他難以回應。於是他就想找些話把寶釵堵回去,這樣就沒人敢攔他說話了。又因為正在氣頭上,也沒考慮話的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彆跟我鬨了,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思了。以前媽跟我說,你這金鎖要找有玉的才能正配,你就留了心,看到寶玉有那塊勞什子玉,你自然現在處處護著他。”話還沒說完,寶釵就被氣得愣住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您聽聽,哥哥說的這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妹哭了,才知道自己話說得太冒失了,便賭氣回到自己房間裡去休息,不再提這件事。
這邊薛姨媽氣得渾身發抖,一麵又勸寶釵說:“你向來知道那孽障說話沒個分寸,明天我讓他給你賠不是。”寶釵滿心委屈和氣憤,想要發作,又怕母親擔心,隻好含著淚告彆母親,回到自己房裡,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寶釵也沒心思梳妝打扮,隨便整理了一下,就出來看望母親。正巧碰到林黛玉一個人站在花陰下,林黛玉問她要去哪裡。薛寶釵說“回家去”,嘴裡說著,腳步不停就往前走。黛玉見她無精打采的樣子,眼睛還有哭過的痕跡,和往日大不一樣,便在後麵笑著說:“姐姐也得保重自己。就算哭出兩缸眼淚來,也治不好寶玉的棒瘡呀!”不知道寶釵會如何回應,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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