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因為痰火病發作,隨身帶了清肺乾糕、藥丸和茶餅。他吩咐手下:“給我倒杯熱水就行,你們自己去吃飯吧。”他用熱水泡了茶,吃了點糕點當午飯。其他人還沒吃完飯,王安石看到屋子旁邊有個廁所,拿了張草紙去方便。卻發現廁所土牆上,有人用白石灰寫了八句詩:“初知鄞邑未升時,為負虛名眾所推。蘇老《辨奸》先有識,李丞劾奏已前知。斥除賢正專威柄,引進虛浮起禍基。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聲遺。”
王安石上完廁所,瞅準沒人注意,脫下左腳的一隻方帛鞋,用鞋底把牆上的字跡抹得模糊不清,這才罷手。等眾人吃完飯,王安石又上轎繼續趕路。又走了二十裡,遇到一處驛站。江居說:“這驛站寬敞,咱們今晚就在這兒歇腳吧。”王安石說:“昨天怎麼叮囑你們的?住在驛站,肯定會被人盤問。還是往前走到村子裡,找戶僻靜的人家借宿更穩妥。”
又走了五裡多,天色漸漸暗下來,到了一戶農家。隻見竹籬笆圍著茅草屋,柴門半開著。王安石讓江居去問問能不能借住一晚,江居推開門進去,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迎出來,問他們有什麼事。江居說:“我們是過路的遊客,想在您這兒借住一晚,房錢照付。”老人說:“隨你們便吧。”
江居把王安石引進門,和老人見禮。老人請王安石到正屋上座,看到江居等三人站在旁邊,知道他們是隨從,就把他們請到側屋休息,自己去準備飯菜。王安石看到新粉刷的牆壁上,有人用大字寫了一首律詩:“文章謾說自天成,曲學偏邪識者輕。強辨鎢刑非正道,誤餐魚餌豈真情。好謀己遂生前誌,執拗空遺死後名。親見亡兒陰受梏,始知天理報分明。”
王安石讀完,心情變得十分沉重。不一會兒,老人端出飯菜,隨從們吃得飽飽的,王安石也勉強吃了一些。他問老人:“牆上的詩是誰寫的?”老人說:“是路過的遊客寫的,不知道名字。”王安石低頭尋思:“我曾經爭辯‘鶉刑’、誤信‘魚餌’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但我兒子在陰間受刑的事,我隻跟夫人說過,沒告訴彆人,這詩怎麼會提到?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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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詩的最後一句戳中了他的痛處,王安石滿心疑惑,又問老人:“您高壽啊?”老人說:“七十八了。”王安石又問:“有幾個兒子?”老人頓時老淚縱橫,說:“四個兒子都死了,現在就剩我和老伴兒在這兒相依為命。”王安石驚問:“四個兒子怎麼都去世了?”老人悲痛地說:“這十年來,全被新法害了。孩子們為了應付官府差事,有的死在任上,有的死在路上。我年紀大,才僥幸活了下來,要是年輕些,也早就不在人世了。”
王安石追問:“新法到底哪裡不好,會弄成這樣?”老人指著牆上的詩說:“官人您看看詩就明白了。自從王安石做了宰相,改變祖宗製度,一門心思搜刮錢財,拒絕納諫,袒護錯誤,重用奸佞。剛開始搞青苗法坑害農民,後來又搞保甲、助役、保馬、均輸等一堆新法,亂七八糟的。官府隻知道執行上麵命令,欺壓百姓,整天就知道抓人、逼稅。差役半夜敲門,老百姓連覺都睡不安穩。好多人沒辦法,隻能丟下家產,帶著老婆孩子逃進深山,每天都有幾十個人離開。我們這村子原來有一百多戶人家,現在就剩下八九戶了。我家原來十六口人,現在就剩四口了!”說著,老人淚流不止,王安石聽了也覺得心酸。
他又問:“有人說新法對百姓有好處,您卻說不好,能不能詳細說說?”老人氣憤地說:“王安石這人太固執,大家都叫他拗相公。誰要說新法不好,就會被他貶官;說新法好,就會被提拔。那些說新法好的人,都是阿諛奉承的小人,其實新法害民不淺。就說保甲法,每家出一個男丁去訓練,還得再出一個人早晚伺候。雖說五天訓練一次,可那些保正天天在訓練場,不給錢就不放人,說你武藝不行。農民為了應付訓練,耽誤了農時,很多人最後都餓死、凍死了。”
說完,老人問:“現在那個拗相公在哪兒?”王安石騙他說:“還在朝廷輔佐天子呢。”老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大罵道:“這樣的奸賊,不殺了他,還重用他,還有天理嗎?朝廷為什麼不重用韓琦、富弼、司馬光、呂誨、蘇軾這些君子,偏偏要用這個小人!”
江居等人聽到堂屋吵吵嚷嚷,過來看情況,見老人說話太直白,趕忙嗬斥道:“老人家彆亂說,要是被王丞相知道,可不得了!”老人憤怒地站起來,說:“我都快八十歲了,還怕什麼死?要是見到那個奸賊,我一定親手殺了他,挖出他的心肝吃了,就算是被處死,我也不後悔!”眾人聽了,嚇得直伸舌頭。
王安石臉色慘白,一句話也不敢說,起身走到院子裡,對江居說:“今晚月色明亮,咱們接著趕路吧。”江居明白他的意思,去付了飯錢,準備好轎馬。王安石向老人拱手道彆,老人笑著說:“我罵的是奸賊王安石,跟官人您有什麼關係,怎麼生氣要走?難道您和王安石有什麼親戚?”王安石連忙說:“沒有,沒有!”隨後上了轎子,催促轎夫快走,一行人在月光下匆匆趕路。
又走了十多裡,到了一片樹林旁,有三間孤零零的茅屋,周圍沒有其他人家。王安石說:“這兒挺安靜,能休息一下。”讓江居去敲門。屋裡一位老婦人開了門,江居說明來意,說他們趕路錯過了旅店,想借住一晚,明天早上一定感謝。老婦人指著中間一間屋子說:“這間空著,住吧。就是屋子小,放不下轎子和牲口。”江居說:“沒關係,我有辦法。”
王安石下了轎子進屋,江居把轎子放在屋簷下,騾驢拴在樹林裡。王安石坐在屋裡,見老婦人衣衫破舊,頭發淩亂,不過屋子雖然是茅草泥巴搭的,倒還乾淨。老婦人點上燈,安置好王安石就去休息了。王安石看到窗戶旁邊好像有字,舉著燈湊近一看,又是一首八句律詩:“生已沽名炫氣豪,死猶虛偽惑兒曹。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辭詼葉濤。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根說青苗。想因過此未親睹,一夜愁添雪鬢毛。”
王安石讀完這首詩,隻感覺如萬箭穿心,心中滿是痛苦與不快。他暗自思忖:“從上路到現在,無論是茶坊、道院,還是村鎮人家,到處都有詩在譏諷我推行的新法。這位老婦人獨居在此,平日裡鮮有人來,居然也有這樣的詩句,可見民間對我的怨恨之詞已經四處蔓延!詩中第二聯提到的‘吳國’,指的是我的夫人;葉濤,是我往日的好友。這兩句詩的含義,我一時還難以理解。”
他本想叫醒老婦人詢問,卻聽到隔壁傳來陣陣鼾聲。江居等人一路鞍馬勞頓,早已沉沉睡去。王安石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心中懊悔不已,不停地用手捶胸頓足。他滿心悔恨:“我隻因聽信了呂惠卿的話,他說新法對民間大有好處,我才不顧眾人反對推行下去,哪裡知道天下百姓竟怨恨到這種地步!這全是呂惠卿誤了我啊!”因為呂惠卿是福建人,所以王安石習慣稱他為“福建子”。這一夜,王安石長籲短歎,和衣而臥,始終無法入眠,隻能默默流淚,淚水浸濕了雙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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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的時候,老婦人起床了,她頭發蓬亂,帶著一個赤腳的婢女,趕著兩頭豬出門。婢女拿著糠秕,老婦人去打水,然後用木勺在木盆裡攪拌,嘴裡還喊著:“羅,羅,羅,拗相公來。”兩頭豬聽到呼喚,就湊到木盆邊吃食。婢女又叫雞:“王安石來。”一群雞立刻圍攏過來。江居和其他隨從看到這一幕,都驚訝不已,王安石心裡更是難受。
他忍不住問老婦人:“老人家,為什麼給雞取這樣的名字?”老婦人說:“官人難道不知道王安石就是當今的丞相,‘拗相公’是他的外號?自從王安石做了丞相,推行的新法害苦了百姓。我是個守了二十年寡的老婦人,沒有兒子兒媳,隻和一個婢女相依為命。我們兩個婦道人家,也要交免役錢、助役錢。錢交了,該服的勞役卻一點沒少。我靠種桑養蠶、織布為生,蠶還沒結繭,就不得不預支絲錢來用;麻還沒織成布,又得借布錢度日。後來養蠶織布都賺不到錢,沒辦法,隻能養豬養雞,等著官府的吏胥、裡正來征收役錢。要麼把雞豬抵給他們,要麼殺了招待他們,自己卻連一塊肉都舍不得吃。所以民間對新法的怨恨,已經深入骨髓。大家養雞養豬時,都故意叫它們‘拗相公’‘王安石’,就是把王安石當作畜生。這輩子拿他沒辦法,隻盼著來世他變成畜生,大家把他煮了吃,才能解心頭之恨!”
王安石聽了,隻能暗暗垂淚,不敢出聲。他身邊的隨從們也十分驚訝,隻見王安石臉色大變,找來鏡子一照,發現自己頭發胡須全白了,雙眼浮腫,滿臉淒慘之色,這都是憂慮憤恨所致。他想起那首詩中“一夜愁添雪鬢毛”的句子,不禁感歎:這難道不是命運的安排嗎?隨後,他讓江居拿出錢來感謝老婦人,收拾行李準備出發。
江居走到轎子前,勸說道:“相公一心為天下施行善政,可這些愚昧的百姓不理解,反而心生怨恨。今晚不能再住在這種村舍裡了,還是找個驛亭或官府的房舍,免得再受閒氣。”王安石雖然沒有回應,但默默點了點頭。
一行人走了很久,來到一座郵亭。江居先下了驢,扶著王安石出轎,在亭子裡坐下,準備早飯。王安石看到亭子的牆壁上也題著兩首絕句。第一首寫著:“富韓司馬總孤忠,懇諫良言過耳風。隻把惠卿心腹侍,不知殺羿是逢蒙!”第二首寫道:“高談道德口懸河,變法誰知有許多。他日命衰時敗後,人非鬼責奈愁何?”
王安石看完,頓時勃然大怒,叫來驛卒質問:“是哪個狂妄之徒,竟敢如此詆毀朝政!”一個老卒回答道:“不止這個郵亭有這樣的詩,到處都有百姓留下的題詩。”王安石又問:“這些詩為什麼而作?”老卒說:“因為王安石推行新法害苦了百姓,大家對他恨之入骨。最近聽說王安石辭去相位,要到江寧府任職,必定會從這條路上經過。每天早晚都有幾百個村民在附近等著他。”王安石問:“等他來,是要拜見他嗎?”老卒冷笑道:“都是有仇怨的人,哪有拜見的道理!大家拿著木棍,等他來了就打死他,然後分著吃他的肉!”
王安石聽後大驚失色,飯還沒煮熟,就匆忙上轎離開。江居趕緊招呼眾人跟上。一路上,他們隻買乾糧充饑,王安石再也不敢下轎,還吩咐眾人加快趕路。終於,他們抵達金陵,與吳國夫人相見。王安石自覺羞愧,不敢進入江寧城,於是在鐘山半山腰選了一處地方居住,並把住所的堂屋命名為“半山堂”。
此後,王安石整日在半山堂中誦經禮佛,希望能消除自己的罪孽。他本就過目不忘,一路上看到的詩句,全都銘記在心。他把這些詩悄悄抄寫給吳國夫人看,這才相信兒子王雱在陰府受罪,並非偶然。從此,他終日沉浸在憂憤之中,痰火之症愈發嚴重,再加上氣逆難舒,吃不下東西。就這樣過了一年多,他身體愈發虛弱,骨瘦如柴,隻能靠在枕頭上勉強坐著。
吳國夫人在一旁落淚,問道:“相公可有什麼遺言要交代?”王安石說:“夫妻之情,不過是偶然的緣分。我死後,你不必太過掛念。隻是把家裡的錢財散儘,多做些善事就好……”話還沒說完,突然有人稟報說故人葉濤前來探望,夫人連忙回避。王安石請葉濤到床邊相見,拉著他的手囑咐道:“你聰明過人,應該多讀些佛書,不要寫那些沒意義的文章,白白耗費精力。我這一生,枉費了許多心血,總想以文章勝過他人,如今快要死了,後悔也來不及了。”葉濤安慰道:“相公福壽綿長,何必說這樣的話?”王安石感歎道:“生死無常,我隻怕大限一到,連話都說不了,所以今天才跟你說這些。”葉濤告辭離去。
這時,王安石突然想起老婦人草舍中詩句的第二聯“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詞誑葉濤”,今日的情景,正應了這兩句詩。他不禁拍著大腿長歎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這難道是偶然嗎?寫出這首詩的人,不是鬼就是神。不然,怎麼會知道我未來發生的事?我被鬼神如此責備,又怎能在世上久留?”
沒過幾天,王安石病情急劇惡化,開始說胡話,還不停地用手扇自己的臉,罵道:“我王安石上對不起天子,下對不起百姓,罪該萬死!到了九泉之下,有什麼臉麵去見唐子方這些忠臣!”就這樣一連罵了三天,最後嘔血數升,離開了人世。唐子方名叫唐介,是宋朝的一位直臣,他曾極力勸諫王安石新法的弊端,王安石不聽,唐介最後也是嘔血而死。同樣是離世,唐介卻比王安石更有聲望。直到現在,山間的百姓中,還有人把豬叫做“拗相公”。
後人評論說,宋朝的元氣,都被熙寧年間的變法損耗殆儘,這才有了靖康之禍。有詩為證:“熙寧新法諫書多,執拗行私奈爾何!不是此番元氣耗,虜軍豈得渡黃河?”還有人寫詩惋惜王安石的才華:“好個聰明介甫翁,高才曆任有清風。可憐覆諫因高位,隻合終身翰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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