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十 韓秀才乘亂聘嬌妻 吳太守憐才主姻簿_古典白話合集_线上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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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驚奇卷十 韓秀才乘亂聘嬌妻 吳太守憐才主姻簿(1 / 2)

有詩寫道:“嫁女須求女婿賢,貧窮富貴總由天。姻緣本是前生定,莫為炎涼輕變遷!”人生在世,世事變幻無常,眼前的貧賤富貴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如今世人滿心都是勢利的念頭,看到有人新中舉人、進士,若是生了女兒,就有人爭著來定下婚約;若是生了兒子,也有人主動來許配女兒。可萬一這人官職低微、俸祿微薄,又不幸早早離世,那他家的孩子就還是窮公子、窮小姐。到那時再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常有貧苦的書生向富貴人家求婚,就會被嘲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一旦這些書生金榜題名,那些人又開始懊悔,要麼埋怨自己有眼無珠,要麼歎息女兒沒福氣。所以,那些懂得挑選女婿的人,偏偏不肯答應富貴人家的求婚,反而把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家境貧寒的秀才。旁人見狀,無不笑他們癡傻,說什麼“好一塊羊肉,可惜落在狗口裡了”。然而,一旦這些秀才得到朝廷重用,平步青雲,他們的女兒就能享受榮華富貴,這時人們才佩服當初家長的先見之明。這就像俗話說的“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挑選女婿,關鍵要看他是否賢能,而不是看他家的貧富。曆史上的韋皋、呂蒙正,就是很好的例子。

春秋時期,鄭國大夫徐吾犯,父母早亡,隻和妹妹相依為命。徐小姐年方十六,肌膚勝雪,麵容嬌美,秀發烏黑濃密,眉如丹鳳。她不僅能吟詩賦詞,琴棋書畫、女紅針線也樣樣精通。更厲害的是,她有一雙會“識人”的眼睛。凡是和哥哥往來的官員,她常在簾後偷看,就能看出此人一生的貴賤窮通,從未出過差錯,因此聲名遠揚。當時,大夫公孫楚已經下聘,二人尚未成婚。

公孫楚有個堂兄公孫黑,官居上大夫。他聽說徐小姐美貌,便派人到徐家求婚。徐吾犯告知對方女兒已許配他人。公孫黑本就品行不端,仗著權勢,不管徐家願不願意,備齊彩禮,帶著樂隊就把婚送到了徐家。徐吾犯無可奈何,第二天擺下酒席,請公孫黑、公孫楚兄弟二人前來,讓妹妹自己決定。

公孫黑知道要展示自己,特意盛裝打扮,還在廳上擺滿金銀綢緞,炫耀富貴;公孫楚則穿著常服,也沒有刻意表現。旁觀的人都誇讚公孫黑,暗自猜測徐小姐一定會選中他。酒席結束,二人告辭離開。徐小姐在房中觀察後,對哥哥說:“公孫黑官職高、容貌好,但身上帶著殺氣,日後不得善終。不如嫁給公孫楚,雖然會經曆一些挫折,但長遠來看能保富貴。”徐吾犯聽從妹妹的意見,拒絕了公孫黑,正式答應了公孫楚的婚約。二人選定日子,順利成婚。

公孫黑懷恨在心,又想出奸計。一天,他身穿鎧甲,外麵套著便服,來到公孫楚家,想殺掉堂弟,搶走弟媳。有人提前給公孫楚通風報信,公孫楚迅速拿起長戈衝出來。公孫黑猝不及防,被戈刺傷,忍痛逃走,隨後跑到宰相公孫僑處告狀。當時眾大夫都在商議此事,公孫楚也趕來辯解。爭論許久後,公孫僑判定:“公孫黑要殺堂弟,真假難辨。但論官職、論長幼,都該讓著他。公孫楚身為晚輩,擅自動武,按律應當流放。”於是,公孫楚被定罪,貶到吳國。他回家後,與徐小姐抱頭痛哭,啟程前往吳國。公孫黑得意洋洋,更加囂張跋扈。外人看到這一幕,都為徐小姐沒嫁給他而惋惜,就連徐吾犯也不免有世俗的想法。但徐小姐卻毫不在意,安心等待。

後來,鄭國上卿遊吉本應接替公孫僑成為宰相。公孫黑覬覦權位,日夜謀劃造反。公孫僑得知後,趁他還沒行動,派人列舉其罪狀,逼他自儘。這正應了徐小姐所說的“不善終”。

公孫楚在吳國待了三年,獲赦回到鄭國,接替了上大夫的職位,從此富貴顯赫,與徐小姐白頭偕老。如果當初徐小姐貪圖公孫黑的權勢嫁給他,日後成為叛臣之妻,免不了守幾十年寡。由此可見,眼前的貴賤根本算不得什麼。

有人可能會說,天下也有一輩子貧窮的好人,難道他們都能做官嗎?俗話說“賒得不如現得”,把女兒嫁給富翁,享受當下的快活,不是更好嗎?但要知道,就算是會挑選女婿的人,也得順應命運。人的一飲一食,都是命中注定。不過,嫁給讀書人,到底還是有盼頭的。

再說一個故事。明朝正德年間,浙江台州府天台縣有個秀才,名叫韓名師愈,字子文。他父母雙亡,也沒有兄弟,孤身一人。十二歲就考中了秀才,滿腹學問,真可謂才華堪比曹植,容貌賽過潘安,胸中裝滿了知識,對古今之事了如指掌。雖然眼下還隻是個秀才,但日後必定能金榜題名。

韓子文雖然才學出眾,可家境貧寒,隻能靠給人教書勉強維持生計。因此,他已經十八歲了,還沒有成親。臨近端午節時,他告彆教書的人家,回家住了幾天。突然心想:“我也該考慮終身大事了。憑我的學問,就算娶富貴人家的女兒,也不算委屈對方。可如今的世人,誰又肯把女兒嫁給我呢?”又轉念一想:“話雖如此,難道和我一樣的讀書人家庭,我還配不上嗎?”

於是,他打開拜匣,取出五錢教書所得的束修,封成一個紅包,放在匣子裡,讓書童拿著,來到王媒婆家裡。王媒婆見他是個窮秀才,並不怎麼熱情。喝過一杯茶後,王媒婆開口問道:“秀才官人,什麼時候回家的?什麼風把您吹來了?”韓子文說:“回家五天了。今天來,是有事想麻煩您。”說著從書童手中接過紅包,雙手遞給王媒婆:“一點小意思,請您收下,事成之後,還有重謝。”王媒婆推辭一番後收下,問道:“秀才官人,是想讓我幫忙說親吧?”

韓子文回答:“正是。我家境貧寒,不敢高攀富貴人家,隻要能娶個同樣是讀書人家的女兒,操持家務、延續香火就夠了。我攢了幾年的束修,四五十金的聘禮也還能勉強拿得出。請您幫忙留意合適的人家。”王媒婆知道窮秀才說親,往往高不成低不就,但又不好直接拒絕,隻好說:“既然承蒙官人厚意,您先回家,我慢慢幫您打聽。有了消息,馬上來告訴您。”韓子文便回家等待。

過了幾天,王媒婆找上門來,喊道:“官人在家嗎?”韓子文迎出來,急切地問:“親事有消息了嗎?”王媒婆說:“為了您這樁親事,我鞋子都跑破了。好不容易打聽到一家,是縣前許秀才的女兒,今年十六歲。許秀才前年去世,夫人獨自操持家務,家境不算富裕,但也過得去。說起您,對方還有些意向。不過他們說:‘我女兒嫁給讀書人可以,但我們婦道人家不懂學問。現在提學要來台州主持歲考,等官人考個優等,就定親。’”

韓子文自信才學出眾,覺得這事十拿九穩,便對王媒婆說:“既然這樣,那就等我考完試再議親也不遲。”說完,他買了些酒,請王媒婆喝,隨後與她告彆。

韓子文回到教書的館舍,又安靜地學習了一個多月,提學宗師的起馬牌就到了。這位宗師名叫梁士範,是江西人。沒過幾天,他就抵達了台州。

考試當天,韓子文頭戴用紫菜般顏色裝飾的頭巾,身穿如同腐皮質地的長衫,腰間係著芋艿莖般的絛帶,腳上蹬著木耳色澤的靴子,和其他生員一起迎接宗師入城。完成行香、講書等儀式後,宗師張貼告示,宣布先考府學以及天台、臨海兩縣的學生。考試時,韓子文文思泉湧,一氣嗬成,自我感覺十分良好。交卷出場後,他將考卷謄寫下來,拿給幾位學界前輩和朋友請教,眾人看後無不讚歎。韓子文自己又反複品讀了幾遍,興奮地拍著桌子說:“好文章!好文章!就算拿個案元、獲得補廩的資格也不為過,更彆說拿個優等了!”他還把文章拿到鼻子邊聞了聞,打趣道:“果然有股‘中舉’的香氣!”

然而,這梁宗師其實並不懂文章好壞,而且極為貪婪,還一門心思奉承鄉官和上司。此前他在杭州、嘉興、湖州主持考試,遭到眾人責罵,差點被秀才們群起圍攻。有人編了幾句順口溜諷刺他:“道前梁鋪,中人姓富,出賣生儒,不誤主顧。”還有一副對聯寫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入學;童生愁慘慘,恨祖恨父不登科。”甚至有人用《四書》裡的語句改編成段子調侃:“君子學道公則悅,小人學道儘信書。不學詩,不學禮,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廢之!誦其詩,讀其書,雖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

韓子文隻是個窮書生,哪裡有錢去疏通關係?十天後,考試結果公布,隻見富家子弟和權貴公子都名列前茅。而韓子文的名字在哪裡呢?他的名次糟糕透頂,就像“王”字少了那一豎,又如“川”字躺倒了一般。有一首《黃鶯兒》詞,專門描述考三等的窘況:“無辱又無榮,論文章是弟兄,鼓聲到此如春夢。高才命窮,庸才運通,廩生到此便宜貢。且從容,一邊站立,看彆個賞花紅。”

韓子文看到自己考了三等,氣得目瞪口呆,把梁宗師罵了個狗血淋頭。這下他再也沒臉提婚事,王媒婆也不再上門說親。他隻能勉強自我寬慰,歎息著念起詩句:“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發榜之事塵埃落定,韓子文隻能灰溜溜地回到館中繼續教書。每次見到主人家和學生,他都覺得臉上發燙,滿心不自在。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多,正巧正德皇帝駕崩,遺詔冊立興王登基,也就是嘉靖皇帝。新皇年僅十五歲,要在民間挑選良家女子充實後宮。消息傳到浙江,謠言四起,人們紛紛傳言“朝廷要到浙江各地挑選繡女”。許多不明真相的百姓信以為真,一時間,嫁女兒、娶媳婦的人家忙得不可開交,婚禮流程也顧不上講究禮數。這可讓賣雜貨的商家、吹拉彈唱的樂人、操辦喜事的喜娘、抬轎子的腳夫、主持婚禮的儐相賺了個盆滿缽滿。

更離譜的是,還有傳言說“十個繡女需要一個寡婦押送”,嚇得許多七老八十的寡婦都忙著找夫家嫁人。於是,出現了各種荒誕的婚配場景:十三四歲的男孩娶了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十二三歲的女孩嫁給三四十歲的男人。長相粗糙黝黑的女子,家人生怕被人嫌棄,拚命遮掩;身形臃腫的姑娘,也被當作嬌花嫩葉一般急於嫁出。有些寡婦嘴上說著自己節操如霜,不願改嫁,可眼看年紀大了,也想著再尋一段姻緣。當時有位無名作者寫了一首詩,生動描繪了這番亂象:“一封丹詔未為真,三杯淡酒便成親。夜來明月樓頭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此時,韓子文正好回家,看到民間這番慌亂景象,便出門閒逛。走著走著,突然感覺背後有人猛地拉了他一把。回頭一看,原來是開典當行的徽州人金朝奉。金朝奉對著韓子文行禮,急切地說:“我家有個女兒,今年十六歲了,要是秀才官人不嫌棄,願意許配給您為妻。”說完,也不管韓子文願不願意,掏出一份吉帖,硬塞進他袖子裡。

韓子文連忙推辭:“彆開玩笑了!我就是個一貧如洗的秀才,哪能娶得起您家千金?”金朝奉皺著眉頭,焦急地說:“現在情況緊急,官人怎麼還說這種話?要是晚了,恐怕女兒就被朝廷選走了。我們老兩口就這一個女兒,要是她被選去北京,恐怕這輩子都見不著了,我們怎麼舍得?官人要是答應,就是救了我們一家人的命啊!”說著,就要給韓子文下跪。

韓子文心裡清楚這是謠言,但他本就想娶妻,便沒有拆穿,急忙攙起金朝奉說:“小生口袋裡隻有四五十兩銀子,就算您不嫌棄我寒酸,聘娶令愛之後,也沒辦法馬上完婚。”金朝奉趕忙說:“沒關係!隻要有人家定下婚約,朝廷就不會來選人了。您先下聘,等風波過去,再慢慢籌備婚禮。”韓子文說:“這倒也行。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日後可不能反悔!”

金朝奉心急促成婚事,立刻對天發誓:“要是我反悔,就在台州府公堂上受刑!”韓子文說:“發誓倒不必,隻是空口無憑。請朝奉先回去,我馬上約兩位朋友,一起到您鋪子裡。先見見令愛,再請您寫一份婚約,讓我這兩位朋友簽字作證。下聘之後,不管是令愛的衣裳、頭發還是指甲,求您給我一件,我留作憑證,這樣才不怕日後變卦。”金朝奉一心隻想把女兒嫁出去,滿口答應:“何必這麼多疑!都依您,都依您!一切照辦,隻求快點!”一邊說一邊往回走,還不停地念叨:“等您!等您!”

韓子文隨即前往學校,找到張四維、李俊卿兩位朋友,說明情況後,寫好拜帖,三人一同前往金朝奉的典當行。金朝奉熱情迎接,奉茶寒暄過後,便把女兒朝霞喚到客廳。隻見朝霞眉如春日柳葉般秀美,眼若秋水般清澈,粉嫩的臉蛋好似桃花綻放,靈動的笑容從裙擺間自然流露。她雖不是傾國傾城的容貌,卻也是出眾超群的佳人。

韓子文見了朝霞的模樣,心中十分歡喜。眾人相互行禮後,朝霞便回房去了。韓子文又找來一位算命先生合婚,先生說:“兩人八字很合,隻是成婚前可能會有些小波折。”金朝奉一門心思要促成婚事,連忙說:“大吉就已經很好了,小波折不算什麼。”說著,取出一張全帖,寫道:“立婚約金聲,係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歲,自幼未曾許聘何人。今有台州府天台縣儒生韓子文禮聘為妻,實出兩願。自受聘之後,更無他說。張、李二公,與聞斯言。嘉靖元年月日。立婚約金聲。同議友人張安國、李文才。”

寫好後,三人都簽字畫押,交給韓子文收著。韓子文這麼做,也是因為自己家境貧寒,擔心日後有變,提前做個防備,沒想到這一舉動後來真派上了用場。

當下,他們就選了個吉日,商定行聘之事。到了日子,韓子文拿出積攢的五十多兩束修,簡單置辦了些衣服首飾,剩下的都用現銀,寫了拜帖:“奉申納幣之敬,子婿韓師愈頓首百拜。”他還給張、李二人各一兩銀子,請他們做媒,一同前往金家行聘。

金朝奉家境富裕,他和妻子程氏見韓子文的聘禮不豐厚,心裡有些不滿。但因為還在“點繡女”的傳言風波中,隻好收下聘禮,回贈的禮物倒是頗為豐厚。他們果然按照韓子文的要求,剪下一縷朝霞的青絲送來。韓子文小心收好,心中暗想:“要不是這場傳言,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定下親事,這下還得了些妻家的財物。”他滿心歡喜,暫時忘卻了此前的種種不順。

時光飛逝,轉眼間大半年過去了。到了嘉靖二年,挑選繡女的謠言漸漸平息。金朝奉夫妻見一切恢複平靜,又舍不得把女兒嫁給窮書生韓子文,慢慢就有了悔婚的念頭。而韓子文行過聘禮後,積蓄已經花得差不多了,所以也沒再提馬上成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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