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包著血肉,骨頭支撐著身體,有些人)刻意裝作嬌美豔麗來迷惑他人。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都因沉迷於此而墮落,到頭來百年之後也不過是化作一抔塵土。”這首詩是從前性如子所作,專門用來告誡那些因沉迷色欲而傷害自己的人。其實,好色與好淫有著本質區彆。就像古詩中所說“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豈不顧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這種對美好事物的欣賞與傾慕,叫做好色;而那種不挑對象美醜,隻以數量為追求,就像俗語說的“石灰布袋,走到哪裡都留下痕跡”,根本談不上對美的欣賞,隻能稱之為好淫。
即便如此,色欲之事又分為多種情形:比如漢代張敞為妻子畫眉,司馬相如對妻子一往情深,雖被一些道學家非議,但這是夫妻間的真情,屬於人倫根本,可稱為“正色”;又如家中蓄養眾多姬妾婢女,享受歌舞升平的生活,雖不是一夫一妻,卻也有情感寄托,這叫做“傍色”;再如流連於煙花柳巷,與風塵女子交往,雖在一些豪客看來是消遣方式,但正派之人對此頗為不齒,這就是“邪色”;至於那些違背倫理道德,做出有悖人倫之事的行為,則被稱為“亂色”,不僅會在陽間受到眾人譴責,在陰間也會遭受鬼神責罰。
還有一種情形,它不屬於“正色”“傍色”,雖不及“亂色”那般惡劣,卻也比“邪色”好不到哪裡去。這種行為會讓人陷入虛幻的陷阱,玷汙清淨的家風,其惡劣程度,遠則會在陰間遭受審判,近則會在陽間得到報應。所以奉勸世人,麵對這類事情一定要謹慎對待,正所謂“不看僧麵看佛麵,休把淫心雜道心”。
話說在明朝宣德年間,江西臨江府新淦縣有個監生,名叫赫應祥,字大卿。他生得風度翩翩、容貌俊美,性格灑脫不羈,平日裡唯獨癡迷於聲色之事。隻要碰到花街柳巷、歌舞場所,就會流連忘返,仿佛那就是自己的家。久而久之,偌大的家業被他揮霍掉了十分之三四。妻子陸氏見他如此敗家,多次苦口婆心地勸說。赫大卿不僅不聽,反而責怪妻子不賢惠,夫妻倆為此經常爭吵。無奈之下,陸氏發誓不再管他,帶著三歲的兒子喜兒,獨自在一間淨室裡吃齋念佛,任由赫大卿在外放縱。
有一年清明佳節,赫大卿穿著一身華麗的衣服,獨自前往郊外踏青遊玩。就像宋代張詠詩中所寫“春遊千萬家,美人顏如花。三三兩兩映花立,飄飄似欲乘煙霞”,他滿心期待能在人群中邂逅一位有緣佳人。一路上,他專往婦女聚集的地方湊,一會兒在前麵晃悠,一會兒又走到後麵徘徊,不停地展示自己的風流姿態,可轉了一圈下來,卻一無所獲,滿心失望。百無聊賴之際,他走進一家酒館,點了幾杯酒解悶。
赫大卿登上酒樓,選了個臨街的座位坐下。酒保端上酒菜,他一邊自斟自飲,一邊倚著窗戶,看著街上往來的遊人。幾杯酒下肚,已有了幾分醉意,他起身下樓,付了酒錢,便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此時已過午後,酒勁上來,他隻覺得口乾舌燥,心裡想著要是能喝上一杯茶解渴就好了。正四處尋覓,忽然抬頭看見前方樹林中,旗幟隨風飄動,還隱隱傳來陣陣悠揚的磬聲。赫大卿心中一喜,料想那裡必定是個僧道修行的地方,趕忙加快腳步朝著林子走去。穿過樹林,一座規模不小的庵院出現在眼前。
赫大卿仔細打量,隻見庵院四周被白粉牆環繞,門前種著十來棵倒垂的楊柳樹。正中間是兩扇向陽的八字牆門,上麵高懸著一塊金字匾額,寫著“非空庵”三個大字。赫大卿心中暗想:“常聽人說,城外非空庵裡有長相標致的尼姑,一直可惜沒機會來見識見識,沒想到今天正巧碰上了。”他趕忙整理了一下衣冠,邁步走進庵裡。
一進庵門,是一條鋪著鵝卵石的小路,小路兩邊榆柳成行,環境十分清幽雅致。沒走多遠,又看到一重牆門,裡麵是三間小巧的屋子,供奉著韋馱尊者。庭院中鬆柏高聳入雲,樹上鳥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赫大卿從佛像背後繞過去,又是一條橫街。他徑直朝東邊走去,看到一座雕花門樓,兩扇門緊緊關閉著。他上前輕輕敲了三四下,門“呀”的一聲打開了,出來一個年幼的小尼姑。隻見這小尼姑身穿黑色僧衣,腰間係著絲絛,打扮得十分整齊。她見了赫大卿,連忙雙手合十行禮。赫大卿也回了禮,跨步走進庵內。
映入眼簾的是一排三間佛堂,雖然麵積不算很大,但顯得高大寬敞。佛堂正中間供奉著三尊大佛,佛像相貌莊嚴,周身金光閃閃。赫大卿對著佛像作揖行禮後,對小尼姑說道:“麻煩你去通報一下你師父,就說有客人來訪。”小尼姑應道:“相公請先坐下,我這就進去通報。”
不一會兒,一位年輕的尼姑從裡麵走了出來,向赫大卿雙手合十行禮。赫大卿急忙回禮,他那雙多情的眼睛仔細一瞧,眼前的尼姑年紀不到二十歲,臉龐白皙如玉,氣質天然豔麗,風度品格非同一般。赫大卿見她生得如此標致,頓時心花怒放,作揖時整個人就像剛出鍋的糍粑,軟趴趴的,頭都快抬不起來了。
行禮完畢,兩人分賓主坐下。赫大卿心裡盤算著:“今天逛了一整天,都沒遇到個合心意的人,沒想到在這地方藏著如此妙人。我得花些心思好好與她相處,不怕她不落入我的‘情網’。”赫大卿正在心裡琢磨著接下來怎麼搭訕,殊不知這尼姑也對他動了心思。
原來尼姑庵裡有個規矩,一般有客人來訪,都是由老尼姑出麵接待答話。年輕的尼姑就像未出閣的閨女,深居簡出,不是關係特彆好的熟客或者親戚,根本見不到。要是老尼姑外出或者生病臥床,乾脆就直接謝客。那這位年輕尼姑為何會親自出來見客呢?其實是因為她表麵上是個修行之人,實際上內心向往世俗熱鬨,怨恨出家的生活。剛才她偶然從門縫裡看到赫大卿一表人才,一下子就有了好感,所以才主動出來相見。此時,她的目光緊緊地盯著赫大卿,臉上帶著笑意問道:“相公貴姓?表字如何稱呼?府上在何處?到我們這小庵有什麼事嗎?”赫大卿回答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住在城裡。今日到郊外踏青,偶然走到這裡。早就仰慕仙姑的清高品質,所以順便前來拜訪。”尼姑道謝說:“小尼住在這偏僻荒野之處,無德無能,承蒙相公專程來訪,真是讓寒庵蓬蓽生輝。這裡往來人多嘴雜,咱們到裡麵的屋子喝茶吧。”赫大卿一聽請他到裡麵喝茶,心想這事有戲,心裡歡喜得不得了,立刻起身跟著尼姑往裡走。
他們走過幾處房屋,又轉過一條回廊,來到三間乾淨整潔的屋子,布置得十分精致優雅。屋子外麵是一圈護欄,庭院中種著兩棵梧桐樹,幾竿修長的竹子,各種花卉競相開放,相互映襯,陣陣花香撲鼻而來。屋子正中間掛著一幅白描觀音大士像,古銅香爐中,香煙嫋嫋升起,香爐下麵放著一個蒲團。左邊一間屋子放著四個朱紅色的櫥櫃,都上著鎖,想來是用來收藏佛經的。右邊一間屋子用圍屏隔開,走進去一看,橫著擺放一張桐木長書桌,左邊放著一把花藤小椅子,右邊靠牆擺著一張斑竹榻,牆上掛著一張斷紋古琴。書桌上筆墨紙硯擺放整齊,一塵不染。旁邊還放著幾卷經書,赫大卿隨手拿起一卷翻看,隻見上麵是工整的小楷金字,字體模仿的是趙孟頫趙鬆雪)的風格,後麵標注著年月,落款寫著“弟子空照熏沐寫”。
赫大卿問道:“空照是誰?”尼姑回答:“正是小尼的法名。”赫大卿反複欣賞,不停地誇讚。兩人隔著桌子麵對麵坐下,這時小尼姑端著茶過來了。空照雙手捧著一盞茶遞給赫大卿,自己也拿了一盞,陪著他一起喝茶。赫大卿注意到她的手十分纖細潔白,惹人喜愛。他接過茶喝了一口,隻覺得茶香四溢,果然是好茶!就像呂洞賓在茶詩中所寫:“玉蕊旗槍稱絕品,僧家造法極工夫。兔毛甌淺香雲白,蝦眼湯翻細浪休。斷送睡魔離幾席,增添清氣入肌膚。幽叢自落溪岩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赫大卿問道:“你們庵裡一共有多少人?”空照回答:“師徒四人,我師父年紀大了,最近生病臥床,現在庵裡的大小事務都是由我負責。”她指著旁邊的小尼姑說:“這是我的徒弟,她還有個小師妹在房裡誦經呢。”赫大卿又問:“仙姑出家多少年了?”空照說:“我七歲時父親去世,就被送進庵裡出家,到現在已經十二年了。”
赫大卿感慨道:“你今年十九歲,正是青春美好的年紀,怎麼能忍受得住這般寂靜的生活?”空照回應道:“相公彆打趣我了!出家的日子可比世俗生活強多了。”赫大卿追問:“這話怎麼說?出家怎麼就勝過世俗生活了?”空照解釋道:“我們出家人,沒有瑣事纏身,也沒有兒女拖累,每天誦經念佛,聞著香爐裡的香氣,品著茶壺裡的清茶,疲倦了就躺在紙帳裡休息,閒暇時還能撫琴弄弦,過得不知多自在。”
赫大卿笑著說:“閒暇時彈琴,要是有個知音在旁邊欣賞叫好才有意思。這還罷了,隻是這倦了睡在紙帳裡,萬一做噩夢,身邊沒人叫醒,多可怕啊!”空照聽出赫大卿話語裡暗藏的情愫,含笑回應:“就算夢魘死了,也不用相公償命。”赫大卿也笑著說:“彆人夢魘死了,我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但像仙姑這樣的人,若是出了事,那可太可惜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談話的氛圍越來越曖昧。赫大卿說:“麻煩再泡一壺好茶來喝。”空照心領神會,立刻讓女童去廊下煮茶。赫大卿又說:“仙姑的臥房在哪裡?是什麼樣的紙帳?也讓我見識見識。”空照此時內心的情感已難以抑製,嘴上雖然說著“看它做什麼”,人卻已經站起身來。赫大卿見狀,上前靠近,兩人自然而然地走進了空照的臥房。
就在兩人相處之時,不料女童突然推門進來送茶,兩人慌忙起身。女童放下茶,捂著嘴微笑著離開了。
天色漸晚,庵裡點起了燈燭。空照親自去準備酒菜,不一會兒,一桌豐盛的飯菜就擺了出來。她與赫大卿麵對麵坐下,又擔心兩個女童走漏風聲,便讓她們也坐在旁邊一起用餐。空照抱歉地說:“庵裡平時都吃素,不知道貴客來,沒準備葷菜,實在怠慢了。”赫大卿連忙說:“承蒙你們師徒錯愛,已經感激不儘,這麼說反倒讓我不安了。”
四人邊吃邊聊,酒過三巡,赫大卿起身坐到空照身邊,摟著她的脖子,自己喝了半杯酒,又將酒杯遞到空照嘴邊。空照也不推辭,張口一飲而儘。兩個女童見他們如此親昵,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想回避。空照一把拉住她們:“既然都在這裡,就彆躲開了。”兩個女童掙脫不開,隻好用袖子遮住臉。赫大卿上前,和她們也親昵起來。四人說說笑笑,一直吃到大醉,最後同睡在一張床上,相互依偎,關係愈發親密。
第二天一早,空照叫來庵裡的雜役香公,給了他三錢銀子,叮囑他不要把這裡的事情說出去,又拿出錢讓他去買魚肉酒菜。這香公平日裡在庵裡隻能吃到粗茶淡飯,很少有油水,此時拿了錢,又聽說要買酒菜,頓時來了精神,手腳麻利,沒過多久就把東西都買齊了。
話說這非空庵原本有兩個院落,東院住著空照,西院住著靜真。靜真也是個性格灑脫的尼姑,手下有一個女童和一個香公。西院的香公看到東院接連幾天買酒買肉,便把這事告訴了靜真。靜真猜到空照恐怕在做什麼不尋常的事,於是讓女童守好屋子,自己來到東院。剛到門口,就碰見東院的香公左手提著大酒壺,右手拎著菜籃準備出門。兩人打了個照麵,靜真問:“你家院主在嗎?”香公說:“我家院主在呢,我去通報一聲。”靜真一把拉住他:“不用了,我都知道了。”香公被說中心事,頓時漲紅了臉,不敢多言,隻好跟在後麵。
香公關上院門,走到內室門口大聲喊道:“西房院主來拜訪啦!”空照一聽,慌了神,趕緊讓赫大卿躲到屏風後麵,自己起身去迎接靜真。靜真上前一把扯住空照的衣袖,說道:“好啊!出家人竟然做出這種事,敗壞佛門清淨,我跟你去裡正那裡評評理!”說著就要拉她走。空照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慌得說不出話,也邁不開步子。靜真見狀,哈哈大笑起來:“師弟彆緊張,我逗你玩呢!既然有貴客,怎麼能瞞著我獨自招待?還不快請出來相見!”
空照這才鬆了一口氣,連忙把赫大卿叫出來與靜真見麵。赫大卿見靜真容貌秀麗,氣質出眾,雖然比空照大幾歲,但更有一番風情,便問道:“師兄住在哪個院子?”靜真回答:“我就在西院,離這兒很近。”赫大卿說:“我之前不知道,真是失禮了。”三人閒聊了一會兒,靜真見赫大卿舉止瀟灑,談吐不凡,眼神中滿是欣賞與留戀,感歎道:“世上竟有這般出色的男子,師弟好福氣!”空照大方地說:“師兄要是不嫌棄,咱們一起招待貴客。”靜真高興地說:“若能如此,真是太感謝了!今晚我備了酒菜,還請賞臉來坐坐。”
說完,靜真便起身告辭,回到西院準備酒菜。沒多久,空照就和赫大卿手挽手來到西院,女童早已在門口等候。赫大卿走進院子,隻見這裡房舍錯落,花徑曲折,三間淨室布置得比東院更加精致優雅。
靜真見赫大卿來了,十分欣喜,也不再多客套,直接請大家入座。喝過茶後,酒菜陸續上桌。空照特意把靜真推到赫大卿身邊坐下,自己則坐在對麵,又拉著女童在旁邊作陪。四人邊吃邊喝,氣氛融洽。赫大卿和靜真、空照舉止親昵,旁邊的女童看了也有些心動。
一直喝到黃昏,空照起身說:“好好享受今晚,明天我再來賀喜。”她拿了盞燈,把赫大卿和靜真送到門口,自己先回去了。女童叫來香公關好門,收拾完餐具,又打來熱水讓大家洗漱。之後,赫大卿和靜真便休息去了。
從這以後,空照和靜真買通了兩個院子的香公,讓赫大卿在兩院輪流做客。赫大卿沉浸在這種生活裡,樂不思蜀。可將近兩個月過去,他漸漸感到身體疲憊不堪,想要回家。但尼姑們正沉浸在與他相處的快樂中,哪裡肯放他走。
赫大卿苦苦哀求:“我心裡實在舍不得離開,但我已經出來兩個多月,家裡人不知道我去了哪裡,肯定急壞了。我回去安頓好家人,馬上就回來,最多四五天,你們一定要相信我。”空照說:“既然這樣,今晚我們設宴為你餞行,明天一早你就回去,但可不能失信。”赫大卿連忙發誓。空照隨後去西院把這事告訴了靜真。
靜真想了想說:“他雖然發了誓,但走了肯定不會再來。”空照不解地問:“為什麼?”靜真分析道:“這樣風流英俊的男子,誰見了不喜歡?而且他向來喜歡在風月場所流連忘返,外麵的樂子那麼多,就算想來,恐怕也身不由己。”空照著急地問:“那怎麼辦?”靜真神秘地伸出兩根手指,說出了一個計劃。隻是誰也沒想到,這個計劃會讓赫大卿陷入一場意想不到的命運糾葛。
靜真當下說道:“今晚給他辦餞行宴,多勸他幾杯酒,把他灌醉,然後將他頭發剃光。沒了頭發,他自然不好回家。而且他麵容清秀,再穿上我們的衣服,就算是達摩祖師來了,也認不出他是男子。這樣既能長久相伴,又不會擔風險,豈不是一舉兩得!”空照讚歎道:“師兄好主意,我實在比不上。”
到了晚上,靜真讓女童守好院門,自己來到東院,見到赫大卿便說:“正相處得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走?怎麼如此薄情!”赫大卿解釋道:“不是我寡情,隻是離家太久,妻兒難免掛念,所以想回去幾天,很快就回來,怎敢長時間拋下你們,忘記彼此的情誼!”靜真說:“師弟已經答應放你走,我也不好勉強,但你一定要信守承諾。”赫大卿趕忙保證:“這點不必多言!”
沒過多久,酒菜上桌,四個尼姑和赫大卿圍坐在一起。靜真說:“今晚這酒是為送彆而備,大家一定要儘興痛飲。”空照也應和道:“那是自然!”席間,眾人輪番勸酒,一直喝到三更時分,赫大卿被灌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靜真見狀,上前取下他的頭巾,空照拿出剃刀,將他的頭發剃得乾乾淨淨,隨後把他扶到房中休息,眾人各自回去安睡。
赫大卿一覺睡到天亮才醒,發現身邊躺著空照。他翻身時,感覺光溜溜的頭皮蹭過枕頭,連忙伸手一摸,竟是個光頭,頓時大吃一驚,急忙坐起來,連聲驚呼:“這是怎麼回事?”空照也被驚醒,見他慌亂的樣子,便解釋道:“郎君彆生氣!因為你執意要走,我們實在舍不得,又沒有彆的辦法留住你,才出此下策,想把你扮成尼姑,這樣就能長久在一起了。”說著,她依偎在赫大卿懷中,好言相勸。
赫大卿雖滿心無奈,卻也沒了主意,隻得說:“雖說你們是好意,但這做法也太過分了!現在讓我怎麼見人?”空照安慰道:“等頭發長出來,再出去也不遲。”無奈之下,赫大卿隻好依從,扮成尼姑模樣,留在庵中。此後,他與空照、靜真以及兩個女童日夜相伴,生活在一起。
長時間的勞累讓赫大卿的身體漸漸支撐不住,開始生病。起初,他還能勉強支撐,尼姑們以為他是在偷懶;後來見他臥床不起,才真正著急起來。她們想送赫大卿回家,又擔心他沒了頭發,家人追問起來,事情敗露會惹上官司;可如果留他在庵裡,又怕他病情惡化,到時候屍首無法處理,被鄰居發現,性命難保。她們也不敢請醫生來看病,隻讓香公去藥店抓些藥,可吃了藥也不見好轉。
空照和靜真隻能親自照顧,煎湯喂藥,盼著他能好起來。然而,赫大卿的病情卻越來越重,眼看已無生機。空照焦急地與靜真商量:“赫郎的病怕是好不了了,這可怎麼辦?”靜真沉思片刻後說:“這不難!先讓香公去買幾擔石灰。等他去世,不用找外人處理,我們親自給他穿好衣服,打扮成尼姑模樣。也不用買棺材,就用老尼姑的壽材裝殮。然後我們和香公、女童一起,把他抬到後園挖個深坑,倒入石灰掩埋,這樣神不知鬼不覺,沒人會發現!”
再說赫大卿躺在空照房中,這天突然想起家中的妻兒,身邊卻沒有一個親人照料,不禁淚如雨下。空照為他擦淚,輕聲安慰:“郎君彆難過,一定會好起來的。”赫大卿哽咽著說:“我與你們相遇,本想長相廝守,沒想到緣分如此短暫,實在遺憾。我有一件要緊事,想托付給你,希望你一定要答應。”空照說:“隻要是郎君的吩咐,我一定照辦。”
赫大卿從枕邊取出一條鴛鴦絛,這條絛子一半是鸚哥綠,一半是鵝兒黃,兩種顏色交織,因此得名。他將絛子遞給空照,含淚說道:“我來這裡後,家裡人一無所知。如今我恐怕命不久矣,你把這條絛子送回去,告訴我的妻子,讓她來見我一麵,我死也瞑目了。”
空照拿著絛子,立刻叫女童請來靜真,兩人到廂房商議。靜真說:“我們出家之人私留男子,已經觸犯戒律,現在他又病得奄奄一息。要是他妻子來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事情鬨大了,我們怎麼收場?”空照有些心軟,猶豫不決。靜真一把奪過絛子,扔向天花板,說:“你就告訴他,已經派香公把絛子送去了,他妻子不肯來,難道還能怪我們不成?”空照隻好照此回複赫大卿。
赫大卿接連問了好幾次,以為是妻子怨恨自己,不肯來見,心中愈發悲涼,整日默默哭泣。又過了幾天,赫大卿終究沒能挺過去,離開了人世。
兩個尼姑見他氣絕,不敢大聲啼哭,隻能默默流淚。她們燒好熱水,為赫大卿擦洗身體,換上一套新衣服,然後叫來兩個香公,讓他們吃飽飯,點上燈燭,在後園的大柏樹旁挖了個深坑,倒入石灰。接著,她們抬出老尼姑的壽材,放入坑中,布置妥當。隨後,眾人將赫大卿的遺體放在門板上,抬到後園入殮,蓋上棺材蓋,簡單釘好,又倒入許多石灰,用土填平,將地麵恢複如初,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可憐赫大卿自清明時節與尼姑相遇,短短三個多月,便丟了性命,妻兒未能見他最後一麵,還拋下眾多家業,被埋在荒園之中,實在令人惋惜。
再說赫大卿的妻子陸氏,自清明那天丈夫出門後,四五天不見回家,她以為丈夫又在青樓流連忘返,並未放在心上。可十多天過去,仍不見人影,她派家人四處打聽,都說清明之後沒見過赫大卿,陸氏這才著急起來。一個多月過去了,依舊沒有丈夫的蹤跡,陸氏在家日夜啼哭,還寫了尋人啟事四處張貼,但始終沒有消息,一家人焦急萬分。
這年秋天,連日大雨,赫家許多房屋都倒塌損壞。因丈夫失蹤,陸氏無心修繕,直到十一月,才找來幾個工匠施工。一天,陸氏出門查看工程進度,一眼瞥見一個匠人腰間係著一條鴛鴦絛,看著十分眼熟,仔細辨認,竟像是丈夫的束腰之物,頓時大吃一驚。她連忙讓丫鬟叫住匠人,讓他解下絛子。
這個匠人叫蒯三,泥瓦、木工、油漆樣樣精通,是有名的能工巧匠。赫家是他的老主顧,所以家中上下都認識他。蒯三見主家娘子要看,便解下絛子交給丫鬟,丫鬟又遞給陸氏。陸氏拿在手中,反複端詳,確認這就是丈夫的東西。正是這條絛子,將引出一段新的故事,讓貪歡的赫大卿聲名狼藉,也讓多情的尼姑們大禍臨頭。
原來當初赫大卿買這條鴛鴦絛時,一共買了兩條,夫妻二人各係一條。此刻陸氏見物思人,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她立刻叫住蒯三,問道:“這條絛子你是從哪裡得來的?”蒯三回答:“在城外的一個尼姑庵裡拾到的。”陸氏緊接著追問:“那庵叫什麼名字?尼姑都叫什麼?”蒯三道:“那庵叫非空庵,分東西兩院,東院的尼姑叫空照,西院的叫靜真,庵裡還有幾個沒剃度的小尼姑。”陸氏又問:“那些尼姑年紀多大了?”蒯三說:“都二十歲出頭,長得頗為標致。”
聽了這番話,陸氏心中暗自揣測:“丈夫一定是貪戀那兩個尼姑,躲在庵裡不回家。我多叫些人,拿著這條絛子,讓蒯三一起去作證,把整個庵搜一遍,他肯定會現身。”剛要邁步行動,她又轉念一想:“說不定是丈夫不小心掉的,可不能冤枉了出家人,我得再問清楚些。”於是她又叫住蒯三:“你什麼時候拾到這條絛子的?”蒯三答:“不到半個月前。”
陸氏尋思:“半個月前丈夫還在庵裡,這事必有蹊蹺!”她繼續問:“你在庵裡什麼地方拾到的?”蒯三道:“在東院廂房的天花板上。當時下大雨,屋子漏了,讓我去翻瓦,這才撿到的。冒昧問一句,娘子為何見了這條絛子,一直追問?”陸氏說:“這是我夫君的絛子。自從春天出門後,就沒了蹤影。如今見了絛子,他肯定就在庵裡。現在就跟你去尼姑庵要人,若能找回夫君,我一定按尋人啟事上承諾的,重重謝你。”
蒯三聽了大吃一驚:“這怎麼把找人的事扯到我身上了!”連忙辯解:“絛子確實是我拾的,但我真不知道你家夫君的事。”陸氏問:“你在庵裡做了幾天工?”蒯三說:“在西院做了十幾天,到現在工錢還沒結清呢。”陸氏又問:“那你在庵裡見過我夫君嗎?”蒯三認真地說:“我絕不敢說謊,雖然做了幾天工,在庵裡到處走動,但真沒見過你家夫君。”
陸氏心想:“如果人不在庵裡,就算有這條絛子,也不能作為確鑿證據。”她思來想去,最後說:“絛子出現在庵裡,肯定有原因,或許他藏在彆的地方也說不定。蒯三說庵裡還欠他工錢,我先賞他一兩銀子,讓他以討工錢為名,時常去打探消息,總會露出些蛛絲馬跡,到時候再找尼姑問個清楚。”於是,她把蒯三叫到跟前,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還拿出一兩銀子:“先給你這點銀子,若打聽到確切消息,還有重謝。”蒯三見有錢拿,又有重謝的承諾,便滿口答應下來。
第二天飯後,蒯三慢悠悠地來到非空庵門口,看見西院的老雜役正坐在門檻上,對著太陽脫了衣服捉虱子。蒯三上前打了聲招呼,老雜役抬頭認出是蒯三,說道:“好幾天沒見了,怎麼有空來閒逛?院主正想找你做些活兒,來得正好。”蒯三一聽,正合心意,便問:“院主想做什麼活兒?”老雜役說:“我也不太清楚,進去問問就知道了。”他整理好衣服,帶著蒯三一起進了庵。
兩人七拐八繞,來到裡麵的淨室,隻見靜真正坐在那裡抄寫經文。老雜役喊道:“院主,蒯師傅來了。”靜真放下筆說:“正準備讓香公去叫你,來得正好。佛前的那張供桌是祖傳的,年頭久了,漆都掉了。一直想換張新的,可沒遇到施主。前些天錢奶奶發善心,施舍了幾根木料,現在想照著東院的樣子,做個佛櫃。選了明天是吉日,打算開工,這活兒非得你親自做不可,那些普通幫手可做不來。工錢到時候一並結算。”蒯三應道:“好,明天一定來。”嘴上說著,眼睛卻在四處打量,可淨室裡空蕩蕩的,沒發現什麼可疑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