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正字這天回到家,正打算去回拜鄧質夫,仆人突然遞進來一張請帖,說:“翰林院的高老爺請您今天去陪客。”武正字對來人說:“我先去回拜一位客人,馬上就來,你先回去回複老爺吧。”仆人解釋道:“我家老爺特地囑咐,這次請的是浙江的萬老爺,他和老爺是從前結拜的兄弟,老爺想請您和遲老爺也去見見,另外還有老爺的親家秦老爺。”武正字一聽有遲衡山同去,便勉強答應下來。
他先去回拜鄧質夫,可惜兩人沒碰上。午後,高府的人接連來催了兩次,武正字這才動身前往。到了高府,高翰林出來熱情迎接,兩人見過禮後,書房裡又走出施禦史和秦中書,大家也相互見了麵。正喝著茶,遲衡山也到了。
高翰林一邊讓人再去催促萬中書,一邊對施禦史說:“這位萬老弟是浙江很有本事的人,寫得一手好字。二十年前,我還是秀才的時候,在揚州結識了他。那時他也是秀才,但行事作風很不一般,就連鹽商們都不敢小看他,他在揚州比我還吃得開。後來我進京趕考,我們就漸漸失去了聯係。前幾天他從京城回來,說已經從序班升任中書,以後就是秦親家的同事了。”秦中書笑著說:“既然是我的同事,怎麼能讓您破費請客?明天一定要到我家去。”
正說著,萬中書到了,仆人遞上拜帖。高翰林恭敬地站在廳前滴水簷下,吩咐管家準備轎子、開門迎接。萬中書從門外下轎,快步上前,與眾人拜揖後坐下,客氣地說:“承蒙老先生召見,實在不敢當。我也正想借著這頓酒,和您敘敘二十年的彆情。不過不知道老先生今天還有沒有其他客人?”高翰林回答:“今天沒有外人,就請了施侍禦、我的親家秦中翰,還有本地兩位學界的朋友,一位姓武,一位姓遲,現在正在西廳坐著呢。”萬中書連忙說:“那就請引見一下吧。”管家去請,武正字、遲衡山等四位客人便來到正廳,與萬中書相見。
施禦史介紹道:“高老先生特意請我們來陪您。”萬中書感慨道:“二十年前在揚州,我有幸見到高老先生,那時老先生還沒科舉高中,但那非凡的氣度,我就知道將來必是朝廷棟梁。後來老先生科舉中第,我卻四處奔波,一直沒機會在京城見麵。去年我進京,沒想到老先生已經回鄉休養了。所以這次在揚州辦完事,特意繞路來和老先生以及諸位先生相聚,真是太幸運了。”秦中書問道:“老先生的官職什麼時候能補缺?這次出京是為了什麼事?”萬中書說:“中書的補缺,進士是一條路子,監生又是一條路子。我是靠辦事職銜就職的,這輩子恐怕都擺脫不了這個身份,想要升到翰林學士,估計是沒指望了。現在想補缺實在太難。”秦中書說:“既然做不了官,那還不如不就職。”
萬中書不再理會秦中書,轉而對武正字和遲衡山說:“二位先生才華出眾,隻是暫時屈居下位,將來必定大器晚成。像我這就職的事,根本算不得什麼,說到底還是要通過科舉正途出身。”遲衡山謙虛道:“我們平庸之輩,哪比得上老先生的大才。”武正字打趣說:“高老先生和您是結拜兄弟,將來肯定都有出息。”
這時,仆人來稟報:“請各位老爺到西廳用餐。”高翰林說:“先吃點便飯,咱們慢慢聊。”眾人到西廳吃完飯,高翰林讓管家打開花園門,請大家去逛逛。眾人從西廳右邊的月門進去,穿過一道長長的粉牆,從牆角的小門進入,便是一條走廊。沿著走廊轉到東邊,走下石子台階,眼前出現一片蘭圃。此時天氣溫和,蘭花正開得爛漫。前麵的石山、石屏都是人工堆砌而成,山上有座小亭子,能容納三四人;石屏旁放著兩個瓷墩,屏後種著百十竿竹子,竹林後麵映著矮矮的朱紅欄杆,裡麵圍種著還未開放的芍藥。
高翰林拉著萬中書的手,小聲說著話,一直走到亭子裡。施禦史和秦中書便隨意在石屏下坐下休息。遲衡山和武正字信步穿過竹林,走到芍藥欄邊。遲衡山說:“這園子還算乾淨,就是樹木少了些。”武正字感慨道:“前人說過:亭沼就像爵位,時機到了自然會有;樹木就像名節,不長期修養是無法養成的。”
正說著,隻見高翰林和萬中書從亭子裡走下來,高翰林說:“去年在莊濯江家,拜讀過武先生寫的《紅芍藥》詩,如今又到芍藥開花的時候了。”主客六人在園子裡漫步了一會兒,又回到西廳坐下。管家端上一巡精致的攢茶。遲衡山問萬中書:“老先生,貴省有位我的朋友,是處州人,不知道您是否認識?”萬中書問:“處州最有名的就是馬純上先生,其他在學界的朋友我也認識幾個,不知您說的是哪位?”遲衡山說:“正是馬純上先生。”萬中書說:“馬二哥和我是結拜兄弟,怎麼會不認識!他現在進京了,這次去肯定能有好前程。”武正字連忙問:“他至今都沒中舉,為什麼要進京?”萬中書解釋道:“學道三年任滿,保舉了他的優秀品行。他這一進京,可是求功名的捷徑,所以我說他肯定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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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禦史在一旁說:“這些非科舉正途得來的功名,說到底還是沒什麼前途。有操守的人,終究還是要通過科舉出身。”遲衡山說:“去年他來我們那兒,我看他在科舉考試方麵確實很有研究,沒想到這麼多年還是個秀才,可見這科舉之路真是難料。”高翰林反駁道:“遲先生,您這話就不對了。我朝兩百年來,隻有科舉這件事是最靠譜的,隻要有真才實學,總能考中。那馬純上講的科舉之道,不過是些表麵文章,其中真正的奧妙他根本不懂。他就算做三百年秀才,考兩百次案首,到了鄉試、會試還是沒用。”武正字問:“難道鄉試、會試和學道考試的評判標準不一樣?”高翰林說:“當然不一樣!凡是學道考試成績好的,到了大場考試反而考不中。所以我在科舉未中之前,隻專心研究大場考試的內容,學道那裡的考試,考個三等也沒關係。”萬中書奉承道:“老先生的科舉文章,我們省裡的人都研究透了。”
高翰林得意地說:“‘揣摩’二字,就是科舉考試的關鍵。我鄉試的那三篇文章,沒有一句話是憑空編造的,字字都有出處,所以才能僥幸中舉。要是不懂得揣摩考官心思,就算是聖人來考也考不中。馬先生講了半輩子科舉,講的都是考不中的方法。他要是懂得‘揣摩’,現在不知道做到什麼官了!”萬中書說:“老先生的話,真是我們後輩的指路明燈。不過馬二哥也確實是個飽學之士,我在揚州朋友家,看過他寫的《春秋》批注,條理很清晰。”
高翰林不屑地說:“快彆提這事了。我們這兒有位莊先生,曾被朝廷征召,現在在家注釋《易經》。前幾天有朋友和他一起吃飯,聽他說:‘馬純上隻知道進取,不知道退讓,簡直就是一條不知進退的小龍。’且不說馬先生能不能比作‘亢龍’,就拿一個活著的秀才去解讀聖人經典,這就夠可笑的了!”武正字反駁道:“老先生,這也許隻是他隨口開個玩笑。要說活著的人就不能引用,那當初文王、周公為什麼引用微子、箕子的事例?後來孔子為什麼引用顏回的話?那時他們也都是活著的人啊。”高翰林說:“先生果然博學。我專攻的是《毛詩》,不是《周易》,所以不太了解這些。”
武正字接著說:“說到《毛詩》,就更可笑了。現在這些搞科舉的人,死抱著朱熹的注釋不放,越講越糊塗。四五年前,天長的杜少卿先生編寫了一部《詩說》,引用了一些漢代儒者的觀點,朋友們都覺得新鮮。可見現在‘學問’二字,都沒人真正講究了!”遲衡山說:“這都是片麵之詞。依我看,鑽研學問的人就專心做學問,彆總想著功名;追求功名的人就一門心思考科舉,彆談什麼學問。要是兩者都想兼顧,到最後可能一事無成。”
正說著,管家來稟報:“請各位老爺入席。”高翰林請萬中書坐首座,施禦史坐二座,遲衡山坐三座,武正字坐四座,秦中書坐五座,自己則坐在主位。三桌酒席擺在西廳,酒菜十分豐盛,隻是沒有請戲班助興。席間,眾人又聊起京城的朝政。說著說著,遲衡山對武正字感慨道:“自從虞老先生離開這裡,我們相聚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
過了一會兒,眾人換了座位,又點上燈燭繼續吃喝。喝了一輪後,萬中書起身告辭。秦中書拉住他說:“老先生一來是我親家的結拜兄弟,就跟我的長輩一樣;二來我們將來補選官職後,大概也會在一處共事。明天一定要到我家去坐坐,我現在回家就給您發請帖。”他又對其他人說:“明天一個客人都不增加,也不減少,還是我們這六個人。”遲衡山和武正字沒有表態。施禦史說:“好極了!不過我明天也想請萬老先生,那就改到後天吧。”萬中書推辭道:“我昨天剛到,沒想到今天就打擾了高老先生。諸位先生的府上我還沒來得及拜訪,怎麼能這麼快就又去叨擾呢?”高翰林說:“這有什麼關係。我親家將來和您是同事,情況不一樣,明天就盼著您早點來了。”萬中書含糊地答應了。最後,眾人紛紛告辭,各自回家。
秦中書回到家後,立刻寫了五份請帖,派仆人分彆送去邀請萬中書、施禦史、遲衡山、武正字和高翰林。他還專門發出一張傳戲的通知單,叫來一個戲班,吩咐他們第二天清晨就要前來候場。此外,他又下達了一道指令給家中總管,要求廚房精心準備酒席,一定要辦得體麵風光。
第二天,萬中書起床後心想:“我要是先去拜訪秦家,隻怕被他們拉住,到時候就沒時間去拜會其他人了,他們肯定會怪罪,說我專挑有酒吃的地方去。不如先去拜訪其他人,之後再去秦家。”於是,他馬上寫了四份拜帖,先去拜訪施禦史。施禦史出來與他相見,得知他一會兒要去秦中書家赴宴,也沒有多加挽留。接著,萬中書去拜訪遲衡山,遲家的人回複說:“昨晚因為修理學宮的事情,遲相公連夜出城前往句容了。”無奈之下,萬中書又去拜訪武正字,武家的人說:“相公昨天沒回家,等他回來後再來回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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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飯時分,萬中書來到秦中書家。隻見秦家大門外立著一道足有一箭寬的青色圍牆,圍牆中間凹進去三個門洞,裝飾著精美的雕花,是氣派的門樓。萬中書的轎子在大門前穩穩停下,就見大門裡的粉牆上貼著紅紙朱筆書寫的“內閣中書”封條,大門兩旁整齊地站著兩排仆人,仆人身後是放置執事帽子的架子,上方還貼著兩張“為禁約事”的告示。
仆人將拜帖傳進去後,秦中書趕忙迎了出來,打開中間的屏門。萬中書下了轎,兩人拉著手,到大廳裡行禮、就座、喝茶。萬中書客氣地說:“我忝列官場,日後還望您多多關照。今天先留下我的名帖,就算是先來拜望了,至於打擾您設宴款待的事,改日我一定再來專門致謝。”秦中書笑著說:“我親家說起您,讚您才華出眾。將來要是我真補了實缺,您就如同我的長輩一樣。”萬中書問道:“您的親家今天會來嗎?”秦中書回答:“他早上派人來說,今天肯定到這兒來,估計也快到了。”
正說著,高翰林和施禦史坐著轎子到了門口。兩人下轎走進來,眾人相互見禮坐下,又喝了會兒茶。高翰林問:“秦親家,遲年兄和武年兄也該到了吧?”秦中書說:“我又派人去請了。”萬中書說:“武先生或許還能來,遲先生怕是來不了了。”高翰林好奇地問:“老先生怎麼知道?”萬中書解釋道:“早上我去他們兩家拜訪,武先生家說他昨晚沒回家;遲先生因為修理學宮的事去句容了,所以我猜遲先生不會來。”施禦史不滿地說:“這兩個人也真是奇怪,每次我們請客,十次有九次不到。要說他們真有事,一個秀才哪來那麼多事?要說他們擺架子,一個秀才又有什麼架子可擺!”秦中書說:“有老先生和我親家在這兒,那兩位來不來都沒關係。”萬中書問:“那兩位先生的學問應該還不錯吧?”高翰林不屑地說:“能有什麼學問!要是有學問,早就中舉,不會一直當老秀才了。隻是去年國子監的虞博士很賞識他們,他們才湊到一起,現在關係也慢慢淡了。”
正說著,忽然聽見左邊房子裡有人大聲喊道:“妙!妙!”眾人都感到十分驚訝。秦中書讓管家去書房後麵看看是誰在喧嘩。管家回來稟報說:“是二老爺的朋友鳳四老爹。”秦中書說:“原來是鳳老四在後麵,怎麼不請他過來聊聊?”管家到書房把鳳四老爹請了出來。隻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壯漢走進廳中,他雙眼圓睜,雙眉豎起,長長的黑胡須垂過胸膛;頭戴力士巾,身穿黑色綢緞緊袖長袍,腳蹬尖頭靴子,腰間係著絲質鸞絛,肘下還掛著一把小刀子。他走到大廳中間,拱手作了個揖,說道:“各位老先生在這兒,我在後麵都不知道,實在太失禮了。”
秦中書拉著他坐下,向萬中書介紹道:“這位鳳老弟是我這邊極重義氣的朋友,他功夫了得,對《易筋經》更是爛熟於心。他要是運起勁來,哪怕幾千斤的石塊砸在頭上身上,都能毫發無損。這段時間,我弟弟留他在家,早晚向他請教學習技藝。”萬中書說:“看這模樣,就知道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秦中書又問鳳四老爹:“你剛才在裡麵連叫‘妙,妙’,是為什麼?”鳳四老爹說:“不是我,是你弟弟。你弟弟說人的力氣是天生的,我就教他提氣,讓人拿棍棒打他,結果越打越不疼,他高興得在那兒直叫妙。”萬中書對秦中書說:“你弟弟在家的話,何不請出來見見?”秦中書讓管家去請,可秦二侉子已經從後門騎馬去小營看試箭了。
這時,仆人來請眾人到內廳用餐。吃完飯,仆人又從內廳左邊打開門,請大家進去休息閒坐。萬中書和眾人走進內廳,裡麵是兩個相對的廳堂,比正廳稍小一些,但布置得十分精致。眾人隨意坐下,仆人端上十二樣精美的攢茶,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廝又往香爐裡添了些香。萬中書心裡暗自琢磨:“他們家的排場果然不同,我回家後也該學著置辦起來。隻是我家沒這麼大的門麵,也請不動現任官員上門,更沒有這麼多仆人使喚。”
正想著,一個穿著戲服的末腳演員拿著戲目單走上前來,行半跪禮說:“請老爺們先點兩出戲。”萬中書謙讓了高翰林和施禦史後,點了一出《請宴》和一出《餞彆》。施禦史點了一出《五台》,高翰林點了一出《追信》。末腳演員拿著笏板在一旁記下,拿到戲房準備表演。秦中書又讓人端來一輪清茶。這時,管家來稟報:“請各位老爺到外麵就座看戲。”眾人陪著萬中書從對廳來到二廳,隻見唱戲的場地已經布置妥當,兩邊擺放著五把圈椅,椅麵上鋪著大紅盤金椅套,眾人按順序坐下。仆人帶著全體戲子,穿著各自的戲服,上前行禮請安。鼓師走到場地邊緣,輕輕敲響鼓板,就見貼旦演員扮成紅娘,一扭一擺地走上舞台。仆人又上前行禮,稟報一聲“請各位老爺賞坐”,樂師們這才坐下開始演奏。
紅娘剛唱了一句,突然聽到大門口傳來一陣鑼響,接著有戴著紅黑帽子的差役吆喝著闖了進來。眾人都很疑惑,因為《請宴》這出戲裡從沒有這樣的情節。隻見管家慌慌張張跑進來,嚇得說不出話。緊接著,一位頭戴紗帽、身穿玉色緞袍、腳蹬粉底皂靴的官員走上大廳,後麵跟著二十多個衙役。衙役們上前,一把揪住萬中書,用鐵鏈套住他的脖子,直接把他拖了出去。那官員一句話也沒說,也跟著離開了。眾人嚇得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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