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寫道:“聞說氤氳使,專司夙世緣。豈徒生作合,慣令死重還。順局不成幻,逆施方見權。小兒稱造化,於此信其然。”人們常說,世間的婚姻都是命中注定,強求不得。不是命中注定的姻緣,即便用儘各種計謀、耍儘手段,最終也難有好結果;而命中注定的姻緣,即便遭遇他人阻撓、離間,最終也會破鏡重圓,甚至能讓看似無望的關係出現轉機。從古至今的傳奇小說中,類似的故事數不勝數。比如《倩女離魂》裡,女子的魂魄離體,與心上人成就夫妻;《崔護渴漿》裡,女子死後魂魄回轉,也與意中人終成眷屬,種種奇事,難以一一訴說。
在《太平廣記》中記載,有個姓劉的年輕人,性格豪爽,行俠仗義,膽識過人。他平日裡喜歡拉弓射箭、騎馬擊劍、飲酒作樂、踢球玩耍。結交的朋友,也多是些劍客、賭徒,以及行事不羈、不懼惹事的無賴子弟。
有一次,他遊曆楚地。楚地的風俗,正好與他的喜好相投。很快,他就結識了一群意氣相投的人,大家成群結隊,稱兄道弟,往來密切。有人告訴他:“鄰居王家有個女兒,美貌出眾,無人能及。”劉氏子便請在座的人做媒,前去求娶。王家卻認為:“這人雖然年輕英武,但聽說行事作風古怪,不夠踏實,恐怕日後會惹出麻煩,耽誤女兒終身。”因此,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王家女兒早就聽聞劉氏子的英勇事跡,心中頗為傾慕,隻是父母不同意,她也無可奈何。
媒人將王家的態度告知劉氏子,他是個灑脫的漢子,說:“不肯就算了,大丈夫還怕娶不到好妻子?何必為此發愁!”此事便被他拋諸腦後。此後幾年,他又到彆處遊曆,期間也有人說過幾門親事,但都高不成低不就,最終一門親事也沒成,他又回到了楚地。此時,王家女兒雖然還未出嫁,但已經許配給了他人。劉氏子得知後,依舊沒有放在心上。
以前的朋友們聽說劉氏子回來了,紛紛前來拜訪。大家又像從前一樣,白天一起打獵,獵到獐鹿、野雞、野兔後,晚上就烹煮成美食,聚在一起飲酒作樂,往往要到深夜才肯散去。
一天,他們打獵歸來,在城外十多裡的一個村子下馬休息。隻見這裡樹木陰森,環境荒涼,有六七個墳堆,大多因雨水衝刷,泥土剝落,棺木露出一半;有的棺木甚至已經破損,屍骨完全暴露在外。眾人見狀,紛紛說道:“這種地方,幸虧是白天,如果晚上獨自路過,豈不嚇人!”劉氏子卻道:“大丈夫連鬼神都敬服,就算是黑夜,又有什麼可怕的?我今晚偏要到這裡走一趟。”眾人不信:“劉兄雖然有膽量,但恐怕也做不到。”劉氏子說:“你們就看我今晚的行動!”眾人問:“用什麼作為憑證?”劉氏子便在古墓上取下一塊墓磚,拿起筆,將同行眾人的名字都寫在上麵,說道:“我把這塊磚帶走,今晚獨自送回來,放在這個棺木上。明天你們來看,如果我沒送來,我請客;如果送來了,你們請客。磚上寫著名字,一個都不會少。”眾人笑道:“好,就這麼說定了!”
正說著,天空中隱隱傳來雷聲,眾人上馬回到劉氏子的住處,又將獵到的獵物烹煮,飲酒作樂。不一會兒,雷雨交加,幾個霹靂響起,震得房屋都在晃動。眾人打趣劉氏子:“劉兄,你白天說的話,現在恐怕連鐵打的好漢都不敢去做吧。”劉氏子道:“說什麼呢!等雨稍微小點,我就出發。”果然,雨勢稍減,劉氏子拿著白天的墓磚就出門了。眾人笑道:“看他在那裡裝模作樣,回來肯定是在糊弄我們,我們隻管喝酒。”
劉氏子借著酒勁,一口氣走到白天休息的墓地,笑道:“你們這群膽小鬼!不知道在怕什麼,說這裡來不得。”此時,雷雨已經停歇,星光微微發亮。他正要將墓磚放在棺木上,卻看見棺木上蹲著一個東西。劉氏子伸手摸了摸,心想:“奇怪,這是什麼東西?”黑暗中,他用手捏了捏,感覺像是衣物包裹著什麼,雙手合抱起來,大約有七八十斤重。他笑道:“不管是什麼,我先背回去,給他們看看,讓他們知道我的厲害,省得非要等到明天才相信。”他自恃力氣大,想嚇唬眾人,便放下墓磚,一把拖過來,背在背上,大步往回走。
回到住處時,已是半夜。眾人還在那裡劃拳喝酒,聽到外麵有腳步聲,知道劉氏子回來了,聽起來像是背著重物。正疑惑間,門開了,劉氏子走到燈前,把背上的東西放在地上。眾人在燈下一看,竟然是一具穿著簇新衣服的女屍。更奇怪的是,女屍直直地立在那裡,沒有倒下。在座的人猛地抬頭看到這一幕,個個嚇得驚慌失措,有的人想躲都來不及。
劉氏子又拿著燈仔細照著女屍的臉,隻見她臉上剛化過妝,容貌美麗,隻是雙眼緊閉,沒有氣息,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眾人害怕地說:“劉兄彆開玩笑,太過分了!怎麼把死人背回家來嚇人?趕緊背出去!”劉氏子大笑道:“這是我妻子!今晚我還要和她同床共枕,怎麼舍得背出去?”說完,他挽起袖子,一把將女屍抱到床上,與她頭靠頭,嘴對嘴,真的蓋著同一床被子躺下了。他這麼做,隻是想在眾人麵前顯示自己膽大,故意做出這副模樣。眾人又怕又笑,說道:“你這個無賴,膽子也太大了!我們認輸請你喝酒就是,何必做出這麼嚇人的事?”劉氏子不理會眾人的議論,自顧自地睡了,眾人也紛紛散去。
劉氏子和女屍睡到四更時分,女屍吸收了活人的氣息,口鼻間漸漸有了呼吸。劉氏子又驚又喜,急忙伸手摸她的胸口,感覺還有些溫熱。他心想:“幸好!難道她還能活過來?”正疑惑間,那女子的四肢已經開始動彈。劉氏子不斷對著她嗬氣,女子果然翻身坐起,說道:“這是哪裡?我怎麼會在這裡?”劉氏子詢問她的姓名,女子卻含羞不肯說。
很快,天就亮了。昨晚一起喝酒的幾個人過來,問道:“昨晚的死屍在哪裡?原來真有這麼奇怪的事。”劉氏子用被子遮著女子,問道:“有什麼奇怪的事?”那些人說:“昨晚鄰居王家的女兒出嫁,梳妝完畢,正要上轎,突然急心痛死了。還沒來得及入殮,隻聽到一聲雷響,屍體就不見了,到現在都沒找到。昨晚你背回來的死屍,說不定就是她!”劉氏子大笑道:“我背回來的是活人,哪裡是什麼死屍!”眾人不信:“又在吹牛!”劉氏子掀開被子給眾人看,果然是個活生生的人。眾人驚訝道:“太奇怪了!”便問女子:“姑娘是哪家的?”女子見人多了,便說道:“我是王家的女兒。昨晚突然頭暈,摔倒在地,不知道怎麼就到了這裡。”劉氏子又大笑道:“我昨晚就說這是我妻子,現在看來,她就是我以前求娶的人,我可沒說謊!”眾人都笑著說:“看來是前世的姻緣,我們來幫你們促成這段婚事吧。”
這件事傳開後,沒多久,王氏父母也趕來了。看到女兒還活著,又驚又喜。女兒得知眼前的人就是之前求親的劉生,便對父母說:“女兒已經死過一回,現在還魂醒來,又遇到劉生。昨晚雖然我像個死屍,但已經和他同睡了半夜,也不能再嫁給彆人了,還請爹媽做主。”眾人也紛紛勸說:“這是天意,不能違背!”於是,王氏父母便將女兒許配給了劉氏子。後來,兩人白頭偕老。由此可見,姻緣天定,自有巧妙的安排。如果那晚王家女兒沒有突然暴斃,又遇上打雷,她早就成了彆人家的媳婦;如果不是劉氏子為了逞能做出這番舉動,即便因為打雷丟了屍體,又與他有什麼關係?隻因為是前世注定的緣分,才會發生如此離奇曲折的故事。
這是父母不同意的姻緣最終圓滿的故事,還有一個父母先答應又反悔,最終也讓有情人曆經波折後終成眷屬,還留下一段佳話,名叫《秋千會記》。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貞心不寐,死後重諧。”
這故事發生在元朝大德年間。當時有位宣徽院使孛羅,是色目人,也是已故齊國公的兒子。他出身宰相門第,富貴至極,府第宏偉壯麗,無人能及。孛羅不僅飽讀詩書、擅長文墨,還禮賢下士,在公卿之間,備受稱讚。他家位於海子橋西,與院判奄都刺、經曆東平王榮甫兩家相鄰,三家往來密切,親如一家。孛羅家的私宅後麵有一座花園,名為杏園,取自“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詩意。杏園內,奇花異草爭奇鬥豔,亭台樓閣精巧雅致,其他富貴人家的園林與之相比,都黯然失色。
每年春天,孛羅的妹妹和女兒們,都會邀請院判、經曆兩家的女眷,在杏園裡舉辦秋千活動。園中擺下豐盛的宴席,眾人歡笑終日。之後,各家也會隔一天設宴回請,活動從二月末一直持續到清明,這便是當地有名的“秋千會”。
那時,樞密院同僉帖木兒不花的公子拜住,騎馬經過花園牆外。忽聽得牆內傳來陣陣歡聲笑語,他在馬上欠身望去,隻見園內秋千飛蕩,熱鬨非凡。遠遠看去,蕩秋千的女子們個個容貌絕美。拜住勒住馬,悄悄躲在柳蔭下,目不轉睛地偷看,不知不覺就看了許久。
園中的老管門公聽到牆外有馬鈴響,便出來查看,隻見一位騎馬的公子正呆呆地望著牆內。園公認出是同僉公子,趕緊跑去稟報宣徽。宣徽得知後,急忙派人去追趕。拜住剛被園公發現時,就知道自己的行為被人察覺,擔心影響不好,早已策馬揚鞭,跑得沒了蹤影。
拜住回到家,向母親說起此事,對宣徽家女子的美貌讚不絕口。母親聽出了兒子的心意,說道:“我們兩家門當戶對,隻要請個媒人去提親,對方肯定會答應,何必隻是遠遠地羨慕呢?”於是,母親請來媒婆,到宣徽家說親。宣徽笑著說:“是不是前些天騎馬看秋千的那位公子?我正想為女兒挑選夫婿,讓他到我家來,我親眼看看。如果才貌出眾,我就答應這門親事。”
媒婆回去向同僉稟報,同僉非常高興,立刻讓拜住盛裝打扮,前往宣徽家。宣徽與拜住見麵後,見他風度翩翩、容貌俊美,心裡已有幾分喜歡。但他還想試試拜住的才學,便對拜住說:“公子喜歡看秋千,何不以秋千為題,作一首《菩薩蠻》?老夫想見識一下公子的才華。”拜住請人拿來筆硯,稍加思索,便一揮而就:“紅繩畫板柔荑指,東風燕子雙雙起。誇俊要爭高,更將裙係牢。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釵墜。推枕起來遲,紗窗月上時。”
宣徽見他才思敏捷,詞句優美,心中大喜,吩咐準備豐盛的宴席款待。宴席準備好後,宣徽以子侄之禮對待拜住,讓他坐在側邊,自己則坐在主位。飲酒時,宣徽心想:“剛才的秋千詞雖然寫得好,但也許是那天看過秋千後就已經寫好,今天隻是碰巧合了題目。不然怎麼會寫得這麼快?就算是真正的才子,也不過如此。我得再試試他。”這時,恰好聽到樹上黃鶯啼鳴,宣徽便對拜住說:“老夫還想再請公子作一首《滿江紅》,以鶯為題。希望公子不吝賜教,不知可否?”拜住領命,當場揮毫潑墨,寫成一詞,呈給宣徽:“嫩日舒晴,韶光豔、碧天新霽。正桃腮半吐,鶯聲初試。孤枕乍聞弦索悄,曲屏時聽笙簧細。愛綿蠻柔舌韻東風,愈嬌媚。幽夢醒,閒愁泥。殘杏褪,重門閉。巧音芳韻,十分流麗。入柳穿花來又去,欲求好友真無計。望上林,何日得雙棲?心迢遞。”
宣徽見這首詞不僅文采斐然,書法也十分精美,心中歡喜不已。讀到最後一句時,他明白拜住是觸景生情,暗藏了求婚之意,不禁拍案叫絕:“好作品!真是我的好女婿!老夫的三夫人有個小女兒,名叫速哥失裡,與公子十分般配。我這就叫她出來與公子相見。”隨即,他命人傳雲板,請三夫人和小姐上堂。
拜住見到了嶽母,又與速哥失裡相見。速哥失裡正是秋千會上最出眾的女子。拜住不敢過多抬頭,但也看得真切,與之前在牆外模糊的印象大不相同,心中喜悅難以言表。相見完畢,三夫人帶著小姐回房。內宅的女眷們得知堂上請夫人和小姐,猜到是看中了女婿。其他小姐們都躲在門後,透過門縫張望,見拜住儀表堂堂,紛紛稱讚。速哥失裡回來後,她們私下向她道喜:“真是門庭多喜氣,女婿如乘龍啊!”一家人都對這門親事讚不絕口。
拜住告辭宣徽,回到家中,將事情告訴父母,隨後選定吉日行聘。聘禮之豐厚,詩詞之優雅,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人人都稱讚這是一件盛事。
然而,世事難料,風雲突變。台諫官員見同僉生活奢華,便上書彈劾他貪汙受賄。聖旨下達,交由西台禦史審問,同僉不得不被關進監牢。同僉平日裡養尊處優,哪裡受得了牢獄之苦?沒過幾天就生病了。在元朝,大臣在獄中生病,按例可以申請釋放。同僉幸運地被放出獄,回家調養,可病情卻愈發嚴重,吃什麼藥都不見效,不到十天便離世了,全家人悲痛欲絕。
誰能想到,這場病如同瘟疫,同僉死後,全家人都染上了,沒幾天就相繼去世,一個月內,全家幾乎死絕,隻剩下拜住一人。而且,西台還追討贓款,拜住家的財產不夠賠償,轉眼間,曾經的富貴之家便家破人亡。
宣徽心中不忍,想把拜住接到家中成親,供他讀書,希望他能考取功名。他與三夫人商量此事,可三夫人是個世俗之人,隻看重現實,哪裡懂得什麼大道理?她心裡很不高興。其實,宣徽妻妾眾多,但最寵愛的就是三夫人,家中事務也都由她掌管。之前看中拜住,把女兒許配給他,也是出於好勝之心。如今,看到彆人家的女兒都嫁給了富貴人家,而自己的女婿家卻破敗了,她心裡很不服氣,一心想要悔婚,便把想法告訴了女兒速哥失裡。
速哥失裡堅決不同意,哭著勸諫母親:“結親就是結義,一旦定下盟約,就不能更改。女兒看到姐妹們家境富裕,心裡難道不羨慕嗎?但隻要定下婚約,連鬼神都不能欺騙。怎麼能因為他貧窮,就違背誓言呢?這不是人該做的事。女兒寧死也不從!”宣徽雖然覺得女兒說得有理,可三夫人又哭又鬨,硬是把宣徽說動了。不管女兒願不願意,三夫人還是把速哥失裡許配給了平章闊闊出的兒子僧家奴。拜住得知此事,心中懊惱不已,但他深知自己失勢,也不敢相爭。
平章家選定吉日下聘,聘禮比之前同僉家還要隆重。三夫人得意地說:“爭了這口氣,心裡才痛快!”很快,平章家定下婚期,花轎來到門前。速哥失裡堅決不肯上轎,各位夫人、姐妹們都來勸說。她大哭一場,含著眼淚,勉強上了轎。
到了平章家,儐相念完詩賦,請新娘出轎。伴娘掀開轎簾,等了許久,不見人出來。眾人探頭往轎內一看,驚呼:“不好了!”原來,速哥失裡在轎中偷偷解開纏腳的紗帶,上吊自儘了。大家慌忙稟報平章,平章也不知所措,派人去通知宣徽。三夫人聽到消息,頓時痛哭失聲,急忙讓人把花轎追回來,解開腳纏,用薑湯灌救。可速哥失裡牙關緊閉,顯然已經沒了氣息。三夫人幾次哭到昏厥,無奈之下,隻好買了一副昂貴的棺木,將女兒平日的衣物首飾、珠玉以及兩家的聘禮,全部放入棺中入殮,把棺木暫時寄放在清安寺中。
拜住在家中聽聞速哥失裡自儘的噩耗,心裡明白小姐是為自己而死。他得知速哥失裡的棺木寄放在清安寺,便決定在夜裡前往,想要哭祭一番。來到寺中,拜住見到棺槨,悲痛之情再也抑製不住,他捶胸頓足,放聲大哭。那哭聲悲切至極,仿佛連三世諸佛都會為之垂淚,滿寺的僧侶也都為之歎息。
哭罷,拜住雙手扶著棺木說道:“小姐,你的陰靈若在,拜住就在這裡。”這時,隻聽見棺內傳來微弱的聲音:“快打開棺材,我已經活過來了。”拜住聽得真切,想要開棺,卻發現棺木四周被漆釘封得嚴嚴實實,難以動手。於是,他對寺廟的住持僧人說道:“棺中的小姐,原本是我的妻子,含冤而死。現在棺中說她已經活了,我想打開棺材,可一個人實在沒有力氣,希望師父們能幫忙。”
僧人猶豫道:“這是宣徽院小姐的棺木,誰敢私自打開?開棺可是有罪的。”拜住連忙說:“開棺的罪責,我一人承擔,絕不會連累你們。而且現在是深夜,沒人會知道。如果小姐真的活了,放她出來後,棺中的財物,我願意和師父們一同分享。要是人沒活,也讓我再見她一麵,然後重新蓋上,又有誰能知曉?”
僧人們一聽能分財物,又知道棺中陪葬的東西價值不菲,便起了貪念。況且拜住得勢時,也曾是他們的施主,不好拒絕,於是取來斧頭,將棺蓋撬開。隻聽“嘩啦”一聲,棺蓋打開,速哥失裡竟真的在棺內坐了起來。兩人四目相對,驚喜交加。
拜住感慨道:“小姐能夠重生,真是天定的緣分,也多虧了寺僧幫忙開棺。”速哥失裡隨即脫下手上的一對金鐲子,又取下頭上一半的首飾,答謝僧人,剩下的財物依舊價值數萬兩。拜住和速哥失裡商議:“本應該告知你父親宣徽,但又怕再生變故。如今我們身上有財物,不如瞞著所有人遠走高飛。隻請寺僧買點漆,把棺木重新漆好,不聲張此事。這樣神不知鬼不覺,才是上策。”
寺僧收了重禮,自然沒有不答應的,將棺木重新漆得光亮如新,牢固如初,沒有透露半點風聲。拜住帶著速哥失裡,來到上都,尋了房子居住。當時他們財物充裕,拜住又謀得一個教蒙古學生的差事,每月有俸祿,日子過得安穩從容,夫妻二人恩恩愛愛,不知不覺一年過去了。期間,無人知曉他們的事情,也沒人認出這就是宣徽的女兒和同僉的兒子。
再說宣徽自從女兒去世後,心情一直低落,也不再打聽拜住的下落。時間久了,他以為拜住顛沛流離,生死未卜。一天,朝廷下旨,任命宣徽為開平尹,他便帶著家眷前去赴任。府中事務繁雜,宣徽想聘請一位館客擔任記室,幫忙處理文書。但上都地處偏遠的北方,很難找到有學問的儒生。多方尋訪後,有人對宣徽說:“最近有個士人,從大都帶著家眷住在這裡,也是色目人,在民間開館教學,學問很高。大人若想找西賓,此人最為合適。”
宣徽大喜,立刻派人拿著名帖去請。拜住看到名帖,知道來者正是宣徽,急忙告知速哥失裡,然後穿戴整齊,前往相見。宣徽見到拜住,大吃一驚,心想:“我好久沒見到他了,以為他流落他鄉或已經死了,怎麼現在衣著整齊,氣色這麼好?”想到女兒,他不禁傷感起來,便問拜住:“當年有負於你,還連累愛女身亡,我慚愧悔恨至極!如今你為何在此?可曾另娶?”
拜住恭敬地回答:“承蒙您掛念,這份情誼讓我感動。小婿不敢隱瞞,您的女兒並沒有死,她現在就在這裡。”宣徽驚愕不已:“這怎麼可能!小女當日自儘,她的棺木現在還寄放在清安寺,怎麼會在這裡活著?”拜住解釋道:“令愛與小婿確實是夙緣未儘,才得以重生。她現在就在住處,可以馬上帶來相見,絕不敢欺騙您!”
宣徽急忙走進內室,將此事告訴三夫人,兩人都不敢相信。拜住派人通知速哥失裡,她乘坐一乘轎子,直接來到府衙。這一幕驚得府中眾人都圍上前來觀看,果然是速哥失裡。宣徽和三夫人顧不上她是人是鬼,抱頭痛哭起來。哭完後,他們仔細打量,隻見速哥失裡身上穿的還是入殮時的衣服,但行動有影子,衣衫有接縫,說話有聲響,看來確實是個活人。三夫人激動地說:“我的兒,就算你是鬼,我也舍不得你走!”
宣徽畢竟是讀書人,心中仍有疑慮,暗自思忖:“這或許是屈死的鬼魂,化作人形來迷惑年輕人。”雖然嘴上沒說,但他暗中派人前往大都清安寺,詢問僧人事情的真相。僧人起初還想隱瞞,後來見來人說雙方已經相認,才將實情一一道出。來人還是不信,僧人便撬開棺木給他看,隻見裡麵空空如也。來人回去向宣徽稟報:“這事是真的。”
宣徽感歎道:“這真是前世的緣分!難得小姐始終不渝,才有這般奇異之事。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聽我的,收留了女婿,也不會有這麼多波折!”三夫人聽了,自覺慚愧,懊悔不已,此後對女婿越發親近,乾脆將他招贅在家中。
後來,速哥失裡和拜住育有三個兒子。長子教化,官至遼陽等處行中省左丞;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廝,都擔任內怯薛帶禦器械。教化和忙古歹先於父母離世,黑廝一路升遷,做到樞密院使。元朝天兵攻打燕京時,元順帝在清寧殿召集三宮皇後、太子商議躲避戰亂之事。黑廝和丞相失列門哭著勸諫:“天下是世祖打下來的天下,應當死守。”但順帝不聽,半夜打開建德門逃走,黑廝追隨他進入沙漠,此後下落不明。
這段故事,正如人們所說:平章府的轎子抬走死去的女兒,清安寺重新漆好空棺。若不是前世注定的緣分,哪能有死後重逢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