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鶯兒聽寶玉說話讓人摸不著頭腦,正打算離開,隻聽寶玉又說道:“傻丫頭,我跟你說。你家姑娘既然有福氣,你跟著她自然也會有福氣。你襲人姐姐靠不住。往後你隻要儘心服侍你家姑娘就行。日後若有好處,也不枉你跟著她辛苦了一場。”鶯兒聽前麵的話還在理,後麵說的又不太對勁了,便說道:“我知道了。姑娘還等著我呢。二爺要是想吃果子,打發小丫頭叫我就行。”寶玉點點頭,鶯兒這才離開。過了一會兒,寶釵和襲人回來了,各自回房,暫且不表。
且說過了幾天就到了考試的日子。彆人都隻盼著寶玉和賈蘭能寫出好文章,順利高中,隻有寶釵看出,寶玉雖然功課不錯,但在有意無意之間,透著一種格外冷靜的神態。她想著,一來叔侄倆都是初次參加考試,考場人多擁擠,擔心會有什麼閃失;二來寶玉自從那和尚走後就總不出門,雖說看到他用功很高興,可轉變太快太徹底,反倒讓人不太放心,隻怕又會有變故。所以在進場的前一天,寶釵一方麵派襲人帶著小丫頭們,和素雲等人一起,把寶玉和賈蘭的東西收拾妥當,自己還仔細檢查了一遍,放好備用;另一方麵,她過來和李紈一起,向王夫人稟報,特意挑選了家裡幾個老成管事的人,隻說怕考場人多,彆衝撞了。
第二天,寶玉和賈蘭換上半新不舊的衣服,高高興興地來見王夫人。王夫人叮囑道:“你們爺倆都是頭一回進考場。你們長這麼大,一天都沒離開過我身邊。就算不在我眼前,也有丫鬟媳婦們圍著,什麼時候自己單獨睡過一夜呢。今天你們各自進去,孤孤單單,舉目無親,一定要自己照顧好自己。早點做完文章出來,找到家裡人,早點回來,也好讓你母親和媳婦們放心。”王夫人說著,忍不住傷心起來。賈蘭聽一句應一句。隻見寶玉一聲不吭,等王夫人說完,他走到王夫人麵前,跪下來,滿眼含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場,我也沒什麼能報答的,隻有這次進考場,用心寫好文章,好好考個舉人回來。到時候太太高興了,兒子這一輩子的大事也算有個交代,以前所有的不好也都能遮掩過去了。”王夫人聽了,越發傷心,說道:“你有這份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看不到了!”一邊說,一邊拉他起來。寶玉卻一直跪著不肯起身,說道:“老太太看不看得見,心裡總歸是知道的,也是高興的。既然能知道,能高興,那見不見麵也就一樣了。隻不過是隔著形體,並非隔著精氣神啊。”李紈見王夫人和寶玉這般模樣,一來怕勾起寶玉的舊病,二來也覺得這情景不太吉利,連忙過來說道:“太太,這可是大喜的事,怎麼能這麼傷心呢?況且寶兄弟近來懂事多了,又孝順,還肯用功。隻要帶著侄兒進去,好好寫文章,早點回來,寫出來請咱們家的世交老先生們看看,等爺倆都報了喜,就皆大歡喜了。”說著,讓人扶起寶玉。寶玉轉過身,給李紈作了個揖,說:“嫂子放心。我們爺倆肯定都能考中。日後蘭哥還有大出息,大嫂子以後還要戴鳳冠、穿霞帔呢。”李紈笑道:“但願能像叔叔說的那樣,也不枉……”說到這兒,她怕又惹王夫人傷心,趕緊把話咽了回去。寶玉笑道:“隻要有個好兒子能繼承祖業,就算大哥哥看不到,也算是了了他的後事。”李紈見時間不早了,也不敢一直和他聊下去,隻好點點頭。此時寶釵在一旁聽著,早已愣住了。寶玉說的這些話,還有王夫人和李紈說的,句句都像是不祥之兆,可又不敢往深了想,隻能強忍著眼淚,默默無言。寶玉走到寶釵跟前,深深地作了一個揖。眾人見他舉止怪異,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又不敢笑話他。隻見寶釵眼淚直流。眾人更是覺得奇怪。又聽寶玉說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好陪著太太,等我的好消息吧。”寶釵說:“時候到了,你彆再說這些囉唆話了。”寶玉說:“你倒催得我急,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回頭見眾人都在,唯獨沒看到惜春和紫鵑,便說道:“替我在四妹妹和紫鵑姐姐麵前說一聲,反正以後還能再見,就這些了。”眾人聽他的話,既像是有道理,又像是瘋話。大家都覺得他從沒出過門,肯定是王夫人剛才那番話引得他這樣,不如趕緊催他走,把這事了結了,於是說道:“外麵有人等你呢,你再磨蹭就誤了時辰了。”寶玉仰頭大笑道:“走了,走了!彆瞎鬨了,事情要辦完了!”眾人也都笑著說:“快走吧。”隻有王夫人和寶釵母女倆,像是要生離死彆一般,眼淚止不住地流,差點放聲哭出來。隻見寶玉興高采烈,一副瘋傻的樣子,就這樣出門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暫且不說寶玉和賈蘭出門去考試。且說賈環見他們去趕考,心裡又氣又恨,便自認為可以當家作主了,心想:“我可要給母親報仇了。家裡沒個能主事的男人,上頭大太太又聽我的,我還怕誰!”主意已定,他跑到邢夫人那裡請安,說了些奉承話。邢夫人聽了自然高興,便說道:“你才是懂事的孩子。像巧姐兒的事,本來就該我做主,你璉二哥糊塗,放著親奶奶不管,反倒托彆人!”賈環說:“對方也說了,隻認咱們這一門親。現在親事已經定了,還要備一份大禮來送給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女婿,還怕大老爺做不了大官?不是我說自家太太,他們有了元妃姐姐,就欺壓得人難受。將來巧姐兒可彆也這麼沒良心,等我去問問她。”邢夫人說:“你也該跟她說說,讓她知道你的好。隻怕她父親在家,也找不出這麼好的一門親事!隻是平兒那個糊塗東西,還說這事兒不好,說你太太也不願意。想來是怕咱們得了好處。要是等你二哥回來,又聽了彆人的話,這事兒就辦不成了。”賈環說:“那邊都定好了,就等太太把生辰八字給他們。王府有規矩,三天後就要來娶親。不過有一件事,隻怕太太不願意,那邊說不該娶犯官的孫女,隻能悄悄地把人抬過去,等大老爺免了罪、做了官,再好好熱鬨一番。”邢夫人說:“這有什麼不願意的,本來也合禮數。”賈環說:“既然這樣,太太就把帖子給他們吧。”邢夫人說:“你這孩子又糊塗了,家裡都是女人,你叫芸哥兒寫一個帖子就行了。”賈環聽了,高興得不得了,連忙答應著出去,趕忙找到賈芸說了這事,又拉著王仁,到外藩公館去立文書、兌銀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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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們剛才說的這番話,早被跟著邢夫人的一個丫頭聽見了。這丫頭是求了平兒才被挑來的,於是找了個空當,跑到平兒那裡,把聽到的話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平兒。平兒早就知道這事兒不妙,之前已經跟巧姐詳細說過了。巧姐哭了一整夜,非要等父親回來做主,不願意聽大太太的安排。今天又聽到這些話,頓時大哭起來,要去找太太理論。平兒急忙攔住她,說道:“姑娘先彆急。大太太是你的親祖母,她說二爺不在家,她能做主,況且還有舅舅做媒人。他們都是一夥的,姑娘你一個人怎麼說得過他們呢。我說到底是個下人,說不上話。現在隻能想辦法,可千萬不能莽撞行事。”邢夫人那邊的丫頭說:“你們趕緊想辦法,不然姑娘可就要被抬走了。”說完,各自離開了。平兒回過頭,見巧姐哭得淚人似的,連忙扶著她,說:“姑娘,哭也沒用。現在二爺不在,聽他們的意思……”話還沒說完,隻見邢夫人那邊派人來通知:“姑娘的大喜事兒來了。叫平兒把姑娘要用的東西都收拾出來。至於嫁妝,之前也說好了,等二爺回來再置辦。”平兒隻得答應下來。
回來後,平兒又見王夫人過來了,巧姐一下子撲到王夫人懷裡,放聲大哭。王夫人也哭著說:“妞兒彆著急,我為了你,跟大太太說了不少話,看來是拗不過她了。我們隻能先應著,拖一拖,馬上派個家人,趕到你父親那裡去報信。”平兒說:“太太還不知道嗎?早上三爺在大太太麵前說了,外藩有規矩,三天後就要把姑娘接過去。現在大太太已經叫芸哥兒寫了姑娘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送過去了,還能等二爺回來嗎?”王夫人一聽是“三爺”乾的,氣得說不出話來,愣了半天,連聲讓人去找賈環。找了半天,有人回話說:“今早三爺和薔哥兒、王舅爺一起出去了。”王夫人又問:“芸哥呢?”眾人回說不知道。巧姐屋裡的人都乾著急,毫無辦法。王夫人也不好和邢夫人爭執,隻能大家抱頭痛哭。
這時,有個婆子進來稟報:“後門的人說,那個劉姥姥又來了。”王夫人說:“咱們家正遭著這樣的事,哪有工夫接待人。隨便找個理由把她打發走算了。”平兒說:“太太應該讓她進來,她是姐兒的乾媽,也得跟她說說這事兒。”王夫人沒說話,那婆子便把劉姥姥帶了進來。大家見了,互相問好。劉姥姥見眾人眼圈都是紅的,也摸不著頭腦,過了一會兒,便問道:“這是怎麼了?太太和姑娘們肯定是想二姑奶奶了吧。”巧姐兒一聽提起母親,哭得更厲害了。平兒說:“姥姥彆說閒話了,你既然是姑娘的乾媽,也該知道這事。”於是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劉姥姥。劉姥姥聽了,也嚇了一跳,愣了半天,突然笑道:“你這麼機靈的姑娘,沒聽過鼓兒詞嗎?這裡麵辦法多著呢。這有什麼難的。”平兒趕緊問道:“姥姥,你有什麼辦法,快說呀。”劉姥姥說:“這有什麼難的,不讓他們任何人知道,偷偷一走,這事兒不就結了。”平兒說:“你這不是瞎說了嘛。我們這樣的人家,能跑到哪兒去!”劉姥姥說:“隻怕你們不想走,要是想走,就到我那村子裡去。我把姑娘藏起來,馬上讓我女婿找人,讓姑娘親自寫個字條,送到姑老爺那裡,他肯定就來了。這不挺好嗎?”平兒問:“大太太那邊怎麼辦?”劉姥姥說:“我來他們知道嗎?”平兒說:“大太太住在後麵,她待人刻薄,有什麼消息都沒人給她送。你要是從前門進來,她肯定知道,現在是從後門來的,應該沒事。”劉姥姥說:“那咱們說好了時間,我讓女婿趕車來接。”平兒說:“哪還等得及啊,你先坐著。”說完,急忙進去,避開旁人,把劉姥姥的話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想了半天,覺得不太妥當。平兒說:“現在也隻有這個辦法了。因為是太太,我才敢說,太太就裝不知道,回頭反倒去問大太太。我們這邊馬上派人去,估計二爺也快回來了。”王夫人沒說話,歎了口氣。巧姐兒聽了,對王夫人說:“隻求太太救救我,等父親回來,一定會感激您的。”平兒說:“彆再說了,太太回去吧。回頭隻要太太派人看著屋子就行。”王夫人說:“一定要小心保密。你們兩個人的衣服被褥可得準備好。”平兒說:“得趕緊走才行,要是他們定好了日子,到時候可就麻煩了。”這句話提醒了王夫人,她連忙說:“對,你們趕緊去辦,有我呢。”於是王夫人回去,反倒去找邢夫人閒聊,把邢夫人先穩住了。平兒這邊趕緊派人去準備,還囑咐道:“彆避著人,有人進來看見,就說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輛車送劉姥姥走。”又花錢買通了看後門的人,雇了車來。平兒把巧姐打扮成青兒的模樣,匆匆忙忙地出發了。後來平兒假裝去送人,趁人不注意,也上了車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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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近日賈府的後門雖然開著,但隻有一兩個人看守。府裡其他的家下人,因為房子大、人手少,到處空蕩蕩的,根本照應不過來。況且邢夫人對下人又不體恤,眾人心裡都明白巧姐這事兒不妥,可又都念著平兒平日裡的好,於是便串通一氣,放走了巧姐。邢夫人還在和王夫人聊天,根本沒察覺到。隻有王夫人心裡十分不安,聊了一會兒後,便悄悄走到寶釵那裡坐下,心裡還是惦記著巧姐。寶釵見王夫人神色恍惚,便問道:“太太,您心裡是不是有事兒?”王夫人便把巧姐的事兒私下裡跟寶釵說了。寶釵說:“這可太危險了!現在得趕緊讓芸哥兒去那邊把事兒攔住,才妥當。”王夫人說:“我都找不著環兒。”寶釵說:“太太得裝作不知道,我想個辦法,讓大太太知道這事兒才好。”王夫人點點頭,任由寶釵去想辦法,暫且按下不表。
且說那外藩原本隻是想買幾個使喚的女人,聽了媒人一麵之詞,就派人來相看。相看的人回去後,向藩王稟報了情況。藩王問起女方的家世,眾人不敢隱瞞,隻好如實說了。外藩一聽,得知是世代勳戚之家,便說:“這可不得了!這可是違反朝廷禁令的,差點誤了大事!況且我朝覲已經結束,馬上就要擇日啟程了。要是再有來提這事兒的,趕緊打發走。”這天,正好賈芸和王仁來送巧姐的年庚帖子,隻見府門裡的人說:“奉王爺的命令,再有人敢拿賈府的人冒充民女,就要抓起來治罪。如今太平盛世,誰敢這麼大膽!”這一嚷嚷,嚇得王仁等人抱頭鼠竄地跑了出來,還埋怨那個牽線搭橋的人,大家都掃興而歸。
賈環在家裡等著消息,又聽說王夫人傳喚,急得心煩意亂。見賈芸一個人回來,趕忙問道:“事兒定下來了嗎?”賈芸急忙跺腳說:“不好了,不好了!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還把吃虧的經過說了一遍。賈環氣得直發愣,說:“我早上在大太太麵前說得好好的,現在可怎麼辦?都是你們這些人坑了我!”正沒主意的時候,聽到裡麵亂哄哄地喊著賈環等人的名字,說:“大太太、二太太叫呢。”兩人隻好磨磨蹭蹭地進去。隻見王夫人滿臉怒容,說:“你們乾的好事!現在把巧姐和平兒逼得沒影了,趕緊給我找回屍首來,把這事兒了結了!”兩人嚇得趕緊跪下。賈環不敢吭聲,賈芸低著頭說:“孫子可沒敢乾什麼壞事。是邢舅太爺和王舅爺說給巧妹妹做媒,我們才回稟太太們的。大太太同意了,才讓孫子寫帖子送去的。人家還看不上呢。怎麼能說是我們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說:“環兒在大太太那兒說,三天內就要把人抬走。哪有這樣說親做媒的!我也不跟你們囉嗦,趕緊把巧姐兒還給我們,等老爺回來再說。”邢夫人此時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默默流淚。王夫人便罵賈環說:“趙姨娘那糊塗東西,留下的種也這麼糊塗!”說完,讓丫頭扶著回到自己屋裡。
賈環、賈芸和邢夫人三個人互相埋怨,說:“現在先彆埋怨了,想來巧姐兒也沒死,肯定是平兒帶她到哪個親戚家躲起來了。”邢夫人把前後門的下人叫來,責罵他們,問知不知道巧姐兒和平兒去哪兒了。哪知道下人們異口同聲地說:“大太太彆問我們,問當家的爺們就知道了。大太太也彆鬨,等我們太太問起來,我們有的是話要說。要打大家一起打,要罰大家一起罰。自從璉二爺出門後,外頭都亂成什麼樣了!我們的月錢月米也不發了,有人賭錢喝酒,玩小旦,還把外頭的女人接到府裡來。這不是爺們乾的好事嗎。”說得賈芸等人啞口無言。王夫人那邊又派人來催促,說:“叫爺們趕緊去找人。”賈環等人急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又不敢去盤問巧姐那邊的人。他們心裡明白,眾人都恨透了這事兒,肯定是把人藏起來了。但這話他們哪敢在王夫人麵前說。隻好到各處親戚家打聽,可一點蹤跡都沒有。府裡一個邢夫人,外頭賈環等人,這幾天鬨得日夜不得安寧。
眼看著到了考試結束出場的日子,王夫人一心盼著寶玉和賈蘭回來。等到中午,還不見人回來,王夫人、李紈和寶釵著急了,趕緊派人到考場外的住處打聽。派去一批人,沒消息,連派去的人都沒回來。又趕緊再派一批人去,還是不見回來。三個人心裡急得像熱油煎熬。到了傍晚,有人進來,一看是賈蘭。眾人忙問:“寶二叔呢?”賈蘭來不及請安,就哭著說:“二叔丟了。”王夫人聽了這話,一下子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接著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多虧彩雲等人在後麵扶著,拚命叫醒她,她才哭出聲來。隻見寶釵也是兩眼發直。襲人等人早已哭得像淚人一般,一邊哭一邊罵賈蘭:“糊塗東西,你和二叔在一起,怎麼能把他弄丟了?”賈蘭說:“我和二叔在住處,一起吃飯一起睡覺。進了考場,離得也不遠,一直都在一起。今天一大早,二叔的卷子早早做完了,還等我呢。我們倆一起交了卷子,一起出來,在考場門口一擠,回頭就不見他了。咱們家接場的人都問我,李貴還說看見二叔了,離得不過幾步遠,怎麼一擠就沒影了。現在李貴他們已經分頭去找了,我也帶人把各個考號都找遍了,就是沒有,所以我現在才回來。”王夫人哭得說不出話來,寶釵心裡已經猜到了八九分,襲人更是痛哭不止。賈薔等人不等吩咐,也分頭去找了。可憐榮府的人個個心急如焚,白白準備了接場的酒飯。賈蘭也顧不上辛苦,還想自己再去找。倒是王夫人攔住他說:“我的兒,你叔叔丟了,可不能再把你也丟了。好孩子,你去歇歇吧。”賈蘭哪裡肯走。尤氏等人苦苦勸說,他才作罷。眾人中隻有惜春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隻是不好說出來,便問寶釵:“二哥哥帶玉了嗎?”寶釵說:“那是他隨身的東西,怎麼會不帶!”惜春聽了,便不再言語。襲人想起那天有人搶玉的事,料想又是那個和尚在作怪,柔腸寸斷,淚如雨下,嗚嗚咽咽地哭個不停。回想起當年寶玉對自己的種種情分,有時候惹他生氣,他會惱,但也有讓人回心轉意的好處,那溫存體貼就更不用說了。要是把他惹急了,他就賭咒發誓說要去做和尚。哪知道今天這話真應驗了!看看天,已經四更天了,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李紈又怕王夫人傷心過度,極力勸她回房休息。眾人都跟著伺候,隻有邢夫人回去了。賈環躲著不敢出來。王夫人讓賈蘭也去休息了,自己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雖然有家人回來,但都說找遍了所有地方,真的一點寶玉的影子都沒有。於是薛姨媽、薛蝌、史湘雲、寶琴、李嬸等人,接二連三地過來請安,打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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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一連過了好幾天,王夫人哭得茶飯不思,生命垂危。忽然有家人來稟報:“海疆來了個人,說是統製大人派來的,說咱們家的三姑奶奶明天就到京城了。”王夫人聽說探春要回京,雖然解不了寶玉失蹤的愁緒,但心裡還是稍微寬慰了一些。到了第二天,探春果然回來了。眾人遠遠地迎上去,隻見探春出落得比以前更漂亮了,衣著光鮮亮麗。探春見王夫人麵容憔悴,眾人眼睛紅腫、滿麵淚痕,也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兒,才行禮相見。看到惜春一身道姑打扮,探春心裡很不是滋味。又聽說寶玉神誌不清走失了,家裡還出了這麼多不順心的事,大家又哭了起來。幸虧探春口才好,見識也高,說了好一會兒話,才慢慢把王夫人等人勸得稍微好了一些。再到第二天,三姑爺也來了。得知家裡發生了這樣的事,探春便留下來勸解大家。跟探春的丫頭婆子們也和眾姐妹們聚在一起,各自訴說分彆後的事情。從此,賈府上上下下的人,不分晝夜,一心隻等寶玉的消息。
那天夜裡五更剛過,外頭幾個家人跑到二門口報喜。幾個小丫頭興奮得顧不上通知大丫頭,徑直跑進屋子就嚷嚷:“太太、奶奶們,大喜事兒啊!”王夫人還以為是寶玉找到了,高興得立刻站起身,說道:“在哪兒找到的?快讓他進來。”家人回答:“寶二爺中了第七名舉人。”王夫人又問:“寶玉人呢?”家人不吭聲,王夫人隻好又坐了下來。探春趕忙問:“中第七名的到底是誰?”家人回答:“是寶二爺。”正說著,外頭又有人喊道:“蘭哥兒也中了!”那家人趕忙出去接過報單回來稟報,說賈蘭中了第一百三十名。李紈心裡歡喜,可因為王夫人正為寶玉失蹤而難過,她也不敢把喜悅表露出來。王夫人見賈蘭中了,心裡也挺高興,隻是想著:“要是寶玉能回來,咱們這些人該多歡喜啊!”隻有寶釵心裡悲苦,又不好當著眾人的麵落淚。眾人紛紛道喜,都說:“寶玉既然有中舉的命,肯定不會丟的。天下哪有失蹤的舉人呢。”王夫人等人覺得這話在理,臉上這才有了些笑容。眾人趁機勸王夫人等人多吃了些東西。這時,隻聽三門外頭焙茗大聲叫嚷:“我們二爺中了舉人,肯定丟不了啦!”眾人問:“你怎麼這麼肯定?”焙茗說:“‘一舉成名天下聞’,現在二爺不管走到哪兒,人家都會知道。誰敢不把他送回來!”屋裡的眾人都說:“這小子雖然沒規矩,這話倒是說得在理。”惜春卻道:“都這麼大的人了,哪能輕易走失。隻怕他看破了世情,出家去了,那就難找了。”這話又引得王夫人等人痛哭起來。李紈說:“自古以來,成佛作祖、修成神仙的,確實有不少人把爵位富貴都舍棄了。”王夫人哭著說:“他要是拋棄了父母,那就是不孝,怎麼能成佛作祖呢。”探春說:“大凡人可不能有太出奇的地方。二哥哥生來就帶著塊玉,大家都說是好事,可這麼看來,說不定就是這塊玉惹的禍。要是再過幾天還不見人,太太您可彆生氣,我覺得可能有些變故,那就隻好當作沒生過這位哥哥了。要是他真有什麼來曆,修成了正果,那也是太太您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寶釵聽了,默默不語。襲人實在忍不住,心裡一陣劇痛,腦袋一暈,就栽倒在地。王夫人見狀,十分心疼,讓人把她扶回房去。賈環見哥哥和侄兒中了舉,又因為巧姐的事,心裡十分尷尬,隻能埋怨賈薔和賈芸。他知道探春回來了,這事兒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又不敢躲開,這幾天就像置身於荊棘叢中,難受極了。
第二天,賈蘭隻能先去謝恩,得知甄寶玉也中了,大家便互稱同年。說起賈寶玉神誌不清、走失的事,甄寶玉不禁歎息,好言勸慰。負責科舉考試的官員把考中的卷子呈給皇上,皇上逐一翻閱,看到中選的文章都寫得平正通達。看到第七名賈寶玉是金陵籍貫,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賈蘭,皇上便傳旨詢問,這兩個姓賈的金陵人,是不是賈妃一族。大臣領命出來,傳賈寶玉和賈蘭問話,賈蘭把寶玉考完試後失蹤的事說了,並將家族三代的情況一一陳明,大臣代為轉奏給皇上。皇上聖明仁德,想起賈氏家族的功勳,便命大臣複查,大臣詳細奏明了情況。皇上十分憐憫,命有關部門把賈赦犯罪的緣由查明,呈奏上來。皇上又看到關於海疆平定寇亂、班師回朝善後事宜的奏章,上麵奏明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樂業。皇上龍顏大悅,命九卿論功行賞,並大赦天下。賈蘭等朝臣退朝後,拜謝了主考官,又聽說朝廷有大赦的消息,便回來告訴了王夫人等人。全家上下這才有了些喜色,隻盼著寶玉能回來。薛姨媽更是高興,打算為薛蟠贖罪。
一天,有人來報,甄老爺和三姑爺來道喜,王夫人便讓賈蘭出去接待。沒過一會兒,賈蘭笑嘻嘻地回來向王夫人稟報:“太太們,大喜啦!甄老伯在朝廷裡聽說有旨意,大老爺的罪名免了,珍大爺不但免罪,還承襲了寧國三等世職。榮國世職還是由老爺承襲,等守孝期滿,仍升為工部郎中。被抄沒的家產,全部賞還。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很是喜歡,問明是元妃的兄弟,北靜王還上奏說他人品也不錯,皇上傳旨要召見他。眾大臣奏稱,據他侄兒賈蘭回稟,寶玉出場時走失,現在正在各處尋訪。皇上降旨,讓五營各衙門用心尋找。這旨意一下,太太們就放心吧,皇上如此聖恩,寶玉肯定能找回來。”王夫人等人聽了,這才紛紛慶賀,高興起來。隻有賈環等人心裡著急,四處尋找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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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巧姐跟著劉姥姥,帶著平兒出了城,到了鄉下莊子上。劉姥姥不敢慢待巧姐,趕忙打掃出上房,讓巧姐和平兒住下。每天的飲食雖是鄉村風味,倒也乾淨。還有青兒陪著,巧姐暫且寬了心。莊子上有幾家富戶,聽說劉姥姥家來了賈府的姑娘,都跑來看,都說像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有的送菜果,有的送野味,倒也熱鬨。其中有個極其富有的人家,姓周,家財萬貫,良田千頃。他家隻有一個兒子,生得文雅清秀,今年十四歲,父母請了老師教他讀書,最近科舉考試中了秀才。那天,周媽媽看到巧姐,心裡十分羨慕,暗自思忖:“我們是莊戶人家,哪能配得上這樣的世家小姐!”就這麼呆呆地想著。劉姥姥看出了她的心思,拉著她說:“你的心思我知道,我給你們做個媒吧。”周媽媽笑著說:“你可彆哄我,他們是什麼人家,能把姑娘許給我們莊戶人?”劉姥姥說:“先這麼說著,看看再說。”於是兩人各自走開了。
劉姥姥惦記著賈府的情況,就讓板兒進城去打聽。那天,板兒正好到了寧榮街,隻見那裡停著好些車轎。板兒便在附近打聽,有人說:“寧榮兩府恢複了官職,被抄的家產也賞還了,如今府裡又要興旺起來了。隻是他們家的寶玉中了官,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板兒心裡高興,正打算回去,又看見好幾匹馬跑過來,在門前下馬。隻見門上的人打千兒請安,說道:“二爺回來了,大喜啊!大老爺身體可好?”那位爺笑著說:“好了。又趕上皇上的恩旨,馬上就要回來了。”還問:“那些人在這兒乾什麼?”門上的人回答:“是皇上派來的官員,在這兒下旨意,讓人領回被抄的家產。”那位爺聽了,高興地進了門。板兒知道這是賈璉回來了。他也不用再打聽,趕忙回去把這事告訴了外祖母。劉姥姥聽了,笑得合不攏嘴,趕忙去給巧姐兒道喜,把板兒的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平兒笑著說:“可不是嘛,多虧姥姥這麼安排,不然姑娘哪能趕上這好時候。”巧姐更是歡喜。正說著,給賈璉送信的人也回來了,說:“姑老爺感激得很,讓我一到家,就趕緊把姑娘送回去。還賞了我好幾兩銀子呢。”劉姥姥聽了,很是得意,便讓人趕了兩輛馬車,請巧姐和平兒上車。巧姐等人在劉姥姥家已經住熟了,反倒有些依依不舍,青兒更是哭得厲害,恨不得能留下。劉姥姥知道她舍不得分彆,便讓青兒跟著進城,一行人徑直朝著榮府而來。
且說賈璉之前知道賈赦病重,趕忙趕到他被發配的地方,父子相見,痛哭了一場。賈赦的病情漸漸好轉。賈璉收到家書,了解了家中的情況,便向賈赦稟明後回來。走到半路,聽說朝廷大赦,又加快趕路,今天才到家,正好趕上朝廷頒賞的恩旨。府裡邢夫人等人正愁沒人接旨,雖然有賈蘭,但他畢竟年輕。有人通報璉二爺回來了,大家相見,悲喜交加。此時也來不及多說什麼,賈璉立刻到前廳叩見了欽命大人。問了父親的安好,得知明天要到內府領賞,寧國府第也發還,可以回去居住。眾人起身告辭,賈璉把他們送出門。隻見有幾輛鄉下的馬車,家人們不讓馬車停留,正在吵鬨。賈璉早猜到是巧姐坐的車,便罵那些家人:“你們這群糊塗王八蛋,我不在家,就敢昧著良心欺負主子,把巧姐兒都逼走了。如今人家把人送回來了,你們還要阻攔,是不是跟我有仇啊!”眾家人原本就怕賈璉回來不饒他們,想著這事遲早會敗露,沒想到賈璉說得這麼直接,心裡一頭霧水,隻能站著回道:“二爺出門後,奴才們有的生病,有的告假,這些都是三爺、薔大爺、芸大爺做主,跟奴才們沒關係。”賈璉說:“什麼混賬話!等我忙完這事,再跟你們算賬,趕緊把車趕進來!”
賈璉進去見了邢夫人,沒說什麼話,轉身到了王夫人那裡,跪下磕了個頭,回稟道:“姐兒回來了,多虧了太太。環兄弟的事,太太也彆再提了。隻是芸兒這小子,他上次看家就鬨得亂七八糟,如今我才出去幾個月,就鬨成這樣。回太太的話,這種人把他攆出去,以後彆來往了。”王夫人問:“你大舅子怎麼也這樣?”賈璉說:“太太您就彆管了,我自有辦法。”正說著,彩雲等人回稟:“巧姐兒進來了。”巧姐見了王夫人,雖然分彆時間不長,但想起逃難時的情形,忍不住落下淚來。巧姐也大哭起來。賈璉向劉姥姥道謝。王夫人拉著巧姐坐下,說起那天的事。賈璉看到平兒,當著眾人不好說彆的,心裡卻十分感激,眼中泛起了淚花。從這以後,賈璉心裡越發敬重平兒,打算等賈赦等人回來,就把平兒扶正。這都是後話,暫且不提。
邢夫人正擔心賈璉發現巧姐不見了,會有一番波折,又聽說賈璉在王夫人那裡,心裡更加著急,便讓丫頭去打聽。丫頭回來稟報,說是巧姐兒正和劉姥姥在那兒說話。邢夫人這才如夢初醒,知道自己被蒙在鼓裡,還抱怨王夫人“挑撥我們母子不和,到底是誰給平兒報的信?”正問著,隻見巧姐同著劉姥姥,帶著平兒,王夫人跟在後麵進來了。她們把之前的事都推到賈芸和王仁身上,說:“大太太原本也是聽人說這是好事,哪知道外頭那些人搗鬼。”邢夫人聽了,自覺羞愧。想想王夫人的主意沒錯,心裡也服氣了。於是邢夫人和王夫人彼此心裡都釋然了。
平兒回稟了王夫人,帶著巧姐到寶釵那裡請安,各自訴說著自己的苦處。又說到“皇上隆恩浩蕩,咱們家該興旺起來了。想來寶二爺肯定會回來的。”正說著,隻見秋紋匆匆跑來說:“襲人不好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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