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鑽研典籍,農民辛勤耕種,工匠和商人靠努力經營家業。世人千萬不要整日遊手好閒,這種浪蕩的生活最容易耽誤年輕人的前程。
曾聽老一輩人講過,從前有位貴人官至尚書,家財萬貫,膝下有五個兒子。他隻讓長子讀書,其餘四個兒子分彆從事農業、工業、商業等不同行業。這四個兒子心中不滿,便托人去問老尚書:“為什麼不讓四位公子讀書?而且農工商這些行業辛苦謀生,並非高尚人士所為。您家富貴有餘,為何要讓兒子們放棄安逸,去吃苦受累?隻怕他們難以適應。”老尚書哈哈大笑,伸出兩根手指,說出一番意味深長的話:“人人都說讀書好,可又有多少人能通過讀書實現理想?讀書的人都盼著做大官,但真正能登上高位的又有幾個?有些人讀了書卻沒有真才實學,空有一身長衫裝樣子。他們怕冷怕熱,害怕經曆風雨,養成了嬌弱的性格,吃不了一點苦。這樣的人,事事不如人,卻還心高氣傲。他們不懂耕種的辛苦,隻貪圖享樂,卻不知過度享樂會招來災禍。農工商這些行業雖然被人輕視,但從業者都在努力營生,不辭辛勞。長期的辛苦勞作,讓他們鍛煉出強健的體魄和堅韌的意誌。就像春天裡,不管是桃花還是菜花,隻要得到陽光雨露的滋養,都能綻放美麗。自古以來,要成就一番事業就不能貪圖安逸,如果隻想著享受,又怎能建立起一個興旺的家庭?我雖然愛富貴,但也明白富貴如戲台上的紗帽,輪流更換。子孫一旦失勢就會被人欺負,不如早早為他們安排好不同的出路。讓長子繼承書香門第,其餘幾個兒子分彆從事不同行業,自食其力。要知道,衣食無憂的生活來之不易,隻有勤勞才能對得起上天的恩賜。”
老尚書這番話流傳至今,很多人都佩服他的見解。為什麼呢?現實中,不少富貴人家的子弟,頂著讀書人的虛名,不務正業。他們戴著頭巾,穿著長衫,自認為高人一等,卻養成了輕浮的習氣,對農耕的艱辛一無所知。隨著年齡增長,他們沉迷酒色,無所不為,甚至導致家破人亡,有了好的開頭卻沒有好的結局。所以古人說:“五穀沒有成熟,還不如稗草有用;貪圖賒賬,反而會失去現有的財物。”這就叫:享受的生活要通過勤勞獲得,過度放縱和奢侈必定會招來災禍。
話說在漢朝末年,許昌有個非常富有的人家,主人姓過名善。他家田地廣闊,牛馬成群,莊園房屋遍布各地,家中奴仆眾多。雖然是大富翁,過善卻一生節儉持家。他從未穿過一件新衣服,沒吃過一頓美味佳肴;也不知道在美好的時節,約朋友去風景勝地遊玩;逢年過節,也不會擺宴席宴請親友、招待鄉親。他整天待在家裡,皺著眉頭,吃著粗茶淡飯。家裡的鑰匙總是緊緊掛在他身邊,任何東西都要親自管理。他的房間裡,除了一個算盤和幾本賬簿,再沒有其他物品。他仿佛鐵打的身子,日夜盤算著如何積累財富,永遠不滿足,隻想著錢生錢,一分一毫都舍不得亂花。正所謂:人活不到百歲,卻總做著千年的打算。
過善五十多歲時,全家都稱他為太公。他的妻子已經去世,家中隻有一兒一女。兒子過遷,已經和方長者的女兒訂了婚;女兒淑女,還沒有許配人家。過善見兒子相貌出眾、天資聰穎,一心想讓他讀書考取功名,但又舍不得花錢請老師,就把兒子送到親戚家的私塾寄讀。
誰能想到,過善是個守財奴,兒子過遷卻是個敗家子。過遷平日裡有不少壞毛病:一見到書本就像見到仇人;遇到女子,就挪不開眼。他喜歡喝酒,沉迷賭博,還熱衷於踢球、打彈弓,在人前炫耀自己的風流;又愛放鷹、遛狗,到處誇耀自己的豪爽。對他來說,耍拳、騎馬、舞棒、弄槍,樣樣都充滿誘惑。俗話說:“物以類聚。”過遷喜歡四處遊蕩,自然就有一群不務正業的子弟和他混在一起。那時候,過遷還害怕父親,每天早出晚歸。過善一門心思都在錢財上,每天見兒子按時出門回家,以為他都在私塾讀書,從不去查證。而且過遷用錢收買了送飯的小廝,讓小廝每天照舊送飯,卻在半路上把飯吃掉,回家後把事情瞞得嚴嚴實實,過善根本無從知曉。過遷在先生麵前,總說家裡有事,沒時間學習。隔幾天才去私塾露個麵,還經常拿些小禮物討好先生。那先生一來看出過遷不是讀書的料,二來覺得過善也不像真心讓兒子讀書,三來又貪圖小利,即便發現了過遷的問題,也裝作不知道,不去管教他。所以過遷才能肆意妄為,家裡人卻毫不知情。
俗話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沒想到,方長者得知了過遷的行為,派人來告訴過善。過善不信,心想:“要是在外麵這麼遊蕩,得花不少錢,他哪來的錢?而且小廝每天都送飯到私塾,從沒說過他不在,怎麼會有這種事?”但他又想:“方親家是個實在人,既然說了,肯定有原因,不能不信。”於是叫來送飯的小廝,問道:“小官人每天都不在私塾,你把飯都給誰吃了?”這小廝機靈得很,馬上說道:“啊!小官人每天都在私塾,誰敢撒這麼大的謊?”過善以為小廝說的是實話,也不再追問。晚上過遷回家,小廝提前把消息透露給他。過善在房間裡質問:“你為什麼不在私塾讀書,每天在外麵閒逛?”過遷說:“這是誰說的?快叫他來,我要打他幾個耳光,讓他以後不敢再胡說!我哪天不在私塾了?竟然編出這種話來誹謗我!”過善一來疼愛兒子,二來覺得他沒錢在外麵揮霍,而且他的說法和小廝一樣,就信以為真,不再追究。
過了幾天,方長者又派人來說:“太公為什麼不管教小官人去私塾讀書,還任由他在外麵胡鬨?”過善說:“我不信有這種事!”立刻派人去私塾查看,家人到了私塾,發現過遷根本不在。問先生,先生說:“他說家裡有事,好幾天沒來上學了。”家人急忙回家告訴過善。過善大怒:“這個不爭氣的東西!”馬上把送飯的小廝抓來拷問。小廝挨打不過,隻好招認:“小官人每天不知道在哪裡玩耍,確實沒去私塾,還再三叮囑我瞞著太公。”過善聽了,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馬上把兒子抓來,一棒打死以解心頭之恨。多虧女兒淑女在一旁勸解。
等到晚上過遷回家,過善的氣已經消了一半,剛罵了一句:“畜生!你在外麵胡作非為,瞞得我好!”淑女就接過話:“哥哥,這幾天你去哪裡玩了?把爹爹氣成這樣!還不趕緊跪下認錯?”過遷真的跪了下來,撒謊道:“孩兒一直都在私塾讀書。這兩三天,同學家裡舉行祭祀活動,邀請我去,我怕爹爹責怪,就叮囑小廝彆告訴您。希望爹爹能原諒孩兒!”淑女也在一旁說:“爹爹消消氣,哥哥以後好好讀書就是了。”過善又被這番謊話蒙騙,信以為真。當時隻是罵了一頓,就把過遷關在家裡看書,不讓他出門。
兩天後,有人來向過善賣幾百畝田地,雙方談好價錢,寫好文書。過善到後房的一隻箱子裡取銀子,打開箱子一看,大吃一驚:箱子裡原本約有兩千多兩銀子,現在已經少了一大半。原來過遷知道箱子裡有銀子,偷偷配了一把鑰匙,每天夜裡等父親和妹妹睡著後,就起來打開箱子,偷錢出去揮霍。也不知道他已經偷拿了多少。過善見狀,頓時叫苦連天。
淑女聽到動靜,連忙過來詢問。得知銀子不翼而飛,她疑惑地說:“這也太奇怪了,一直放在這裡的東西,怎麼會突然不見?爹會不會記錯了,根本沒有那麼多銀子?”過善肯定地說:“不會錯!肯定是那個畜生偷了我的銀子在外麵揮霍!”他立刻找來一根棒子,把過遷叫到跟前。此時,在過善心中,銀子的分量遠超對兒子的疼愛,他二話不說,拽過兒子就是一頓棍棒,打得過遷在地上不停地翻滾。淑女趕忙上前勸阻,將過善拉到一旁,死死按住他手中的棒子。
過善大聲喝道:“畜生!你是怎麼偷的?錢都花到哪裡去了?老老實實說出來,或許還有商量的餘地。要是敢說半句假話,今天就活活打死你!”過遷被打得實在受不了,隻好一五一十地交代,還把藏在褲腰帶上的鑰匙解了下來。過善氣得雙腳直跳,怒吼道:“留著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隻會被人恥笑!還不如早點死了,省得丟人現眼!”說著又要動手打人。
這時,全家上下的男女老少都紛紛跪下求情。過善找來鐵鏈,把過遷鎖在一間空屋子裡。原本談好的田地買賣也不做了,他氣呼呼地坐在牆角,一句話也不說。雖然一時氣不過狠狠打了兒子一頓,但過善心裡其實疼得厲害,暗自思忖:“看他平時的樣子,也不像是會敗家的人,怎麼就成了這副模樣?怎樣才能讓他回心轉意呢?”他絞儘腦汁,卻始終想不出辦法。
淑女在一旁勸道:“爹爹,事情已經這樣了,再生氣也沒用。哥哥年紀小,是被壞人引誘才學壞的。以後就讓他在家好好讀書,彆再放他出門,遠離那些狐朋狗友,他自然就不會再想那些歪心思了。”家裡的仆人們也紛紛勸說:“太公,總把小官人關著也不是長久之計。他現在年紀也不小了,不如給他把婚事辦了。有了媳婦在身邊管著,他應該就不會再出去瞎混了,這不是兩全其美嗎?”過善聽了,覺得很有道理。
兩三天後,過善打開鎖,還和顏悅色地教導了過遷一番。挨了這頓打,過遷暫時老實了,乖乖待在家裡,不敢出門。半個月後,過善選了個好日子,讓媒人去方家提親,想把兒媳娶過門。方長者也是大戶人家,早就準備好了豐厚的嫁妝,痛快地答應了婚事。到了成親那天,過善一向節儉,婚禮辦得十分簡單。
剛結婚時,過遷見妻子方氏容貌秀麗,嫁妝又豐厚,確實每天都待在家裡,和妻子形影不離,完全沒有再出去閒逛的念頭。過善看到兒子這樣,心裡十分欣慰。然而好景不長,過了一段時間,方氏回娘家省親。過遷一個人在家覺得無聊,不知不覺又溜出去,找到了以前的那幫朋友,四處遊玩。但他手裡沒錢,玩得不儘興,便又動起了歪心思。他想起妻子的箱籠裡肯定有財物,於是故技重施,把箱子一個個撬開,拿走裡麵的東西去揮霍。後來越拿越順手,連妻子的衣服首飾也被他折騰得一乾二淨。
沒過多久,方氏回了家,發現箱籠裡的東西全都沒了,頓時叫苦不迭,質問過遷是怎麼回事,過遷卻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夫妻倆為此大吵了一架。過善得知後,氣得手腳發涼,他一把揪住過遷的頭發,將他按在地上又踢又打。這次連淑女也勸不住了。過善怒喝道:“我還以為你這畜生已經改過自新,還有救,沒想到還是死性不改!我還能指望你什麼?你還不如早點死了,省得我看著心煩!”他看到旁邊有個棒槌,抄起來就朝過遷頭上打去。淑女嚇得魂飛魄散,急忙上前死死抱住父親的胳膊,哭著說:“爹爹,打彆的東西還可以,這個可千萬不能用啊!”方氏也被眼前的陣勢嚇壞了,連忙說:“公公消消氣,媳婦的東西沒了是小事,您彆氣壞了身子。”過善這才停了手。
淑女把父親扶到房裡坐下,勸說道:“爹爹,您就這麼一個兒子,怎麼能下這麼重的手?萬一失手打傷了他,以後您老了依靠誰呢?”過善恨恨地說:“這個不成器的東西,根本指望不上!打死他也省得被人笑話!”淑女接著勸道:“自古都說‘敗子回頭便作家’,哥哥還年輕,怎麼能斷定他一輩子就這樣了?您可不能因為一時生氣,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啊!”在女兒的苦苦勸說下,過善的怒氣漸漸消了些。他原本想找出和過遷一起鬼混的人,告到官府治他們的罪,可又怕還要花錢打點,隻好忍了下來。
從那以後,過遷整天躲在房間裡,不敢出門,甚至連父親的麵都不敢見。俗話說:“偷食貓兒性不改。”過遷在外麵放蕩慣了,覺得家裡就像牢籠一樣,根本待不住。一個多月後,他瞞著父親,又偷偷溜了出去。妻子方氏再三苦勸,他根本聽不進去。方氏想告訴過善,又想起之前過善打得那麼凶,沒敢開口,隻能幫他隱瞞。
過遷身上沒錢,閒逛了幾天覺得沒什麼意思。他知道家裡肯定不會再給他錢,便私下托人用家裡的田產四處抵押借錢,整天泡在煙花柳巷、酒館賭坊,再也不想回家。方氏得知實情後,擔心他在外麵惹出更大的麻煩,隻好把事情告訴了過善。過善大吃一驚,埋怨道:“我還以為這畜生一直躲在房裡,原來又跑出去了!娘子,他剛開始出去的時候,你怎麼不告訴我,非要等到現在?”方氏委屈地說:“我見公公打得那麼凶,所以沒敢說。”過善怒道:“這種不孝子,打死算了,留著還有什麼用!”他立刻派人四處尋找過遷。淑女和方氏雖然生過氣,但心裡還是擔心過遷,悄悄把家裡的棍棒等東西都藏了起來。
很快就有人把過遷的行蹤告訴了他。過遷料到這次回家肯定會被關起來,乾脆不回去了,還和妓女躲在一個混混家裡尋歡作樂。一旦覺得有人察覺,他就立刻換地方,就這樣在外麵晃蕩了四五個月。家裡的仆人們雖然知道一些風聲,但誰也不想得罪這位小少爺,都推脫說找不到人。過善越發惱怒,一氣之下寫了一紙狀子,告過遷忤逆,把他告到了縣衙。不過,那些混混收了過遷的錢,在衙門上下打點,官府也沒有認真抓人。
俗話說:“水平不波,人平不言。”這些混混幫過遷在衙門裡疏通關係,自然是為了利益。要是大家都能平均分錢,倒也相安無事。可偏偏有人手腳慢,眼睜睜看著彆人賺錢,心裡不平衡,就跑到過善麵前搬弄是非,說:“您兒子和某某人來往密切,成天賭博玩樂,用田產抵押了不少銀子,算下來總共借了三千兩。”過善聽了,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心想:“這畜生膽子也太大了,這麼能花錢,照這樣下去,用不了一兩年,連我都要沒家了!”他急忙問道:“那現在這畜生在哪裡?”那人說:“在東門外三裡橋北堍下的老王三家。他家前門從來不開,進了小巷,中間有個小竹園,那就是他家後門。裡麵有三間茅亭,您兒子就躲在那裡。”
過善得知兒子的下落,立刻帶著五六個仆人,直奔東門外三裡橋。到了地方,他叮囑眾人在橋下等候,說:“千萬彆把那畜生嚇跑了,等我叫你們,再一起上去。”也是過遷該著倒黴,這天他剛好送一個朋友出門,兩人告彆後,他正要轉身回去,突然聽到背後一聲大喝:“畜生,你往哪裡跑?”過遷回頭一看,竟是父親,嚇得雙腿發軟,一步也邁不動。說時遲那時快,過善幾步趕上來,二話不說,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咬牙切齒地朝著過遷的頭頂砸去。隻聽“咵剌”一聲,眾人都以為這下過遷性命難保了。
沒想到過遷年輕眼快,見父親來勢洶洶,石頭砸下來的瞬間,他往旁邊一閃。石頭重重地砸在旁邊的一堆亂磚上,打得磚頭四處亂飛。過遷趁機朝著巷口拚命跑去。由於跑得太急,反而把過善撞倒在地。過善爬起來,一邊追一邊大喊:“打死爹的逆賊,彆讓他跑了!快抓住他!”仆人們聽到主人的呼喊,紛紛圍攏過來,可這時過遷已經跑出去老遠。過善氣得說不出話,隻大喊著讓大家快追,還說抓住的有賞。眾人領命,分頭去追。過善一個人坐在橋上,越想越氣,就這樣乾坐了快兩個時辰,也沒等到有人回來報信。眼看天色漸晚,他隻能強忍著怒氣,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淑女見父親回來時還滿臉怒容,心裡已經猜出了八九分,連忙上前詢問發生了什麼事。過善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淑女含淚勸道:“爹爹,您都五十多歲了,又沒有其他兒女,就這麼一個兒子。他雖然現在不懂事,但慢慢教還是能改好的,您怎麼能下這麼狠的手呢?還好剛才他躲得快,沒受傷。要是真出了什麼意外,咱們家可就斷了香火啊!爹爹,以後可千萬彆再這樣了!”過善咬牙切齒地說:“就算我斷子絕孫,也不能饒了這個畜生!”
暫且不提淑女如何苦苦勸說父親,單說過遷僥幸逃過一劫,慌不擇路,專挑小路拚命狂奔。正跑著,身後突然有兩個人飛快追來,一把將他扯住,非要拉他回家。這兩人是誰?原來是過善家中的義仆小三、小四兄弟。他倆領了老爺的命令,一路追趕小官人,正巧在這裡撞見。
過遷掙脫不開,心中又氣又急,揮起拳頭就朝小四的心窩打去。小四挨了這一拳,隻喊了聲“阿呀”,便仰麵倒下,沒了動靜。小三見弟弟倒在地上,以為他死了,頓時大聲喊起冤來,死死揪住過遷不放手。事到如今,過遷也沒了主意,心想“橫豎都是個死,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乾脆拚了”,於是捏緊雙拳,沒頭沒腦地朝小三亂打。過遷曾學過拳法,手腳頗為利落,小三哪裡招架得住,隻好鬆手,讓他跑了。小三趕緊回身查看小四,幸好小四已經蘇醒。小三將他扶起來,在附近討了些湯水給他喝下,隨後兩人一同回家,向家主稟報情況。其他沒追上的仆人也陸續回來,過善得知後,隻能無奈歎氣。
過遷一邊跑一邊盤算:“父親這次是真的容不下我了。現在縣裡已經告我忤逆,剛才又打死了小四,罪上加罪,這條命算是保不住了!幸好身上還剩三四兩銀子,夠做盤纏,不如先往遠處逃命,再想辦法。”主意已定,他連夜趕路,就像喪家之犬、漏網之魚般倉皇失措。
過遷離家半年,音信全無,鄉裡人都傳言他已經死了。那些和過遷一起鬼混的幫閒為了撇清乾係,慫恿債主上門討債,聲稱如果不還錢,就要收回抵押的田產。這些債主都是有權有勢的人,過善不敢得罪,隻能好言相勸,請求寬限。送走一家,緊接著又來一家,家門口討債的人絡繹不絕。過善被鬨得心煩,索性不再出來相見。債主們見他不答應還錢,一起告到了縣衙。縣令傳來過善審問,看過借據後說:“這些都是你兒子借的,可不能抵賴!”過善解釋道:“逆子不聽管教,被那幫小人引誘學壞,把家業揮霍得差不多了。我之前已經告到官府,他卻逃了,案子還沒結。我剩下這點財產,隻夠養老送終,哪能再替逆子還債?況且哪有父親替兒子還債的道理!”縣令笑著說:“你都不肯替兒子還債,外人怎麼會白白把錢借給他?再說,引誘你兒子的人,肯定不是這些放債的,這賴不掉。說到底,還是你兒子不爭氣。不過父親在世,兒子不能擅自做主,這些人貪圖重利,和你兒子私下立借據,居心也不端正。現在你按借據償還本金,利息就免了。錢還完後,借據當堂銷毀,中間牽線的人要從重責問治罪。”過善不敢違抗官府判決,隻能一一照辦,心中對過遷更是痛恨,甚至覺得兒子死在外麵也是好事,絲毫沒有思念之情。
閒話少敘。過善的女兒淑女,天性孝順友善,容貌端莊秀麗,十八歲了還未許配人家。有人可能會問,這麼富有的人家,女兒為何這麼大年紀還沒結婚?原來過善十分疼愛這個女兒,一心想給她找個出色的女婿,挑來選去,高不成低不就,錯過了許多好姻緣,這才耽誤到現在。又因為兒子不爭氣,過善越發看重女兒,想招個有本事的女婿入贅,將來把家事托付給他,所以對女婿的要求更高,更難找到合適的人選。
再說過善的鄰居張仁,他家世代耕讀,家境殷實。夫妻二人隻有一個兒子,名叫孝基。孝基長得身材魁梧,儀表堂堂,博古通今,飽讀詩書,年僅二十,尚未婚配。張仁正托媒人說親,正巧媒人提到了過家。過善之前見過孝基,見他風度翩翩,兩家又門當戶對,心中大喜,心想:“若能招此人為婿,女兒終身就有依靠了!”張仁就這麼一個兒子,原本舍不得讓他入贅,但經不住過善多次托媒人來說,又聽說過家女兒賢良淑德,最終答應了這門親事。之後,兩家按規矩問名、納彩、下聘,孝基正式入贅過家。
孝基雖然入贅,但每天早晚都會去看望親生父母,從不間斷。他和妻子相處得相敬如賓,對過善如同親生父親一般敬重。而且他為人謙和厚道,待人接物和藹可親,過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對他十分滿意。過善更是把他當作親生兒子,遇到疑難事情,都交給他處理,考察他的能力。孝基總能條理清晰地把事情處理得妥妥當當,過善因此對他越發喜愛。隻有方氏,常常在房中思念丈夫過遷,不知道他身在何處,沒有一點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整日悲傷不已。
時光飛逝,轉眼間孝基在過家已經生活了兩年多。一天,過善突然生病,求神拜佛、吃藥治療都不見效。方氏和淑女日夜守在床邊照顧,孝基則住在外麵,處理家中各項事務。過善的病情越來越重,他自知時日不多,便讓女兒準備酒菜,把鄰裡親戚都請到家中,囑咐道:“各位親朋好友,我承蒙天地祖宗保佑,辛苦攢下這點家業,本指望傳給子孫,世代相守。可偏偏命不好,生了個不肖兒子,敗了不少家產。他之前逃到外麵,至今生死未卜。幸好還有個女兒,嫁了個好丈夫,多少能讓我晚年有些安慰。如今我身患重病,恐怕活不了多久了。請大家來做個見證,我把所有財產都傳給女婿,讓他延續我家香火。遺囑我早就寫好了,麻煩各位簽個名。要是逆子還活著,等我死後回家爭財產,就拿這份遺囑去官府,官府自會明斷。”說完,他從枕邊摸出遺囑,讓家人遞給眾人查看。
眾人還以為這是張孝基的主意,正要開口,隻見孝基說道:“多謝嶽父厚愛,但嶽父明明有兒子,財產哪有傳給外人的道理?依我看,應該派人四處尋找大舅回來,把家業交給他,這樣才能保全父子情分。到時候我和妻子就回自家去。就算大舅不幸去世,還有舅嫂守節,可以把家業交給她掌管,然後再從族裡選個孩子立為後嗣。這才是正理。要是我接受了這份家業,外人肯定會說我趕走兒子、偏愛女婿,霸占彆人的家業,我也會被人指指點點。所以我絕不敢接受。”淑女也說:“哥哥隻是害怕爹爹責罰才躲出去的,肯定不會有事。丈夫是外姓人,怎麼能接受這份家業呢?”
眾人見他們夫妻說得誠懇,紛紛說道:“女婿和令愛的話有道理。不如先找小官人,等個一年半載,有了確切消息,再做打算。”過善卻道:“女婿這話不是為我好,而是要害我!”眾人不解:“怎麼是害太公您呢?”過善歎氣道:“我辛苦一輩子掙下這些家業,逆子卻不珍惜,不到半年就揮霍了四千多兩銀子。照他這樣下去,就算是金山銀山也會很快敗光。等財產沒了,他肯定會變賣祖墳。到那時,我不僅不能入土為安,祖宗的屍骨恐怕也要暴露荒野了!”孝基又勸道:“大舅以前年輕,被壞人帶壞了。現在他長大了,再加上有人好好勸導,肯定會改過自新,不會做出這種事。”過善搖頭:“未必!我活著的時候嚴加管教,他都不知悔改,我死了之後,誰還能管得住他!”眾人紛紛提議:“依我們看,不如把財產分了,這樣兩全其美,等令郎回來也沒話說。”過善堅決不同意。孝基夫婦再三推辭,過善突然大怒:“你們也要學逆子氣死我嗎?”眾人見他發火,便對孝基說:“你嶽父心意已決,就彆再推辭了。”於是,大家在遺囑上簽字畫押,交給過善。淑女又問:“爹爹把家財都給了我們夫妻,嫂嫂以後怎麼辦?”過善說:“我已經安排好了,你不用擔心。”隨後,他把遺囑交給孝基,孝基夫婦含淚拜謝接受。
過善又從袖中摸出兩張紙攥在手裡,把方長者請到跟前,誠懇地說道:“我這不成器的兒子,害得令愛沒了依靠,我這心裡實在過意不去。但她總在我家耽誤著,也不是個辦法。我已經寫好了一份文書,交給令愛。等我去世後,麻煩親家把她接回去,重新找個好人家。萬一我那逆子回來鬨事,就拿這份文書去官府說理。另外,我再拿出一百畝田地,補償令愛當初出嫁時的嫁妝。”說完,便把兩張紙遞了過去。
方長者卻沒有伸手接,推辭道:“小女既然嫁進了你家,就是你家的人,這是親家的家事,與我無關。況且我們家從沒有讓女兒改嫁的規矩,這話我不愛聽,親家就彆再說了。”說完,轉身就要往外走。張孝基苦苦挽留,方長者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過善把兒媳方氏叫出來,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方氏聽後大哭起來,堅定地說:“我聽說,女子的道義是從一而終。丈夫去世後改嫁,有誌氣的人都以此為恥。更何況我丈夫還活著,我怎麼能做這種事!”過善勸道:“就算逆子還在,他那麼不成器,你守著還有什麼意義?”方氏哽咽著說:“我丈夫雖然不爭氣,但我的誌向不會改變。您要是非要逼我改嫁,我隻有一死!”
過善歎了口氣:“你有這份誌氣,固然是好事。但等我死後,家產都交給女婿掌管了,你留在這兒也不方便。”淑女在一旁說道:“爹爹,嫂嫂既然願意守節,家業自然應該由她繼承。我和丈夫回到婆家,才是正理。”方氏連忙推辭:“姑娘,我又沒有孩子,要這麼多家財有什麼用?公公既然給我一百畝田,我就回娘家,靠著這些田地生活。就算丈夫回來了,也夠我們過日子。”眾人聽了,紛紛點頭稱讚。過善見狀,說道:“兒媳,你為咱們家爭了氣,這一百畝田太少了,我再給你增加二百畝田,二百兩銀子,讓你一輩子衣食無憂。”方氏感動得含淚拜謝。
財產分配的事情敲定後,過善讓女婿留下親戚鄰裡在堂中喝酒,一直熱鬨到晚上才散去。其實過善的病情本就已經十分嚴重,卻還強撐著處理這些事。一番操勞下來,他氣喘籲籲,疲憊不堪,到了晚上,病情更是急劇惡化。女兒和媳婦守在床邊,哭得傷心欲絕。張孝基早已提前準備好了後事所需的一切。又過了幾天,過善終究還是離開了人世。
女兒、媳婦悲痛萬分,幾度哭暈過去,張孝基也十分哀傷。他們為過善準備了華麗的壽衣和棺槨,在過善七十歲這年,大張旗鼓地舉辦喪事,接受親友吊唁,還請來僧道做法事,希望能為過善積累冥福。之後,他們挑選了吉日,將過善葬入祖墳,葬禮上的每一項安排都十分隆重。殯葬結束後,方氏收拾行囊,回到了娘家。姑嫂二人難舍難分,抱頭痛哭後才分彆。
再說張孝基,他把嶽父留下的家產、錢財、糧食等一一登記入賬,還派人四處打聽尋找過遷的下落,卻始終沒有任何消息。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五年過去了。這五年裡,張孝基有了兩個兒子,還在自家門口開了一家當鋪,雇了專人負責打理,家中的事務也比過善在世時更加興旺,家產又增加了好幾倍。
有一天,張孝基因事來到陳留郡,找了一處住所安頓下來。閒暇時,他帶著仆人四處遊玩。最後走到集市上,看到一個生病的乞丐坐在一戶人家屋簷下,那戶人家正驅趕他離開。張孝基心生憐憫,讓仆人朱信給乞丐幾個錢。朱信本是過家的老仆人,十分機靈,擅長察言觀色。他把錢遞給乞丐時,仔細打量了一番,突然大吃一驚,急忙跑回來對張孝基說:“官人一直尋訪小官人的下落,剛才那個乞丐,模樣和小官人十分相像。”
張孝基立刻停下腳步,囑咐道:“你再去仔細看看。如果真是他,他肯定認識你。先彆告訴他我是他家女婿,也彆說太公的產業都歸我了。就說家裡已經敗落,我是你的新主人,看他怎麼說,然後帶他來見我,我自有安排。”
朱信領命返回,看到乞丐正低頭把錢係在衣帶上,藏進腰間。朱信湊近一瞧,這下確定無疑。剛才給錢時,乞丐滿心都在錢上,根本沒抬頭看人。這次朱信再來,他已經藏好錢,也抬起頭來,一眼認出了朱信,忍不住喊道:“朱信,你和誰在這裡?”朱信問道:“小官人,你怎麼淪落到這個地步?”過遷淚流滿麵:“那天我逃出來後,本想找人勸勸爹爹,沒想到路上遇到小三、小四兄弟倆,非要拉我回家。我想爹爹正在氣頭上,回去肯定性命難保,慌亂中一拳打過去,沒想到小四倒下就沒了動靜。我害怕極了,連夜逃命,走了好幾天才到這裡。在客店裡住了一段時間,身上的錢花完後,就被趕了出來,沒辦法,隻能靠乞討為生。我日夜想家,卻打聽不到一點消息,今天真是幸運遇到你。你快告訴我,那天小四死了之後,爹爹說了什麼?”
朱信回答:“小四當時就醒過來了,沒死。不過太公已經去世五年了。”過遷一聽父親去世,大叫一聲“苦也!”,便暈倒在地。朱信趕忙上前將他扶起,過遷喉嚨哽咽,半晌哭不出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放聲大哭:“我一直盼著回家,找人求情,和爹爹重歸於好,沒想到他已經不在了!”哭聲淒慘,朱信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哭過一陣,過遷問道:“爹爹去世後,這些家產是誰在掌管?”朱信說:“太公去世前,那些債主都來討債,太公不肯認賬,被人告到官府。打官司花了不少錢,最後還是把錢都還了,田產也賣了大半。小娘子出嫁,嫁妝又花掉不少。太公臨終前,因為恨小官人不爭氣,把剩下的財產都分給了親戚。太公去世後,家裡沒了主事的人,仆人們一哄而上,把剩下的東西搶得一乾二淨。最後隻剩下住宅,也賣給了我現在的主人張大官人,換來的錢用來操辦喪事。現在家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過遷聽了,又痛哭起來:“我以為家業還在,想著回去後好好做人,沒想到都敗光了!”他又問:“家產沒了,我妻子在哪裡?妹妹嫁給了誰?”朱信猶豫了一下說:“小娘子嫁到了附近的人家,至於大嫂,就不太好說了。”過遷追問道:“為什麼?”朱信解釋道:“太公因為一直沒小官人的消息,以為你已經死了,就把大嫂送回了娘家,讓她改嫁。”過遷急切地問:“那你知道她改嫁了沒有?”朱信搖搖頭:“我自從投靠了新主人,經常被派到外地,在家的時間少,沒仔細打聽過,估計是已經改嫁了。”
過遷聽後,悲痛地捶打著胸口:“都怪我不成器,才落得家破人亡,財產沒了,妻子也沒了,我真是天地間的罪人!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死了算了!”說完,就朝著石階上撞去。朱信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拉住:“小官人,螻蟻尚且貪生,你怎麼能這麼想不開!”過遷絕望地說:“以前我還盼著能回家,所以忍辱偷生。現在家沒了,我還有什麼臉麵活著,不如早點死了,省得在這裡丟人現眼。”
朱信耐心勸道:“好死不如賴活著!千萬彆這樣。我家新主人為人很好,我帶你去見見他,求他帶你回故鄉。要是有能用到你的地方,就在他家安身,以後也能有個著落。你要是死在這裡,誰來收屍?這不是白白送命嗎?”過遷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說得有道理。隻是我現在這樣,沒臉去見人。萬一人家不收留我,豈不是更丟人。”朱信勸道:“都到這個地步了,就彆顧著麵子了!”過遷無奈地說:“那好吧,見到他彆說出我的真實身份,就說我是你的親戚。”
朱信說:“我剛才已經跟主人說過你是舊小主人了,這會兒改不了口啦。”過遷沒辦法,隻能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破爛爛的衣裳,跟著朱信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