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三轉身往外走,一路上東張西望,心想:“絛子是在東院拾的,還得去那邊看看。”出了西院,告彆老雜役,他徑直來到東院。見院門半開半掩,往裡張望,沒看到人,便輕輕走了進去。他躡手躡腳地四處查看,看到上著鎖的空房間,就從門縫往裡瞧,沒聽到任何動靜。走到廚房門口時,聽到裡麵傳來笑聲,便停下腳步,透過窗戶往裡看,隻見兩個小尼姑正嬉笑打鬨。不一會兒,年紀小的摔倒在地,年紀大的便扛起她的雙腳,做出一些親密舉動,還互相親昵。小的叫嚷起來,大的說:“都已經這樣了,還叫什麼!”
蒯三正看得入神,突然打了個噴嚏,驚得兩個小尼姑趕緊跳起來,問道:“誰在那兒?”蒯三走上前說:“是我,院主在嗎?”他嘴上問著,心裡想著剛才看到的場景,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小尼姑們察覺到被他看見,頓時滿臉通紅,沒好氣地問:“蒯師傅,有什麼事?”蒯三說:“沒什麼事,就是想找院主借點工錢用。”小尼姑說:“師父不在家,改天再來吧。”蒯三見被打發出來,不好再進去,隻好離開。小尼姑們關上門,在裡麵嘀咕:“這個外鄉人鬼鬼祟祟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到廚房了,真討厭!”蒯三雖然聽見了,但沒拿到實據,不好發作,心裡琢磨:“剛才她們說的話有點奇怪,明天再來探探。”
第二天一早,蒯三帶著工具來到西院,開始測量木料尺寸,動手裁剪。乾活時,他還不忘留意赫大卿的消息。快到下午一點時,靜真出來查看進度,兩人閒聊了幾句。突然,靜真抬頭發現佛前的香燈滅了,便讓小尼姑去取火。小尼姑很快拿來一盞燈,放在桌上,接著去解繩子掛燈。沒想到繩子放得太鬆,燈“啪”地往下掉,巧的是,靜真正好站在下麵,燈不偏不倚砸在她頭上,“砰”的一聲摔成兩半,燈油順著她的頭往下流。
靜真頓時火冒三丈,也顧不上身上沾滿油汙,衝過去揪住小尼姑的頭發又打又踢,嘴裡罵道:“不知檢點的東西,被人迷了心竅,一點都不上心,弄臟了我的衣服!”蒯三趕忙放下手中的工具,上前把兩人拉開。靜真餘怒未消,一邊走一邊罵,回屋換衣服去了。小尼姑被打得頭發散亂,在一旁傷心哭泣,見靜真走了,小聲嘟囔:“打翻了燈油就這麼打罵!你把人活生生害死,又該怎麼說?”
蒯三聽到這話,連忙追問。原來這小尼姑年紀相仿,當初看到赫大卿與靜真等人相處,心裡也有些想法。但靜真性格強勢,醋意十足,空照是事情的發起者,靜真勉強容忍。一旦男人到了她的地盤,她便想獨自占有,絕不允許彆人染指。小尼姑忍了許久,心中滿是怨恨,今天一時氣憤,不小心說漏了嘴,沒想到正好被蒯三聽到。蒯三急忙問:“她怎麼害死人了?”小尼姑說:“她和東院的那些人,日夜與一個赫監生在一起,結果把人給折騰沒了。”蒯三又問:“那現在人在哪兒?”小尼姑說:“東院後園大柏樹下埋的不就是嗎?”蒯三還想問下去,老雜役走了過來,大家便都不再說話,小尼姑哭著回屋去了。
蒯三細細琢磨小尼姑的話,發現和昨天在東院聽到的內容相互印證,心裡斷定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沒等到天黑,他就借口有事,收拾好工具,一路狂奔到赫家。見到陸氏後,蒯三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陸氏聽聞丈夫已死,頓時放聲大哭。她連夜召集家族親友商量對策,還留蒯三在家中過夜。
第二天一早,陸氏召集了二十多個家仆,帶上鋤頭、鐵鍬、斧頭,把孩子托付給奶媽照顧,自己坐著轎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朝著非空庵趕去。非空庵離城不過三裡路,很快就到了。陸氏下了轎子,留下一半人守在庵門口,其餘人拿著工具,跟著她往庵裡走去。蒯三在前麵帶路,徑直來到東院敲門。此時庵門雖然開著,但尼姑們才剛剛起床。雜役聽到敲門聲,出來一看是女客,以為是來燒香的,便進去通報空照。
蒯三熟悉庵裡的路徑,領著眾人直接往裡闖,迎麵碰上了空照。空照見蒯三帶著女客,還以為是他的家眷,上前熱情相迎。誰知蒯三和陸氏理都不理她,直接把她擠到一邊,眾人快步朝著園子跑去。空照見這陣仗,察覺事情不妙,趕緊跟到園子裡。隻見眾人直奔大柏樹下,拿起鋤頭、鐵耙就開始挖地。空照知道事情敗露,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她轉身跑回屋裡,對小尼姑說:“不好了!赫郎的事被發現了!快跟我逃命!”兩個小尼姑嚇得不知所措,連忙跟著空照往外跑。
她們剛跑到佛堂前,雜役來報:“庵門口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多人守著,不讓我出去!”空照急得直喊:“這下糟了!先去西院再想辦法!”四人跑到西院,敲開院門,讓雜役把門鎖上,叮囑道:“要是有人敲門,千萬彆開!”她們跑到靜真的房間,此時靜真還沒起床,房門緊閉。空照拚命敲門,靜真聽到空照的聲音,急忙起身穿好衣服,出來問道:“師妹,怎麼這麼慌亂?”空照氣喘籲籲地說:“赫郎的事不知被誰走漏了風聲。那個該死的蒯木匠,帶著好多人衝進後園,正在那裡挖呢。我想逃走,可雜役說門口有人把守,出不去,特意來和你商量。”
靜真聽了,也是大驚失色,說道:“蒯匠昨天還在這裡乾活,怎麼今天就帶人來了?還知道得這麼詳細。肯定是庵裡有人泄密,那家夥才去通風報信的。不然,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的事?”旁邊的小尼姑聽了,懊悔昨天說錯話,心裡害怕極了。東院的小尼姑說:“蒯匠早就不對勁了,前天就偷偷跑到我們廚房來打聽消息,被我們發現趕了出去。但不知道到底是誰把消息說出去的?”空照著急地問:“現在怎麼辦?”靜真果斷地說:“沒彆的辦法,隻能趕緊逃走。”空照無奈道:“可門前有人守著。”靜真說:“走後門!”她先讓雜役去查看,回來說後門沒人。
空照大喜,讓雜役把外麵的門一路鎖好,自己回房拿了些銀兩,其他東西都顧不上了。連同雜役在內,一共七人,從後門逃了出去,還把後門也鎖上。空照慌慌張張地問:“我們現在能躲到哪裡去?”靜真說:“走大路肯定會被人撞見,得從小路走,先去極樂庵躲一躲。那裡人少,不容易被發現。了緣和我們關係不錯,應該會收留我們。等事情平息了,再做打算。”空照連連點頭,一行人也顧不上腳下坑窪不平,沿著小路,慌不擇路地朝極樂庵跑去。
再說陸氏、蒯三等人在大柏樹下奮力挖掘,挖開表麵的泥土後,露出了石灰,眾人都覺得找對地方了。可石灰遇水後凝結成塊,很難挖開。費了好大一番功夫,終於看到了棺材蓋。陸氏見狀,忍不住放聲大哭。眾人用鐵鍬鏟去棺材兩邊的石灰,卻發現棺材蓋打不開。守在庵門口的人等得著急,都跑進來幫忙,大家一起將棺材周圍的土挖開,把棺材撬得鬆動後,拿起斧頭劈開棺蓋。
打開棺材一看,眾人都驚呆了——裡麵躺著的不是男子,而是一個尼姑!大家頓時慌作一團,也沒仔細辨認,麵麵相覷,趕緊把棺材蓋重新蓋好。有人可能會問,赫大卿去世還不到一年,就算沒了頭發,夫妻之間難道認不出來嗎?其實,赫大卿剛出家時麵容清秀,可在庵中得了重病,長期臥床,去世時已經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連他自己照鏡子都認不出原來的模樣,更何況陸氏突然看到一個光頭,自然以為是尼姑。
陸氏當場埋怨起蒯三來:“特意讓你去打聽,怎麼不核實清楚就來報信?現在鬨出這麼大的烏龍,該怎麼辦?”蒯三辯解道:“昨天小尼姑明明就是這麼說的,怎麼能算我虛報?”眾人紛紛指責:“現在裡麵是個尼姑,你還狡辯什麼!”蒯三不死心,說:“會不會挖錯地方了?再到旁邊挖挖看。”一位年長的親戚連忙阻止:“不行!法律規定,開棺見屍要判斬首之罪,挖掘墳墓也是重罪。我們現在已經犯法了,要是再挖出一個尼姑,難道要頂兩個死罪嗎?不如趕緊去官府報案,把昨天說話的小尼姑抓來審問,這樣或許還能挽回局麵。要是被尼姑搶先告狀,我們就麻煩大了!”
眾人覺得有理,急忙帶著陸氏離開,連鋤頭工具都顧不上拿。從庵裡一直跑到庵門口,都沒見到一個尼姑。那老者又說:“不好了!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官,就是先去告狀了,快走!”眾人一聽,慌了神,趕緊扶著陸氏上了轎子,一路飛奔,朝著新淦縣衙跑去,準備向官府報案。進城的時候,一半的親戚都悄悄溜走了。
這邊還有個小插曲。陸氏帶來的人中有個叫毛潑皮的雇工,他心想棺材裡說不定還有值錢的東西,就躲在一邊。等眾人離開後,他揭開棺材蓋,掀開死者的衣服翻找,卻沒發現什麼財物。也是命運使然,他無意中一扯,死者的褲子掉了下來,這才發現死者不是尼姑。毛潑皮看了,自言自語道:“原來不是尼姑,是個和尚。”他重新蓋好棺材蓋,出來四處張望,見沒人注意,就溜進空照的房間,挑了幾件值錢的細軟揣在懷裡,離開了非空庵。
毛潑皮急忙趕到縣衙前,此時知縣外出拜客,陸氏和眾人正在那裡等候。毛潑皮上前說:“彆著急!我不放心,又回去看了一下。雖然不是赫大卿,但也不是尼姑,是個和尚。”眾人聽了,鬆了一口氣:“這樣還好!隻是不知道這個和尚是哪個寺廟的,怎麼會被尼姑害了?”
說來也巧,這時旁邊走過來一個老和尚,問道:“你們說哪個和尚死在尼姑庵裡了?長什麼樣子?”眾人描述道:“是城外非空庵東院,一個瘦瘦高高的黃臉小和尚,看起來死了沒多久。”老和尚一聽,激動地說:“這麼說,一定是我的徒弟!”眾人好奇地問:“你的徒弟怎麼會死在那裡?”老和尚歎了口氣:“我是萬法寺住持覺圓,有個徒弟叫去非,今年二十六歲,一直不學好,我管教不了他。從今年八月出門後,就再也沒回來。他的父母還護短,不怪兒子,反倒告我謀殺。我今天就是來候審的。要是死的真的是他,也能還我清白了。”毛潑皮趁機說:“老師傅,你要是願意請我吃飯,我就帶你去看看。”老和尚連忙說:“那敢情好!”
眾人正要動身前往縣衙,突然一個老頭拽著一個婆子,怒氣衝衝地趕上來,對著老和尚狠狠扇了兩巴掌,罵道:“你這個賊和尚!把我兒子害到哪裡去了?”老和尚連忙解釋:“彆鬨,你兒子現在有下落了。”老頭追問:“在哪裡?”老和尚指著毛潑皮說:“你兒子和非空庵的尼姑有牽連,不知怎麼死了,埋在庵後的園子裡。這位就是證人。”說著,便拉著毛潑皮要去看個究竟,老頭和婆子也緊跟其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朝著非空庵走去。
消息很快傳開,庵附近的男女老少都趕來圍觀。毛潑皮帶著老和尚走進庵裡,忽然聽到一間房內傳來微弱的呼喊聲。推開門一看,隻見一個奄奄一息的老尼姑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喊著:“餓壞了,怎麼還不拿飯給我吃?”毛潑皮沒理會她,重新關上門,徑直帶著眾人來到後園柏樹下,掀開棺材蓋。老頭和婆子湊近仔細辨認,雖然屍體模樣大變,但依稀還能看出幾分兒子的影子,頓時抱頭痛哭起來。圍觀的人群擠作一團,紛紛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毛潑皮便手舞足蹈地講述事情的經過。
老和尚見對方認了屍,一心隻想擺脫自己的嫌疑,也不管真相如何,一把拉住老頭說:“走,走,走!你兒子找到了,趕緊去官府報案,把尼姑抓來審問清楚,到時候再哭也不遲。”老頭這才止住哭聲,重新蓋好棺材,匆匆離開非空庵,朝著縣城跑去。趕到縣衙時,知縣剛好回府。
此前負責拘傳老和尚的差役,發現原告和被告都不見了蹤影,急得四處尋找,跑得滿頭大汗。赫家的人見毛潑皮和老和尚回來,連忙圍上去問:“確定是你徒弟嗎?”老和尚一口咬定:“千真萬確!”眾人商量道:“既然這樣,咱們一起進去向知縣稟明情況吧。”
差役帶著眾人來到公堂跪下。赫家人率先上前,將家主失蹤的經過、蒯三撿到絲絛的情況,以及庵中小尼姑透露的信息,還有開棺後發現和尚屍首的前後細節,一一詳細稟報。接著,老和尚也上前稟道:“死者是我的徒弟,三個月前突然離家,沒想到死在尼姑庵裡。他的父母還誣告是我謀害。如今事情已經真相大白,懇請大人還小僧清白。”知縣問老頭:“這真的是你兒子嗎?可彆認錯了。”老頭肯定地回答:“千真萬確是小人的兒子,絕對不會錯!”
於是,知縣立即派四個公差前往非空庵,將尼姑帶回審問。公差們領命後,火速趕到非空庵,隻見庵外人頭攢動,卻不見尼姑的蹤影。眾人找遍庵內,隻發現一個奄奄一息的老尼姑躺在床上。有人猜測:“說不定躲在西院。”公差們趕到西院,發現院門緊閉,敲門無人應答。焦急之下,他們翻牆進入,卻見庵內所有門戶都上了鎖。一番搜尋後,依然不見尼姑的蹤跡。幾個公差順手拿走了一些值錢的東西,最後隻好帶著當地的保長回去向知縣複命。
知縣在公堂等候,公差稟報道:“非空庵的尼姑都逃走了,不知去向,我們把地方保長帶來回話。”知縣質問保長:“你知道尼姑躲在哪裡嗎?”保長連忙搖頭:“小人實在不知道啊!”知縣大怒:“尼姑在你的轄區內做出偷養人、害人性命的不法之事,你卻隱匿不報。現在事情敗露,又縱容她們逃走,還假裝不知情。要你們這些地方保長有什麼用?”說罷,喝令將保長拉下去杖打。保長苦苦求饒,知縣這才作罷,限他三日內必須將一乾人犯全部抓獲,暫時允許他交保在外,等候傳訊。同時,知縣還派人用封條將非空庵的大門牢牢封鎖。
另一邊,空照、靜真帶著小尼姑和雜役逃到了極樂庵。庵門緊閉,眾人敲了許久,才見雜役出來開門。一行人顧不上寒暄,匆匆忙忙衝進庵內,連聲催促雜役關門。庵主了緣早已在門邊等候,見他們神色慌張、成群結隊地湧來,料想必定出了大事。她將眾人請到佛堂坐下,吩咐雜役去泡茶,隨後開口詢問緣由。靜真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說了一遍,懇請在庵中躲避一時。
了緣聽完,臉色驟變,沉思片刻後為難地說:“二位師妹有難來投奔,按理說我該收留。但這事鬨得太大了!最好還是逃往遠處,或許能躲過一劫。我這庵院圍牆低矮、房屋簡陋,又地處熱鬨之處,要是被人察覺,隻怕你們走不了,連我也要被牽連,實在不敢留啊!”
原來,了緣也是個行為不端之人,她私下與萬法寺的小和尚去非關係密切,還將其扮成尼姑藏在庵中已有三個多月。她本就擔心事情敗露,如今見靜真等人因同樣的事前來避難,生怕自己的秘密也被牽連出來,所以一開始便想推辭。
空照師徒見了緣拒絕,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還是靜真機靈,她深知了緣貪財,便從袖中掏出幾兩銀子,遞過去說:“師兄所言在理,但我們事發突然,一時也找不到去處,還望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收留我們兩三日。等風頭過了,我們立刻離開。這點銀子,就當是給師兄的盤纏。”了緣見錢眼開,頓時把風險拋到腦後,假意推辭道:“就住兩三天的事,怎麼能要你們的錢!”靜真堅持道:“已經夠麻煩師兄了,哪能再讓你破費。”了緣推辭一番後,便收下銀子,將眾人帶到庵內躲藏起來。
這時,小和尚去非聽說非空庵來了五個人,還都是容貌出眾的女子,好奇地跑出來張望。雙方正好打了個照麵,各自行了禮。靜真見此人麵生,便問了緣:“這位師兄是哪個庵院的?怎麼從未見過?”了緣慌忙編了個謊:“這是最近才出家的師弟,所以你們不認識。”小和尚見靜真師徒比了緣更加美貌,心中暗喜,盤算著能與她們有更多交集。
了緣準備了素齋招待眾人,可靜真和空照心中忐忑不安,如坐針氈,根本吃不下東西。到了下午申時,她們向了緣提議:“也不知庵裡的情況怎麼樣了,想麻煩你們的雜役去打聽一下,我們也好商量接下來的打算。”了緣隨即派雜役前往非空庵打探消息。
這個雜役老實巴交,不懂其中利害,徑直跑到非空庵前,探頭探腦地張望。此時,當地保長正帶著衙役執行知縣的命令,封鎖庵門。他們不顧庵內老尼姑的死活,用兩條封條交叉貼在門上。正要離開時,一眼瞧見這個探頭探腦的老頭,認定他是通風報信的眼線,齊聲喝道:“官府正找你呢,來得正好!”一個衙役掏出繩索,直接套在他脖子上。雜役嚇得渾身發軟,連忙解釋:“他們躲在我庵裡,讓我來打聽消息的,真的不關我的事!”眾人逼問:“在哪個庵?”雜役慌了神,脫口而出:“極樂庵!”
眾人得知確切消息後,又叫來幾個幫手,押著極樂庵的香公一同前往。他們將極樂庵前後門牢牢把守,隨後開始敲門。庵裡的人以為香公回來,了緣急忙出來開門。眾人一擁而入,迎麵就將了緣抓住,接著在庵內展開搜查,一個人都沒讓逃脫。小和尚慌亂中躲到床底下,也被揪了出來。
了緣連忙向眾人求情:“他們隻是借我的庵暫時躲避,做的事情真的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願意給各位一些酒錢,求你們行個方便,放過我們庵吧。”眾人拒絕道:“這可不行!知縣大人嚴厲得很!要是問起在哪裡抓到的,我們怎麼回答?有沒有乾係我們不知道,你自己去縣裡解釋吧。”了緣又說:“這也好辦。但我的徒弟剛出家不久,能不能放過他,求各位做個人情。”眾人貪圖錢財,本有些動搖,可其中一人反對:“不行!要是真沒關係,乾嘛這麼慌張,還躲到床底下?肯定有問題。我們可不想擔責任。”眾人紛紛附和,用繩索將所有人一一捆住,連同男女在內一共十人,像端午的粽子一樣串在一起,帶出庵門。他們鎖好庵門,押解著眾人前往新淦縣衙門。一路上,了緣不停地埋怨靜真連累自己,靜真則一句話都不敢反駁,真是應了那句“老龜蒸不爛,移禍於空桑”。
此時天色已晚,知縣已經退堂,地方保長隻好先把眾人帶回家中過夜。了緣悄悄對小和尚叮囑:“明天上堂,你就說自己是新出家的徒弟,千萬彆多說。等我去解釋,應該不會有事。”
第二天一早,知縣升堂審案。地方保長押著眾人進衙稟報道:“非空庵的尼姑都躲在極樂庵,現在已經全部抓獲,連同極樂庵的尼姑也一並帶來了。”知縣命眾人跪在月台東邊,又派人傳喚老和尚、赫大卿的家人、蒯三以及小和尚的父母到堂。不一會兒,人都到齊了,知縣讓他們跪在月台西邊。小和尚偷偷抬頭一看,十分驚訝:“怎麼我師父也被牽扯到這場官司裡了?連我爹媽都在,太奇怪了!”他心裡雖然疑惑,但不敢出聲,還怕被師父認出來,連忙轉過頭,趴在地上。
小和尚的父母可不管官府威嚴,指著尼姑又哭又罵:“不知廉恥的東西!為什麼害了我兒子?把活的還給我們!”小和尚聽到父母向靜真要人,更加納悶:“我這不活得好好的,怎麼回事?還跟他們索命?”靜真和空照還以為是赫大卿的父母,嚇得不敢吱聲。
知縣見老兩口吵鬨,大聲喝止,隨後喚空照、靜真上前問道:“你們既然出家,為什麼不守戒律,私留他人,還害人性命?從實招來,免得受刑!”靜真和空照本就自知罪孽深重,此時心慌意亂,腦子一團亂麻。聽到知縣不問赫大卿的事,反而問和尚的事,更是摸不著頭腦。平時能說會道的靜真,此刻像嘴被封住了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知縣連問四五次,她才勉強擠出一句:“小尼沒有害過什麼和尚。”知縣大怒:“現在萬法寺的和尚去非被你們害了,埋在後園,還敢抵賴?上夾棍!”兩邊衙役應聲上前。
了緣見知縣把屍體錯認成去非,追究此事,心裡大驚失色,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這是怎麼回事!那明明是赫監生的屍體,怎麼不問,反而牽扯到我身上?太奇怪了!”她心裡慌亂,偷偷看向小和尚,小和尚也知道父母認錯了,同樣看向了緣,兩人麵麵相覷。
靜真和空照嬌弱的身子哪經得起這般刑罰,夾棍剛套上就暈了過去,哭喊著:“大人彆用刑了,我們願意招!”知縣示意停下,聽她們供述。二人異口同聲說道:“大人,後園埋的不是和尚,是赫監生的屍體。”赫家人一聽,連忙和蒯三跪上前,聽她們講述詳情。知縣問:“既然是赫監生,為什麼是光頭?”二尼便將赫大卿到庵中遊玩、彼此結識,以及設計剃發、扮成尼姑,最後生病去世埋葬的前後經過,詳細招供出來。
知縣見她們所說與赫家人昨日的陳述相符,認定是實情,又問:“赫監生的事清楚了,那和尚藏在哪裡?趕緊招來!”二尼哭著說:“這個真不知道,打死我們也不敢亂說。”知縣又逐一詢問女童和香公,得到的說法一致,確認小和尚的事與他們無關。
接著,知縣喚了緣和小和尚上前:“你們窩藏靜真、空照等人,肯定是同謀,也上夾棍!”了緣見靜真等人已經如實招供,小和尚的事也不再牽扯,心裡鬆了口氣,從容稟道:“大人不必用刑,聽小尼細說。靜真她們昨天到我庵裡,說被人敲詐,想借住一兩天,我一時心軟才留了她們。其他事情,我真的一無所知。”她指著小和尚說:“這徒弟剛出家,和靜真她們根本不認識。這種事敗壞佛門聲譽,就算沒被發現,我要是知道,也會去告發,怎麼會等事情敗露還藏匿她們?還望大人明察。”
知縣覺得她說得有理,笑道:“話說得漂亮,但願心口如一。”隨後讓她們跪到一邊,喝令衙役將空照、靜真各打五十大板,東房的兩個女童各打三十大板,兩個香公各打二十大板。眾人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打完後,知縣提筆定罪:靜真、空照設下不當之事,害人性命,依法判處斬首;東房兩個女童從輕處罰,杖打八十,由官府發賣;兩個香公知情不報,都判杖刑;非空庵成為藏汙納垢之所,拆毀後收歸官府;了緣師徒雖不知情,但窩藏相關人等,判杖刑,可交錢贖罪;西房女童,判令還俗;赫大卿自食惡果,已死不再追究,屍體由家屬領回安葬。
宣判完畢,眾人簽字畫押。小和尚的父親見屍體不是自己兒子,想起昨天的痛哭,尷尬又氣憤,跪上去懇請知縣,依舊向老和尚要人。老和尚則反咬一口,說徒弟偷了寺裡東西,藏在家裡,還來誣陷自己。雙方爭執不下,知縣也難以決斷。認為老和尚謀害徒弟吧,沒有證據;覺得小和尚真藏在家裡吧,這父親又怎敢公然要人?思索片刻後,知縣說:“你兒子是生是死沒有確鑿證據,不好判決!先押下去,仔細尋訪到確切證據再來回話。”
當下,空照、靜真和兩個女童被關進監獄;了緣、小和尚和兩個香公,暫時押出衙門,等待找人作保;老和尚和小和尚的父母,由原來的差役押著,繼續尋找去非的下落;其餘人犯則釋放回家。按照衙門“東進西出”的規矩,眾人從西邊的台階下走出。了緣騙過了知縣,沒在堂上出醜,和小和尚暗自慶幸。小和尚生怕被人認出來,一直低著頭,走在眾人後麵。
也許是命中注定事情要敗露。眾人剛走出衙門西腳門,小和尚的父親又一把揪住老和尚,罵道:“老禿驢!害死我兒子,還拿彆人的屍體來糊弄我?”說著,對著老和尚的臉又抓又打。老和尚被打得連連喊冤,正無處躲避時,十幾個徒弟徒孫在一旁圍觀審案,見師父挨打,立刻衝上前推倒老頭,揮拳就打。
小和尚見父親吃虧,一著急,竟忘了自己還扮著尼姑的身份,趕忙上前勸阻:“各位師兄彆動手!”眾和尚抬頭一看,發現這人竟是失蹤的去非,連忙放開老頭,一把拉住小和尚喊道:“師父!好了!去非在這兒!”押解的差人還沒反應過來,說道:“這是極樂庵的尼姑,要押出去找保人的,你們彆認錯了。”眾和尚這才明白:“原來他扮成尼姑在極樂庵,害師父受了這麼多冤枉!”眾人這才知曉真相,忍不住哄笑起來。一旁的了緣見狀,叫苦不迭,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老和尚撥開眾人,一把揪過小和尚,接連扇了四五個耳光,罵道:“你這個該死的孽徒!自己快活,卻害得我這麼慘!走,跟我去見老爺!”拖著小和尚就往回走。老頭見兒子還活著,卻成了假尼姑,知道到官府肯定要受罰,連忙對著老和尚不停磕頭:“老師父,是我不懂事冒犯了你!我給您賠禮道歉。看在師徒情分上,饒了我兒子,彆去見官了!”老和尚被他折騰得夠嗆,哪裡肯聽,硬是拽著小和尚回到公堂,差人也押著了緣跟了進去。
知縣見狀,問道:“老和尚,你怎麼又扭著尼姑進來了?”老和尚回稟:“大人,這不是真尼姑,是我的徒弟去非假扮的!”知縣聽了,也忍不住笑了:“竟有這種稀奇事!”隨即喝令小和尚如實招來。去非知道瞞不住了,隻好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交代清楚。
知縣記錄下供詞後,下令將小和尚和了緣各打四十大板。按照律法,判去非徒刑,將了緣交由官府發賣為奴,極樂庵也被下令拆毀。老和尚和小和尚的父親則無罪釋放。此外,知縣還命人取來兩副枷鎖,給兩人戴上,又在他們半邊臉上塗滿黑灰,拉著他們在城裡遊街示眾。
小和尚的父母因為兒子做出這等荒唐事,羞愧得說不出話,隻能滿臉淚痕,扶著枷板,跟在後麵。此事轟動了整個縣城,男女老少紛紛扶老攜幼前來圍觀。有好事者還編了一首順口溜:“可憐老和尚,不見了小和尚;原來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分明雄和尚,錯認了雌和尚。為個假和尚,帶累了真和尚。斷過死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滿堂隻叫打和尚,滿街爭看迎和尚。隻為貪那一個莽和尚,弄壞了庵院裡嬌滴滴許多騷和尚。”
另一邊,赫家的仆人趕緊和蒯三跑回家,把消息告訴主母陸氏。陸氏聽後,差點哭暈過去,連夜準備好衣被、棺材,稟明知縣後,打開非空庵的門,親自到庵裡重新為丈夫入殮,隨後將靈柩迎回祖墳,選了個日子安葬。此時,庵中的老尼姑早已餓死在床上,地方上的人報告官府後,將其妥善安葬。
經曆了這一切,陸氏吸取丈夫的教訓,對兒子嚴加管教。後來,兒子學有所成,通過明經科考試步入仕途,官至彆駕。正如詩中所寫:“野草閒花恣意貪,化為蜂蝶死猶甘。名庵並入遊仙夢,是色非空作笑談。”這個故事也告誡世人,行事當守本分,不可放縱貪欲,否則終將自食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