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占得便宜時滿麵笑容,遭遇不順時便暗自傷懷。可誰能想到,命運常常會顛倒因果,看似得了便宜,實則失去更多。
當時有個人姓強,平日裡就愛占便宜,還喜歡仗勢欺人,鄉裡人都怕他,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強得利”。一天,他在集市上閒逛,看見前麵一個獨行的客人,從地上撿起一個兜肚。客人提起來感覺沉甸甸的,猜想裡麵肯定有東西。強得利急忙追上去攔住客人,說:“這兜肚是我從腰間掉下來的,快還給我。”客人反駁道:“我在前麵走,你在後麵追,怎麼成了你掉的?太不講理了!”
強得利見客人不肯給,直接伸手去搶,一把抓住兜肚上的帶子。兩人你拉我扯,互不相讓,街上的人紛紛圍攏過來詢問緣由。雙方都堅稱兜肚是自己的,眾人一時也分辨不清。這時,一位老者提議:“你們空口無憑,說說兜肚裡有什麼東西,說得對就是誰的。”強得利不耐煩地說:“誰跟你猜來猜去!我隻認得自己的兜肚,快還我;不然,跟你沒完!”這話一出口,眾人心裡都明白這兜肚不是他的。
不少懼怕強得利的人,想幫他說話,便上前勸客人:“這位大哥你不認識嗎?他可是本地有名的豪傑。這兜肚你從地上撿的,反正不是你的,不如送給這位大哥,也算交個朋友。”客人被眾人勸得沒辦法,隻好說:“這兜肚確實不是我的。但錢財應該通過正當途徑獲取,不能靠蠻力搶奪。既然各位好心相勸,我願意打開兜肚看看。要是裡麵真有值錢的東西,就分成三份:我和強大哥各拿一份,剩下一份送給各位當彩頭,咱們去店裡喝三杯,就當是謝禮。”
老者點頭道:“客官說得在理。強大哥先鬆手,把兜肚交給我。”老者接過兜肚打開,裡麵有個大布包,布包又用三四層紙包著,拆開後露出兩錠白花花的大銀,每錠足有十兩重。強得利一見銀子,滿心歡喜,頓時起了貪心,說:“要是分成三份,這兩錠銀子就得破開,太可惜了。我身上有些零碎銀子,本來打算買東西的,送給你,這兩錠銀子就歸我吧。”說著,他從腰間掏出幾個小包,湊在一起還不到四兩銀子,這其中還包括眾人喝酒的錢。
客人當然不肯收,雙方又爭吵起來。有人小聲提醒客人:“這位強大哥不好惹,你多少拿點就算了。”老者也勸道:“客官,這四兩銀子都給你,我們那份不要了。就當請你喝酒,省得再破費。”說話間,強得利已經從老者手中搶走了兩錠銀子。客人無奈,隻好收下這四兩銀子。
強得利說:“我身上雖然沒多少碎銀,但前街有個酒店是我舅子開的。麻煩大家這麼久,一起去喝幾杯。”眾人笑道:“這樣的話,連客官也一起去,以後大家就當認識了。”一行十四五人,來到前街朱三郎的酒店,在樓上坐下。強得利白白得了兩錠大銀,心裡高興;又感激眾人幫忙;再加上占了客人便宜,還省下給眾人的彩頭,心裡雖有點不安,但想著是舅子的店,便大手大腳,好酒好菜隻管上,眾人吃得十分儘興。這一頓飯吃了三兩多銀子,強得利讓記在自己賬上。飯後,眾人道彆散去,客人拿著四兩銀子也回家了。
過了兩天,強得利想買牲口,舅子店裡又來催酒錢,他家裡沒彆的銀子,就拿著那兩錠大銀去銀鋪熔鑄,想著能多換點銀子。銀匠接過銀子,反複查看,又在手裡掂量幾下,問:“這銀子哪來的?”強得利說:“做生意得來的。”銀匠說:“大哥你被騙了,這是鐵胎假銀,外麵鍍了一層銀,裡麵全是鉛和鐵。”強得利不信,非要把銀子鑿開看看。銀匠提醒:“鑿壞了可彆怪我。”銀匠動手,“乒乒乓乓”鑿開一個口子,銀皮裂開,裡麵的假貨露了出來。
強得利看著假銀,簡直不敢相信。他這輩子從沒做過這麼虧本的買賣,可這是自己貪心所致,怨不得彆人,隻能坐在櫃台邊,對著兩錠假銀發呆。這一幕引來不少人進店圍觀,大家都議論紛紛。強得利正窩著火,想找點事發泄,突然門外進來兩個公差,大喊一聲,不由分說用鐵鏈鎖住他的脖子,連同兩錠假銀,一起帶到了官府。
原來,縣裡倉庫收稅時發現了幾錠假銀,知縣暗中派公差四處查訪。強得利這兜肚裡的銀子,和庫中的假銀樣式一樣,所以被公差抓住,帶到了縣衙。知縣一看到這銀子,認定強得利是製造假銀的騙子,不容他辯解,當堂打了三十大板,關進大牢,讓他賠償庫中損失的銀子,每三天就審訊一次。強得利沒辦法,隻好變賣田產賠給官府,又托人向知縣說明這兩錠銀子的來曆。知縣看在說情的份上,饒了他的罪,放他回家。這一番折騰,強得利花了一百多兩銀子,原本不大的家業也變得七零八落。鄉裡人還編了幾句順口溜,當作笑話傳開:“強得利,強得利,做事全不濟。得了兩錠寡鐵,破了百金家計。公堂上毛板是我打來,酒店上東道彆人吃去。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氣。從今改強為弱,得利喚做失利。再來嚇裡欺鄰,隻怕縮不上鼻涕。”這個故事就叫《強得利貪財失采》,印證了那句“得便宜處失便宜”。
接下來再講一個故事,叫《陸五漢硬留合色鞋》,也是因為貪圖彆人的好處,最後惹出了大禍。正所謂“爽口食多應損胃,快心事過必為殃”。
明朝弘治年間,浙江杭州府城裡,有個年輕子弟叫張藎,他家世代富有。他小時候也上過學,可父母早逝後,沒人管束,就扔下書本,整天和一些不務正業的人混在一起,學會了吹拉彈唱、踢球玩樂,專愛在風月場所顯擺。他長相英俊,風趣體貼,又有錢揮霍,不少女子都喜歡他,把他迷得連家都不想回。妻子多次勸阻,他也不聽,妻子隻好由著他。
有一年春天,西湖邊桃花盛開。張藎提前約了兩個有名的歌妓,一個叫嬌嬌,一個叫倩倩,又叫上幾個朋友,讓人雇好遊船,準備去西湖遊玩。這天,他精心打扮一番,頭戴時尚的縐紗巾,身穿銀紅色的吳綾道袍,裡麵是繡花白綾襖,腳上穿著白綾襪和大紅鞋,手中拿著一把書畫扇子。他身後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書童清琴,清琴左臂掛著披風,右手拿著弦子和紫簫,這些樂器都用蜀錦做成的袋子裝著。張藎離開家,朝著錢塘門走去,路過十官子巷時,不經意間抬頭,看見臨街的一座樓上,有個女子掀開簾子,潑灑梳妝後的殘水。那女子容貌十分美麗,讓人一見傾心。
張藎一見到樓上的女子,瞬間就像丟了魂,雙腳像被釘住般挪不動,還故意咳嗽一聲吸引注意。那女子潑完水正要放下簾子,聽到聲響往下一看,瞧見眼前站著個容貌俊美、氣質出眾且衣著講究的少年,也不禁多看了幾眼。兩人四目相對,女子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淺笑。這一笑,讓張藎更是心亂如麻,可隔著樓上下,兩人無法交談。
正看得入神時,門裡突然走出個中年人,張藎嚇得急忙躲開。等那人走遠,他又趕忙回來,卻發現女子已經放下簾子進了屋。他站在原地等了許久,始終不見女子身影,隻好讓清琴記住這家的樣子,打算明天再來。臨走時,還頻頻回頭張望。往常去西湖對他來說是輕車熟路,可這天心裡裝著那女子,每走一步都覺得無比漫長,興致全無。
出了錢塘門,張藎來到湖船上。此時,兩個歌妓和一幫朋友都已早早等候,見他上船,紛紛到船頭迎接。張藎上了船,清琴放下衣物和樂器,船夫便開船往湖心駛去。這天天氣晴朗,堤上桃花盛開,柳葉搖曳,前來踏青的男女絡繹不絕,個個攜帶著酒菜,熱鬨非凡,正如詩中所寫:“出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錯把杭州作汴州。”
船上的朋友們紛紛展示才藝,吹拉彈唱,熱鬨非凡。唯獨張藎一心想著樓上的女子,滿臉愁容,隻是托著腮幫子發呆,完全沒了遊玩的興致,倒像是傷春悲秋的模樣。大家都覺得奇怪:“張大爺平時可不是這樣,今天怎麼悶悶不樂,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張藎含糊地應付著,不肯說出實情。眾人又勸道:“大爺彆掃興,開心喝酒,有什麼事我們兄弟幫你解決。”還對嬌嬌、倩倩說:“肯定是大爺怪你們沒好好招待,還不趕緊敬杯酒賠罪?”嬌嬌、倩倩便真的斟酒上前相勸。
在眾人的哄鬨下,張藎隻能勉強應酬,心思卻全然不在這。還沒到晚上,他就起身告辭,眾人也沒有強留。上岸後,張藎又特意從十官子巷經過,在女子家門前咳嗽一聲,可樓上毫無動靜。他走出巷口又折回來,反複幾次,始終沒有回應。清琴見狀勸道:“大爺,明天再來吧,總在這兒晃悠,容易讓人起疑心。”張藎這才無奈地回家。
第二天,張藎到女子家附近打聽情況,得知這家男主人叫潘用,外號“潘殺星”,夫妻倆隻有一個女兒,名叫壽兒,剛滿十六歲。這潘用跟一個官宦人家有點沾親帶故,便仗著這點關係,在當地敲詐勒索,騙吃騙喝,大家既怕他又恨他,都知道他是個難纏的主兒。
張藎把這些記在心裡,裝作不經意地在潘家門口徘徊。正巧,壽兒掀開簾子向遠處張望,兩人再次相遇,眼神中滿是情意,比之前更加親密。從那以後,張藎時不時就到潘家樓下,用咳嗽作為暗號,有時能見到壽兒,有時見不到。兩人常常眉目傳情,感情愈發深厚,可苦於沒有機會能上樓相見。
一天夜裡,正值二月十五,明月高懸,如同白晝。張藎在家裡坐立不安,吃過晚飯後,借著月色,獨自走到潘家門口。此時四下無人,他看到壽兒正卷起簾子,倚在窗邊賞月。張藎在樓下輕輕咳嗽一聲,壽兒馬上領會,兩人相視一笑。張藎從袖中掏出一條紅綾汗巾,打成一個同心結,團成一團拋了上去。壽兒雙手接住,借著月光仔細看了看,便收入袖中,接著脫下一隻鞋子扔了下來。張藎趕忙雙手接住,發現是一隻繡工精美的合色鞋,大小剛好一握。他把鞋子係在汗巾上,放進袖中,對著樓上作了個揖,壽兒也回了個萬福。正沉浸在這份喜悅中,壽兒突然被父母呼喚,隻好關上窗戶下樓去了。張藎也覺得儘興,便回家休息。
回到家後,張藎在書房裡,又拿出那隻鞋子,在燈下細細端詳。這鞋子小巧精致,就像一朵金蓮,做工十分考究。他心想:“得找個人幫忙傳信,想辦法能上樓去才行。總這樣隔空相望,解不了相思之苦,又有什麼用呢?”思來想去,終於想到一個辦法。
第二天上午,張藎袖中揣著銀子,來到潘家附近。見樓上沒人,便在不遠處找了戶人家坐下,觀察往來的人。說來也巧,沒坐多久,就看見一個賣貨的婆子,提著小竹箱進了潘家。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那婆子又提著竹箱從原路出來。張藎趕忙追上去,一看,原來是經常在大戶人家賣花粉的陸婆,就住在十官子巷口。這陸婆表麵上賣花粉,實際上專門做媒、牽線搭橋,這種事正是她的專長,所以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她兒子陸五漢在門前殺豬賣酒,平日裡酗酒鬨事,是個凶暴的人,陸婆沒少挨他的打。因為害怕,陸婆凡事都順著兒子,不敢有絲毫違抗。
張藎喊了聲“陸媽媽”,陸婆回頭認出是他,驚訝道:“呀,張大爺怎麼來了?好久沒見了。”張藎說:“剛才去找個朋友沒遇到,正好路過這兒。你怎麼一直沒來我家?家裡的丫頭們都盼著你的花呢。”陸婆解釋道:“我天天都想來拜訪大娘,可總有各種雜事纏身,一直沒來成。”說話間,兩人已到陸婆家門口,隻見陸五漢在店裡忙著賣肉賣酒,生意十分紅火。陸婆客氣道:“大爺要是喝茶就好了,隻是家裡太簡陋,不敢招待貴人。”張藎連忙說:“茶就不用了,想找你說點事。”陸婆應了聲“稍等”,進屋放下竹箱後出來問道:“大爺有什麼事要關照我?”張藎說:“這兒不方便說話,跟我來。”說完,便把陸婆帶到一家酒樓,選了個小包間坐下。
酒保拿來杯筷,問道:“還有其他客人嗎?”張藎說:“就我們倆。來兩瓶好酒,再上些新鮮果子當下酒菜,幾道可口的菜肴就行。”酒保應聲而去,不一會兒,酒菜都上齊了。張藎給兩人斟上酒,喝了幾杯後,他打發酒保離開,關上包間的門,對陸婆說:“有件事想麻煩您,就怕您辦不成。”陸婆笑著說:“不是我吹牛,不管多大的難事,到我這兒都能解決。大爺有什麼事儘管說,包在我身上。”張藎說:“要是這樣就太好了。”接著,他把胳膊放在桌上,伸長脖子,壓低聲音對陸婆說:“有個女子,我想和她見上一麵,可沒人幫忙牽線搭橋。聽說您和她家很熟,所以來求您傳個話。要是能讓我們見上一麵,我一定不會忘您的恩情。今天先給您十兩銀子當謝禮,事成之後,還有十兩。”說著,從袖中掏出兩個大銀錠放在桌上。陸婆問:“銀子是小事,你先說說,是哪家的姑娘?”張藎答道:“十官子巷潘家的壽姐,您和她家很熟吧?”陸婆驚訝道:“原來是這個丫頭。我看她平時規規矩矩的,像個本分姑娘,怎麼會和你有牽扯?”張藎便把兩人相遇的經過,還有那晚互贈物品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陸婆。陸婆聽後,皺著眉頭說:“這事恐怕有點難辦啊。”張藎連忙問:“有什麼難處?”
陸婆皺著眉頭說道:“她家男人不好惹,家裡除了他們一家三口,沒有其他外人,三人幾乎形影不離。而且他們家門戶管得嚴,早早關門、晚晚開門,根本沒法進她家。這事兒我實在不敢答應。”張藎急了,忙說:“媽媽,你剛才還說天大的難事到你手裡都能成,這點小事怎麼就推脫不肯幫忙?莫不是嫌謝禮少,故意刁難?我也不管,這事非得你幫忙辦成不可!我再加十兩銀子,兩匹綢緞,給您老人家做壽衣,總行了吧?”
陸婆盯著那兩錠白花花的大銀子,眼睛都亮了,又想著後麵還有更多好處,實在舍不得拒絕。她尋思片刻,說:“既然大爺這麼堅持,我要是再推脫,顯得不識抬舉。我就儘力試試,成不成看你們的緣分。要是成了,是你運氣好;要是不成,可彆怪我。這銀子先放你這兒,等有眉目了我再來拿。她給你的這隻鞋,得交給我,好當作由頭。”張藎說:“你不收銀子,我怎麼能放心!”陸婆這才說:“那先收下,要是事兒沒辦成,一定原銀奉還。”說著把銀子揣進袖子裡。張藎掏出汗巾,解下合色鞋遞給陸婆。陸婆接過來,仔細端詳,讚歎道:“這鞋做得可真精致!”隨後小心收了起來。兩人又吃喝了一陣,下樓結了酒錢,一同出門。分彆時,陸婆叮囑道:“大爺,這事急不得,得慢慢來。要是限定時間,我可不敢接這活兒。”張藎連忙說:“隻要媽媽用心,晚幾天沒關係。有好消息,直接到我家找我。”說完,兩人各自離去。
再說潘壽兒自從見了張藎,整天恍恍惚惚,茶不思飯不想,心裡總琢磨:“要是能嫁給這個人,這輩子也算值了!可他住哪兒?叫什麼名字?”那夜見到張藎後,她恨不得長出翅膀,飛下樓跟他一起走。得到那條紅汗巾後,她像抱著寶貝一樣,每晚都摟著入睡,直到第二天中午還沉浸在遐想中,被潘婆喊了才起床。
又過了兩天,早飯後,潘用出門辦事。壽兒在樓上正擺弄著紅汗巾,突然聽到樓下有人說話,接著腳步聲往樓上走來。她趕緊把汗巾藏好,走到樓梯口一看,原來是賣花粉的陸婆,提著竹箱,和潘婆一起上來了。陸婆一見麵就熱情地說:“壽姐,我昨天得了幾種新樣式的好花,特意給你送來!”說著打開竹箱,拿出一朵花,“壽姐,你瞧瞧,跟真花是不是一模一樣?”壽兒接過花,稱讚道:“確實做得逼真!”陸婆又拿出一朵遞給潘婆:“大娘,你也看看,我年輕時都沒見過這麼精巧的花兒。”潘婆感歎:“可不是嘛,我小時候戴的都是粗花,哪像現在做得這麼細致。”陸婆接著吹噓:“這還算一般的,還有更好的。誰見了保管眼前一亮,連人都顯得年輕,壽命都能增加幾年呢!”壽兒好奇地說:“那快都拿出來讓我看看。”陸婆故意逗她:“就怕你不識貨,也出不起這價錢。”壽兒不服氣:“買不起看看還不行嗎?”陸婆連忙賠笑:“跟你開玩笑呢,壽姐怎麼還當真了!就算把我這一箱子花都拿走,又值幾個錢!我都拿出來,你隨便挑。”說著又拿出幾朵,比剛才的更加精美。
壽兒挑了幾朵喜歡的,問:“這花怎麼賣?”陸婆笑著說:“哎喲,我啥時候跟你計較過價錢,你看著給就行!”又對潘婆說:“大娘,方便的話,討碗熱茶喝。”潘婆說:“看花看得連茶都忘了,你要熱的,我這就去燒。”說完下樓去了。
等潘婆一走,陸婆把竹箱裡的花整理好,又從袖子裡摸出一個紅綢布包放進去。壽兒好奇地問:“這裡麵包的是什麼?”陸婆神秘兮兮地說:“是要緊東西,你可看不得。”壽兒更想知道了:“有什麼看不得的?我偏要看!”伸手就去拿。陸婆嘴上喊著:“不能看!”卻故意鬆手,讓壽兒搶了過去。壽兒打開一看,正是自己那晚送給張藎的合色鞋,頓時羞得滿臉通紅。陸婆趕緊搶回來:“彆人的東西,你怎麼亂搶!”壽兒裝作不在意地說:“一隻鞋而已,有什麼寶貝似的,還包起來不讓人看。”陸婆笑著說:“你覺得不值錢?可有個官人把這鞋當寶貝,托我到處找另一隻呢!”
壽兒心裡明白是張藎找陸婆來傳話,又驚又喜,連忙拿出另一隻鞋,笑著說:“媽媽,我這兒正好還有一隻,能配成一對。”陸婆順勢問:“鞋配對了,你打算怎麼回應人家?”壽兒小聲問:“媽媽,實話跟我說吧,他到底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為人怎麼樣?”陸婆說:“他叫張藎,家裡很有錢,人也溫柔體貼。自從見了你,整天茶飯不思,知道我跟你家熟,特意請我來問問,有沒有辦法見上一麵?”壽兒歎了口氣:“你也知道我爹不好惹,家裡防備得緊,晚上我吹滅燈睡下後,他還要拿著燈檢查一遍才肯下樓休息,能有什麼辦法見麵呢?媽媽要是能幫我們見上一麵,我一定好好謝你!”陸婆眼珠一轉,說:“這不難,我有個主意。”壽兒急切地問:“什麼主意?”陸婆壓低聲音說:“你晚上早點睡,等爹媽檢查完離開,你就起來,聽到樓下咳嗽,就用幾匹布接長垂下去,讓他順著布爬上來。五更天的時候,再照原樣下去。這樣神不知鬼不覺,你們想什麼時候見麵都行。”壽兒聽了,滿心歡喜:“謝謝媽媽幫忙!那他什麼時候來?”陸婆說:“今天來不及了,明天一早我去約他,晚上就能成。不過還得再拿件信物給他,好證明我辦事靠譜。”壽兒爽快地說:“就把這雙鞋都拿去當信物,他明晚來的時候再還給我。”
兩人正說著,潘婆端著茶上來了。陸婆眼疾手快,趕緊把鞋藏進袖子裡,喝了兩杯茶。壽兒說:“陸媽媽,買花的錢今天不方便給,過幾天補上。”陸婆大方地說:“不著急,我不是計較這點錢的人。”拿起竹箱起身告辭。潘婆和壽兒一直送到中門口,壽兒意味深長地說:“媽媽,明天有空過來聊聊。”陸婆心領神會:“知道啦!”這幾句暗含玄機的對話,潘婆卻全然不知其中深意。
陸婆離開潘家後,沒有回家,直接前往張藎家。見到張藎的妻子,她隻說是來賣花。詢問張藎時,才得知他並不在家。張藎家的女眷們一擁而上,將她帶來的花都搶購一空,有的付現錢,有的賒賬,熱鬨好一陣。陸婆等不到張藎,隻好告辭離開。
第二天一大早,陸婆揣著那雙合色鞋又來到張家。家人告知:“張藎昨晚沒回家,不知去了哪裡。”陸婆無奈,隻好返回自家。剛到家,就碰上兒子陸五漢正準備殺豬。由於幫手外出,陸五漢正急得團團轉,見母親回來,忙說:“來得正好!快來幫我捆豬。”陸婆平時就懼怕兒子,不敢不從,應道:“我脫了衣服就來。”說著便往屋裡走去。
陸五漢跟著母親進屋,見她脫衣服時,一個紅綢布包掉落在地。陸五漢以為裡麵是銀子,趕忙撿起來,走到外麵打開一看,卻是一雙合色女鞋。他不禁讚歎:“哪家女子,竟有這麼小巧的腳!”端詳了一會兒,又暗自尋思:“能有這般小腳的女子,容貌想必也十分出眾。若能與她見上一麵,也不枉此生!”他又疑惑起來:“這鞋子怎麼會在母親身上?而且是穿過的舊鞋,卻還用綢布包著,如此珍重,其中必定有蹊蹺。等她來找時,我拿話嚇唬嚇唬,定能問出實情。”於是,他將鞋子重新包好,揣進懷裡。
陸婆脫完衣服,幫兒子把豬捆好宰殺,洗淨手,穿好衣服,又打算出門去找張藎。臨出門前,她伸手往袖中一摸,那雙鞋子竟不翼而飛。她急忙轉身尋找,卻連個影子都沒有,急得大喊大叫。陸五漢在一旁冷眼旁觀母親焦急的模樣,等她找得氣喘籲籲,才開口問道:“丟了什麼東西?這麼著急!”陸婆支吾道:“是一件要緊的東西,說不得。”陸五漢撇撇嘴:“你要是說個大概,或許你眼神不好,我還能幫你找找。要是不肯說,你自己找,彆扯上我。”
陸婆見兒子話裡有話,隻好說:“你要是撿到了,就還給我,事成之後有好多銀子,夠你做生意的本錢。”陸五漢一聽有銀子,頓時來了興致,說道:“東西確實是我撿的,你把來龍去脈說清楚,我就還你。”陸婆把他拉到屋裡,將張藎委托自己牽線,以及和潘壽兒之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陸五漢得知內情,心中暗自竊喜,卻假意驚呼:“幸好你告訴我了,不然差點闖出大禍。”陸婆忙問:“怎麼了?”陸五漢煞有介事地說:“古話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種事哪能瞞得住人?再說了,潘用那老小子是好惹的嗎?要是事情敗露,他知道你收了銀子幫人辦事,到時候彆說拿銀子給我做本錢,隻怕連我的店鋪都得賠進去!”
陸婆被兒子這番話嚇得驚慌失措,忙說:“兒啊,你說得有理!我這就把銀子和鞋子還給他,就說事情辦不成,不再管這閒事了。”陸五漢笑著問:“銀子在哪兒?”陸婆取出銀子,陸五漢一把奪過揣進袖中,說:“母親,這銀子和鞋子就留在這兒。萬一哪天他們出了事連累到你,這就是個證據。要是沒事,這銀子咱們就留下花,他們敢來要嗎?”陸婆擔憂道:“要是張藎來問消息,可怎麼辦?”陸五漢滿不在乎地說:“就說他家防備太嚴,一時沒辦法。要是有機會,再去通報。多回他幾次,他自然就不來了。”陸婆的銀子和鞋子都被兒子拿走,既不敢要回,又沒了把柄,還擔心事情鬨大,隻好不再去約張藎。
陸五漢拿著這十兩銀子,置辦了幾件華麗的衣服,還買了一頂縐紗巾。到了晚上,等陸婆睡下,約莫一更時分,他換上新行頭,把鞋子藏在袖中,用鎖反鎖了大門,直奔潘家。當晚,微雲遮月,光線昏暗,好在夜深人靜。陸五漢在樓下輕輕咳嗽一聲,樓上的壽兒聽到暗號,連忙開窗。窗軸轉動發出聲響,壽兒怕驚醒父母,急忙拿過桌上的茶壺,往窗軸上灑了些茶水,再開窗時便沒了聲音。她將布的一頭緊緊綁在柱子上,另一頭垂下樓去。
陸五漢見布垂下來,心中大喜,撩起衣襟,快步上前,雙手抓住布條,雙腳蹬著牆壁,一步一步往上攀爬,很快就到了窗邊,輕輕翻進屋內。壽兒收起布條,掩上窗戶。兩人相見,陸五漢激動地抱住壽兒,想要訴說思念之情。在昏暗的夜色中,壽兒誤以為來人是張藎,滿心歡喜地與他交談起來。陸五漢拿出那雙合色鞋,編造了一番話語,假意傾訴衷腸。壽兒也將自己的想念之情娓娓道來。兩人越說越親近,不知不覺聊到了四更天。
陸五漢起身準備離開,壽兒再次將布條垂下。陸五漢順著布條爬下樓,匆匆趕回家中。壽兒收起布條藏好,輕輕關上窗戶,重新睡下。從那以後,每逢下雨天或月亮太亮的夜晚,陸五漢就不來,其餘時間幾乎每晚都會前來。兩人這般往來了大約半年,關係十分親密。漸漸地,壽兒的神態舉止與以往大不相同。潘用夫婦察覺到女兒的異樣,多次盤問,壽兒卻咬緊牙關,什麼都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