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六東廊僧怠招魔黑衣盜奸生殺
有詩寫道:“參成世界總遊魂,錯認訛聞各有因。最是天公施巧處,眼花曆亂使人渾。”天下之事,天意最為深邃,天機最為玄妙。人活在世間,往往被命運擺弄,顛沛流離。有時,那些看似空幻不實的景象,不過是一時眼花錯認,本以為是無端發生,可到後來才發現,一切都自有因果,令人難以預料。
唐朝時,牛僧孺擔任伊闕縣尉。有一位來自東洛的張生,準備參加進士考試,他帶著自己的文章,打算去拜訪牛僧孺。途中,突然遭遇暴雨和雷雹,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此時離旅店還很遠,張生隻好在一棵大樹下暫時躲避。過了一會兒,雨停了,月色微微顯露。張生解開馬鞍,放開馬匹,和僮仆一起在路邊休息。由於旅途疲憊不堪,他們很快就沉沉睡去。
過了許久,張生迷迷糊糊地醒來,隻見一個身長數丈、模樣像夜叉的怪物,正在啃食他的馬。張生嚇得魂飛魄散,大氣都不敢出,隻能趴在草叢中。不一會兒,怪物把馬吃完了,又抓起那頭驢,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完驢後,怪物伸手抓住張生的一個隨從,雙手一扯,就將隨從撕裂。
張生見怪物開始吃人,驚恐萬分,掙紮著爬起來,拚命逃跑。怪物在後麵緊追不舍,一邊追一邊大聲叫罵。張生頭也不回,隻顧著往前跑。大約跑了一裡多路,身後的聲響漸漸消失。他繼續往前走,看到一戶人家,旁邊站著一個女子。慌亂之中,張生顧不上對方是誰,連聲呼喊:“救命!”
女子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張生將剛才遇到怪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女子說:“這裡是一座古墓,裡麵空無一物,後麵有個洞,你可以躲在裡麵,不然性命難保。”說完,女子就不見了蹤影。張生趕忙找到墓洞,鑽了進去。墓洞很深,他靜靜地聽著外麵,已經沒有了任何聲響,心想躲在這裡應該安全了。
過了一會兒,外麵的月色越來越明亮,張生忽然聽到墓頂上有人說話。他又害怕起來,一動不動地伏在墓洞裡。隻見從外麵推進來一個東西,張生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借著月光,他看清那是一個死人,頭已經斷了。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又一個死人被推進來,連續推了三四個才停止。
過了一會兒,聽不到有東西推進來了,張生就聽見墓上麵的人吵吵嚷嚷地說:“金銀多少,錢物多少,衣服多少。”這時,張生才明白,原來這是一群強盜。他大氣都不敢出,靜靜地聽著。隻聽強盜首領開始分配贓物:“某件給某人,某件給某人。”接著,又有人因為分得不均而爭吵起來。過了好一會兒,這群強盜才離開。
張生確定外麵沒有人了,但麵對這麼多死屍,心裡害怕極了。他想出去,卻被死屍堵住洞口,根本動彈不得。沒辦法,他隻好蹲在裡麵,等著天亮。他仔細回想剛才聽到的強盜姓名,有些已經忘記了,但還記得五六個,於是反複默念,直到記熟。不知不覺,天漸漸亮了。
再說那個被盜的鄉村,一群人拿著器械出來尋找盜賊的蹤跡。他們來到古墓旁,看到滿地是血,立刻圍住古墓,開始挖掘。挖開後,發現被殺的人都在墓裡。最後看到張生是個活人,眾人喊道:“還有一個強盜在裡麵!”於是用繩子把張生捆了起來。
張生連忙解釋:“我是個舉子,不是盜賊。”眾人不信,質問道:“既然不是賊,為什麼會在古墓裡?”張生把昨晚的遭遇詳細說了一遍。可眾人根本不相信,說:“肯定是強盜殺人後把屍體送到這裡,你偶然掉進去了。彆聽他胡說!”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不停地對張生又踢又打,張生隻能叫苦不迭。
這時,人群中有個老成持重的人說:“彆在這裡亂打,先送到縣裡去。”於是,眾人押著張生往縣裡走去。正走著,張生的隨從牽著驢、馱著馬鞍找來了。張生看到後,驚訝地說:“我昨晚見到的是什麼?怎麼馬、驢和隨從都在?”隨從看到張生被綁在人群中,也吃驚地問:“昨晚我們在路邊太累睡著了,天亮後發現您不見了,所以才四處尋找。您怎麼會被這些人這樣對待?”
張生把昨晚的事情又說了一遍。隨從卻說:“我們一覺睡到大天亮,什麼都沒看到,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事?”鄉村的那些人說:“看吧,果然是胡說八道,他肯定就是強盜,說不定這些人都是一夥的!”他們絲毫沒有放鬆,一直把張生送到了縣裡。
縣裡的牛公和張生是舊相識,看到張生被鄉人綁著送來,大吃一驚,忙問:“這是怎麼回事?”張生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牛公讓人趕緊解開綁繩,請張生起身,詳細詢問他昨晚的所見所聞。張生說:“盜賊的姓名我還記得幾個,在墓頂上他們分配的衣物數量,我也聽得很清楚。”牛公拿來筆,讓張生一一寫下來,然後按照名單去抓捕盜賊。結果人贓俱獲,沒有一個盜賊逃脫。
原來,張生那晚看到夜叉吃人和追趕的景象,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化出的怪異場景。目的就是讓張生躲在古墓中,記住盜賊的姓名,以便將他們繩之以法。這正是上天借助張生之手來擒獲盜賊,這不正應了前麵所說的“眼花錯認,也自有緣故”嗎?然而,還有更離奇的,有人因為眼花錯認,引發了一連串的冤孽因果,讓人深陷其中,難以解脫,既可怕又可笑。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冤業隨身,終須還帳。”
這也是唐朝時候的事。在山東沂州西邊,有一座宮山。這座山孤峰聳立,山勢陡峭,遠遠高出周圍的山峰,方圓三十裡內都沒有人居住。貞元初年,有兩個僧人來到這座山中,他們喜歡這裡幽靜偏僻的環境,覺得非常適合清修。於是,他們不辭辛勞,在山上四處拾取枯樹枝,在大樹之間搭建了一間柴棚。
兩個僧人住在裡麵,日夜虔誠地誦經禮佛,從不間斷。周圍村落的人聽說後,紛紛施舍錢財物資,幫助他們建造房屋。不到一個月,一座寺院就建成了。兩位僧人更加勤奮修行,他們的事跡遠近聞名,受到眾人的敬仰,每天都有人前來供奉齋食。
兩位僧人各自住在寺院的一條長廊裡,他們在佛前共同立下誓願:終身不下山,隻在院中修行誦經,一定要修成無上菩提正果。這裡的景色寧靜優美,正如詩中所寫:“白日禪關閒閉,落霞流水長天。溪上丹楓自落,山僧自是高眠。”又有詩說:“簷外晴絲揚網,溪邊春水浮花。塵世無心有利,山中有分煙霞。”
就這樣,他們苦修了二十多年。元和年間的一個冬夜,月光皎潔,兩位僧人各自在長廊中大聲誦經。此時,空山寂靜,他們聽到山下隱隱傳來慟哭之聲,聲音越來越近,不一會兒就到了寺院門口。
東廊的僧人在靜修中聽到哭聲,心中突然一動,暗想:“在這深山之中,寂寞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山下是什麼光景。這哭聲聽起來如此淒慘,讓人感傷。”就在哭聲停止的瞬間,一個人從院門邊的牆上跳了下來,朝著西廊跑去。東廊僧人遠遠看去,隻見此人身材高大,模樣怪異,不禁大吃一驚,但他不敢出聲,心中忐忑不安,默默觀察著動靜。
自從這個人進入西廊後,西廊僧人的誦經聲戛然而止。接著,就聽到劈劈撲撲的聲音,像是兩人在激烈爭鬥。過了一會兒,又傳來撕咬咀嚼的聲音,十分刺耳。東廊僧人驚慌失措,心想:“院中沒有其他人,他吃完西廊的僧人,下一個就輪到我了。不如趕緊逃走!”他急忙打開院門,驚慌失措地往外跑。由於太久沒有下山,他連路都認不得了,一路上跌跌撞撞,累得精疲力儘。
他回頭一看,發現那個人踉踉蹌蹌地大步追了上來。東廊僧人更加慌亂,拚命地跑。忽然,他遇到一條小溪,撩起衣服渡了過去。追他的人追到溪邊,卻沒有過河,隻在對岸大聲叫嚷:“要不是這條溪水阻攔,我連你也一並吃掉!”東廊僧人又害怕又疲憊,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裡,隻能盲目地向前跑。
沒過多久,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四周很快變得一片模糊。東廊僧正走投無路時,忽然發現一處人家的牛棚,便急忙躲了進去,藏在角落裡。此時已是半夜,雪勢漸漸減弱。就在這時,一個身穿黑衣的人,手持刀槍,緩緩走到牛棚下。
東廊僧大氣都不敢出,躲在暗處,借著微弱的光線偷偷觀察。隻見那黑衣人四處張望,似乎在等待著什麼。過了好一會兒,院牆內突然拋出一些東西,全是包裹、衣被之類。黑衣人見狀,趕忙將這些東西紮縛起來,捆成一擔。緊接著,牆裡有個女子翻牆而出,在雪光月色的映照下,東廊僧看得清清楚楚。黑衣人見女子下了牆,二話不說,用槍挑起包裹就往前走,女子則在後麵緊緊跟隨。
東廊僧心裡暗想:“這事兒太蹊蹺,此地不宜久留。剛才那男子和女子,肯定是相約私奔的。明天院裡發現人不見了,順著雪地上的腳印找來,看到我這個和尚,說不定會把通奸的罪名扣在我頭上。還是趁早離開為妙。”
可他對這裡的路完全不熟,隻能慌慌張張地亂走,暈頭轉向,沒有個明確的方向。腳步也慌亂得不成樣子,沒走多遠,一腳踏空,“撲通”一聲掉進了一口廢井裡。幸好井裡乾枯沒水,但井又深又寬。月光照進井裡,他低頭一看,旁邊竟有一具屍體,身首分離,血跡還帶著暖意,顯然是剛剛被殺的。東廊僧嚇得魂飛魄散,可這廢井又深又陡,他根本沒辦法爬上去,一時間不知所措。
天亮後,東廊僧仔細一看,才認出這具屍體就是昨夜翻牆的女子。他心裡納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正沒轍的時候,隻聽見井口傳來一陣喧鬨聲,有人往下一看,喊道:“強盜在這裡!”隨即放下繩索,下到井裡。東廊僧此時早已嚇得渾身僵硬,根本無力反抗,被來人在井中就綁了起來,緊接著,光頭上就挨了重重幾下,打得他眼冒金星。東廊僧不停地喊冤,卻無人理會,隻覺得自己仿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那人將他綁好後,連同屍體一起吊了上去。
隻見一位老者看到屍體後,悲痛欲絕,大哭起來。哭完後,他怒視著東廊僧,質問道:“你這個哪裡來的禿驢!為什麼拐帶我的女兒,還把她殺死在這井裡?”東廊僧連忙解釋:“我是宮山東廊的僧人,二十年都沒下過山。昨晚有怪物闖進院裡,吃了我的同伴,我才逃命到這裡。昨夜在牛棚避雪時,看到一個黑衣人進來,牆上跳下一個女子跟他走了。我怕惹上麻煩,才匆忙離開,沒想到掉進井裡,井裡早就有這具屍體了。我哪裡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從來不下山,和貴家女眷也不認識,怎麼會拐帶她?又有什麼冤仇要殺她呢?還請各位明察!”
聽了這話,人群中有幾個人曾去過山中,認識東廊僧,知道他是個嚴守戒律的高僧。但眼下他和死去的女子一同在井裡,實在解釋不清,也不好為他辯解。眾人無奈,隻好將他一起送到縣衙。
縣令看到一群人綁著一個和尚,還抬著一具屍體,便詳細詢問事情的緣由。那位老者哭著說道:“小人姓馬,是本地人,這死去的就是我的女兒,今年十八歲,還沒許配人家,這兩天才有兩家來說親。今天早上起來,發現女兒不見了。順著腳印尋找,看到後院雪地上有鞋印,才知道她翻牆跑了。循著蹤跡找到井邊,就看不到女兒的鞋印了,隻看到地上有一灘血跡。往井裡一看,女兒已經被殺,這個和尚卻在井裡,不是他殺的還能是誰?”
縣令又問東廊僧:“你有什麼可說的?”東廊僧說:“我是宮山中苦修的僧人,二十多年都沒下過山。昨夜突然有怪物闖進院子,把我同住的僧人吃了。我不得已才破戒下山逃命,沒想到被命運捉弄,陷入這樁麻煩事裡。”接著,他把昨夜在牛棚的所見,以及後來怕惹禍再次逃跑、不慎墜井發現屍體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最後還說:“大人隻要派人到宮山查一查,看看西廊僧人的蹤跡,以及他是否被怪物所害,就知道我有沒有說謊。”
縣令聽後,立即派一名公差前往宮山調查,要求速去速回。公差來到山中寺院,走進院子,隻見西廊僧正好好地坐在那裡看經。西廊僧見有人來,起身行禮詢問。公差把東廊僧所犯之事一五一十地說了,還說:“他說有怪物進院吃人,所以逃下山來,大人讓我來看看是不是真的。既然師父安然無恙,那昨晚到底有沒有怪物?”
西廊僧回答:“根本沒有什麼怪物。隻是二更時分,我們倆正在各自誦經,東廊的僧人突然打開院門跑了出去。我們倆早就立誓,二十多年不出院門,看到他獨自離開,我也很驚訝,大聲呼喊,他卻頭也不回。我堅守不出院的戒律,就沒有追趕。至於山下發生的事,我一概不知。”
公差將這番話回報給縣令,縣令怒道:“果然是這個禿驢在胡說八道!”他命人帶過東廊僧,再次嚴加審訊。東廊僧始終堅持之前的說法。縣令嗬斥道:“西廊僧人好端端的,哪來的怪物?偏偏你這天下山,這裡就有女子逃脫被殺,還和你同在井中,哪有這麼湊巧的事?你分明就是殺人凶手,還敢抵賴!”說著,便對東廊僧用起刑來,喝道:“快如實招來!”
東廊僧堅定地說:“如果這是我前世欠下的債,我甘願一死,但我確實沒做過,實在無從招起。”縣令惱羞成怒,對他嚴刑拷打,各種酷刑輪番上陣。東廊僧最終無奈地說:“不用再用刑了,就當是我殺的吧。”
此時,就連原告馬員外見和尚被折磨得如此淒慘,卻始終招不出實情,也不禁暗自思忖:“我家從未和這個和尚有過往來,他怎麼會拐走我的女兒?就算拐走了,為什麼不一起逃走,反而要殺她?再說,他要是殺了人,自己也能逃走,何必和屍體一起待在井裡?這裡麵恐怕有冤情。”於是,他走到縣令麵前,把這些疑慮一一說了出來。
縣令聽後,說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但這個和尚半夜三更掉進井裡,肯定不是什麼好人。而且他還滿口胡言,顯然有隱情。隻是現在行凶的凶器沒找到,他身上也沒有贓物,這案子不好定。我先把他關進大牢,你們回去繼續在外查訪。你家女兒平日肯定有可疑的行蹤,或者私下往來的人,家裡也可能丟了東西,你們仔細留意,總會查個明白。”眾人領命後,紛紛散去。東廊僧則被關進獄中,飽受折磨。
原來,這馬家在沂州是赫赫有名的富戶,人們都稱馬員外。他的女兒生得花容月貌,從小就和姑表兄杜生相互愛慕,私下約定要結為夫婦。杜生家境貧寒,曾多次托人來提親,馬員外嫌棄他家窮,一次次拒絕了。可他不知道,女兒一心隻想嫁給杜生。平日裡,兩人互通消息、傳遞書信,全靠一個奶娘幫忙。這個奶娘可不是什麼正經人,專門哄騙小姐,誘導她做些不合規矩的事,以便趁機偷騙財物。她深知小姐的心思,便從中牽線搭橋,使得兩人感情愈發深厚,隻是一直沒能修成正果。
如今小姐漸漸長大,有兩家前來提親,馬員外心中也有了中意的人家,眼看婚事就要定下。小姐著急了,便和奶娘商量:“我一心隻愛杜家哥哥,現在卻要把我許配給彆人,這可怎麼辦?”奶娘心懷不軌,哄騙她說:“之前杜家求了好幾次親,員外都不同意,想要光明正大地嫁給他,肯定不行。不如先嫁給彆人,再和他暗中幽會。”小姐說:“我既然嫁了人,怎麼還能做這種事?我一心隻想嫁給杜郎,不嫁人算了。”奶娘又說:“哪能由著你不嫁?我有個辦法,趁著還沒許配人家,和他私奔。多帶些盤纏,到彆的州縣生活一段時間,也能過得快活。等家裡找到你們的時候,你們已經在一起很久了,好人家的兒女,也不好再強行拆散另嫁,這事兒說不定就成了。”小姐聽了,覺得這個辦法不錯,說:“這辦法好,關鍵是要和杜郎約定好。”奶娘拍著胸脯說:“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其實,馬員外家十分富有,女兒房中的金銀珠寶、首飾衣物,裝滿了一箱又一箱,這些早就被奶娘看在眼裡,起了貪念。她怎麼舍得讓這些財物便宜了彆人?奶娘有個兒子叫牛黑子,是個不務正業的人,整天在賭場、摔跤場混日子,結交了一群無賴,還經常乾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奶娘心懷鬼胎,在小姐麵前答應去約杜生,私下裡卻和兒子商量,讓他冒名頂替,把小姐騙走賣掉,好從中謀取錢財。
計劃商量妥當後,奶娘回來哄騙小姐:“已經約好了,就在今晚月光下,先把東西搬到院牆外的牛棚裡,然後翻牆出去就行。”一開始,小姐想讓奶娘一起去,奶娘卻說:“這可不行。你自己去,一時半會兒不會被發現;要是我也去了,他們就知道是我在從中作梗,找到我家,事情不就敗露了?”小姐沒和杜生當麵約定,隻聽了奶娘的一麵之詞,也是命中該有此劫,竟信以為真,滿心以為從此就能和杜郎相聚,實現多年的心願了。正所謂:“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當天夜裡,馬員外家的小姐與奶娘將包裹捆紮妥當,先把包裹扔到院牆外,隨後小姐翻牆而出。這一幕,恰好被躲在暗處的東廊僧看在眼裡。當時,小姐見有個黑衣人挑著包裹走在前麵,還以為是杜生換上黑衣,為了掩人耳目,便毫不猶豫地跟在後麵,並未起疑。
兩人走到野外的井邊,在月光的照耀下,小姐這才看清,眼前是個身材魁梧、麵色黝黑的大漢,根本不是杜生。涉世未深的小姐驚慌失措,忍不住尖叫起來。牛黑子讓她彆出聲,可哪裡製止得住?牛黑子心中暗想:“她的財物都在我擔子裡,要是帶著她一起走,路上被她大聲呼救,豈不是人財兩空?不如殺了她!”一念至此,他拔出刀,朝著小姐的脖子狠狠砍去。嬌弱的小姐哪裡經得起這般毒手,片刻之間,香消玉殞。這朵嬌豔的鮮花,就這樣凋零在荒草之中。究其根源,也是她行事念頭不正,才落得如此下場。正所謂:“賭近盜兮奸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好賭兩般都不染,大平無事做人家。”
牛黑子殺死小姐後,隨手將屍體拋進廢棄的井中,帶著搶來的財物,慌慌張張地逃走了。他萬萬沒想到,此時竟有個倒黴的和尚,稀裡糊塗地替他頂了罪,在牢獄中受苦。或許有人會說,這世上豈不是沒了公道?但正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善惡終有報,隻是時候未到。
再說馬員外,一開始發現女兒失蹤,匆忙帶人四處尋找,沒想到意外撞見了東廊僧,一番折騰後將和尚送進了監獄。回到家中,馬員外冷靜下來,心中犯起了嘀咕:“這事兒恐怕真和和尚無關。”他走進女兒房間查看,隻見箱籠裡的財物被洗劫一空,心中頓時明白了幾分:“女兒肯定是與人相約私奔了,隻是平日裡沒看出任何端倪。如果真有奸夫一同逃走,那女兒又為何被殺?”這一連串的疑問,讓他困惑不已,一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無奈之下,他隻好寫了一份失物清單,四處張貼告示,懸賞尋找線索,一心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奶娘得知小姐被殺的消息後,心中惶恐不安,她心裡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暗自埋怨兒子:“我隻是讓你把人帶走,你怎麼能乾出這種喪儘天良的事!”私下見到兒子時,她忍不住狠狠數落了一番,還再三叮囑:“你做事一定要小心,人命關天,要是事情鬨大了,咱們都沒好果子吃!”
過了一段時間,牛黑子見風頭漸漸過去,膽子也大了起來。他揣著錢來到賭坊,本想大賺一筆,可手氣極差,一賭就輸,很快就把錢輸了個精光。他還想回家拿錢繼續賭,可賭興正濃,等不及了。站在一旁看著彆人賭,他心裡直癢癢,忍不住伸手從腰間摸出一對金鑲寶簪子,當作賭注,滿心指望能把輸掉的錢贏回來。可運氣實在太差,這一賭又是血本無歸。那對簪子作為抵押,落在了賭場的負責人黃胖哥手中。
黃胖哥把簪子帶回家,被妻子看見了。妻子警惕地問道:“你從哪兒弄來這麼貴重的東西?可彆來路不明,到時候惹上麻煩。”黃胖哥滿不在乎地說:“我這是有來曆的,有什麼不明?這是牛黑子拿來當錢的。”黃嫂子一聽,皺起眉頭說:“這就奇怪了,小牛是個光棍,又沒老婆孩子,他哪兒來的這些貴重東西?”黃胖哥一聽,猛地想起:“對呀!馬家小姐被殺,懸賞告示上列的失物,多半是頭上的首飾。牛黑子是奶娘的兒子,說不定這些東西就是他偷來的!”黃嫂子眼睛一亮,說道:“明天咱們去他家要錢,肯定能問出些名堂。要是真能對上,咱們先去領賞錢,豈不是美事一樁?”夫妻倆商量妥當,決定第二天就去探個究竟。
第二天,黃胖哥拿著簪子來到馬員外家的當鋪。正巧馬員外走了出來,黃胖哥趕忙說道:“員外,我這兒有件東西,您給瞧瞧。要是您認得,我想要點賞錢;要是認不得,我就抵押點錢走。”說著,他把簪子遞給了馬員外。馬員外一眼就認出,這簪子正是女兒的物品,立刻厲聲問道:“這簪子你從哪兒得來的?”黃胖哥便把牛黑子賭錢抵押簪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馬員外聽後,心中已然明了,點點頭道:“不用多說了,肯定是他們母子倆合謀乾的好事!”他穩住黃胖哥,讓他寫了一份證明,上麵寫道:“金寶簪一對,確實是牛黑子抵押之物,所言屬實。”馬員外對黃胖哥說:“這事暫時彆聲張!”先給了他一半賞錢,承諾事情了結後再補齊。黃胖哥滿心歡喜,拿著錢離開了。
馬員外把簪子揣進袖子裡,走進屋找到奶娘,沉著臉問道:“你說說,那天小姐是怎麼逃出去的?”奶娘故作鎮定,強裝糊塗:“員外這話說的,當時您也在家,我也在,大家都不知道,我怎麼會曉得?反倒來問我?”馬員外冷笑著拿出簪子:“既然不知道,那這件東西怎麼會從你家流出來?”奶娘看到簪子,頓時臉色煞白,心裡像揣了隻兔子,怦怦直跳,嘴裡結結巴巴地辯解道:“說不定是丟在路邊,被彆人撿去了……”
馬員外見她神色慌張,心中更加確定其中必有隱情,但並未當場拆穿,而是派人把牛黑子找來,讓人將他捆了,直接押往縣衙。牛黑子一路上又喊又鬨:“我犯了什麼罪?憑什麼綁我!”馬員外冷冷地說:“有人告發你殺人,你彆在這裡亂叫,有本事到公堂上辯解去!”
很快,縣令升堂審案。馬員外將黃胖哥的證明和簪子呈上,說道:“大人,贓物和證據都在這兒了,還望您查明真相。”縣令看了看,問道:“這牛黑子是什麼人,和你家有什麼關係?”馬員外回答:“他是我女兒奶娘的兒子。”縣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事兒看來沒那麼簡單。”
縣令把牛黑子叫到跟前,喝問道:“這簪子是從哪兒來的?”牛黑子一時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說:“是我母親給我的。”縣令隨即命人將奶娘也拘來,厲聲說道:“這起奸殺案,關鍵就在你身上,快從實招來!”在嚴刑拷打之下,奶娘終於撐不住,含糊其辭地招認:“小姐平日裡和杜郎來往密切。那天晚上,她約了杜郎私奔,翻牆出去的事,我是知道的。可出了牆之後發生了什麼,我真的一無所知。”
縣令轉頭問馬員外:“你知道有個姓杜的人嗎?”馬員外答道:“有個表親杜某,曾來提過幾次親,因為他家家境貧寒,我沒答應。沒想到他們背地裡還有這等事?”縣令又命人將杜郎傳來審問。杜郎得知小姐私逃被殺,心中暗自惋惜,但對於這件事,他確實毫不知情。
縣令質問他:“你為何與馬小姐相約私奔,又在途中將她殺害?”杜郎連忙辯解:“我和表妹平日裡通過書信往來,感情深厚,這是事實,但從未有過私奔的約定。是誰說的?有什麼證據?”縣令又讓奶娘與杜郎當麵對質,奶娘也隻能證明兩人平日有往來,至於私奔一事,根本沒有確鑿證據。
杜郎又想到丟失的財物,辯解道:“大人,您隻要查查贓物在哪裡,就知道這事和我無關了。”縣令沉思片刻,心想:“杜某文弱,不像是會行凶殺人的人;牛某粗魯凶狠,但也不像是會偷情私奔的人。這中間肯定有冒名頂替的事情。”於是,他下令對牛黑子和老奶娘嚴刑逼供。
在酷刑之下,老奶娘終於吐露實情,承認自己貪圖財物,暗中讓兒子冒名赴約,但後麵發生的事,她確實不清楚。牛黑子卻還在嘴硬,一口咬定:“既然約的是他,就和我沒關係!”縣令突然想起:“之前那和尚說,晚上看到一個黑衣人帶著女子離開。把他叫來辨認一下,說不定就能真相大白!”隨即下令,從獄中提出東廊僧。
東廊僧被帶到公堂,縣令開口問道:“你之前說當夜在牛棚裡,看見一個黑衣人進去,偷走東西還帶走了女子。如果現在這個人站在你麵前,你能認出來嗎?”東廊僧恭敬地回答:“那天夜裡雖然是晚上,但有雪光和月光,亮得如同白晝。小僧潛心靜修多年,視力很好,要是見到那人,肯定能認得。”
縣令先讓杜郎站出來,問東廊僧:“是不是這個人?”東廊僧搖頭道:“不是,那天看到的人身材魁梧健壯,這個書生文質彬彬,一看就不是。”縣令又命牛黑子上前,指著他問:“那這個人是嗎?”東廊僧定睛一看,肯定地說:“就是他!”
縣令冷笑一聲,轉頭對牛黑子說:“這下你母親招認的話得到證實了,不是你殺人,還能是誰?況且贓物都在,你還有什麼可說的?隻可惜這位和尚,平白無故替你挨打受牢獄之苦這麼久。”東廊僧平靜地說:“這是小僧命中注定要經曆的,沒什麼可抱怨的。幸好佛祖有靈,遇上大人您明察秋毫,替我洗刷冤屈。”
縣令又命人給牛黑子上夾棍,厲聲質問:“就算一起私奔,為什麼非要殺她?”牛黑子熬不過刑罰,隻得招認:“一開始她把我認成杜郎,到井邊看清我的樣子,就大喊大叫。我怕事情敗露,一時衝動就下了狠手。”縣令接著問:“大晚上的,你哪來的刀?”牛黑子解釋道:“我平時在摔跤行混,身上一直帶著防身的利器。況且晚上做事,以防萬一,所以就帶在身邊了。”縣令點點頭說:“我就知道不是杜郎乾的。”
隨後,牛黑子將作案經過一一招供清楚。縣令判罰奶娘受杖刑而死,牛黑子犯了強奸殺人罪,等追回贓物後,依法處以死刑。杜郎和東廊僧則無罪釋放。這樁案子的相關人等各自散去,暫且不表。
東廊僧莫名其妙地遭受了一頓毒打,又在監獄裡關了一段時間,才重獲自由。他回到山上,見到西廊僧,便把這一路的遭遇詳細說了一遍。西廊僧疑惑地問:“我們一起靜心修行,那晚我這兒什麼異常都沒有,為什麼隻有你看到那些東西,還因此惹出這麼多麻煩?”東廊僧也隻能搖頭,坦言自己也不明白。
回到房間後,東廊僧反複思索,覺得自己無端遭受這些驚恐和苦楚,一定是自己修行還有不到位的地方。於是他來到佛前虔誠懺悔,祈求能得到一些啟示。他在蒲團上靜坐了整整三天三夜,當心境達到空明寂靜的境界時,突然恍然大悟。
原來,馬家的女子是他前世的小妾。前世,他曾因為毫無根據的猜忌,對小妾嚴刑拷打、囚禁起來,從而結下了這段冤仇。今生他出家為僧,嚴守戒律、刻苦修行,本可以消解這段因果。但那晚他聽到女子的哭泣聲,心中生出憐憫之情,動了凡念,心魔便趁虛而入,幻化出各種恐怖的景象,一步步將他引向與冤家對頭相遇的境地,讓他償還前世拷打囚禁的債,直到還清了這份孽債,才得以解脫。
在靜修中悟透了這段因果後,東廊僧更加堅定了修行的決心。此後,他和西廊僧恪守誓言,再也沒有下過山。最終,兩人雙手合十,安詳坐化。有詩為這件事做總結:“有生總在業冤中,吾到無生始是空。若是塵心全不起,憑他宿債也消融。”
卷三十七屈突仲任酷殺眾生鄆州司令冥全內侄
有詩寫道:“眾生皆是命,畏死有同心。何以貪饕者,冤仇結必深!”世間所有生命,皆由天地孕育而生,都有氣息、知覺,隻是與人類分屬不同類彆。它們貪戀生存、畏懼死亡的心理,和人類並無二致;懂得感恩圖報、銘記仇恨的道理,也和人類相通。隻是人類更為聰慧靈巧,能夠憑借各種手段掌控其他生物,於是就出現了駕馭耕牛、套馬騎行、牽著獵犬打獵的情景。即便如此,人類仍不滿足,為了滿足口腹之欲,不知殘害了多少生命。這些生靈,隻因力量弱小無法反抗,才隻能任人宰割。然而,到了臨死之際,它們也會四處奔逃、發出哀鳴,又怎麼會是愚昧無知、甘願被人類食用的呢?
但世上那些貪吃嗜殺之人,以及迂腐書生卻常說:“天生萬物就是為了養育人類,食用它們不算過錯。”這話也不知是天帝親口所言,還是他們自己編造的。如果說“人能吃萬物,就是天意要養人”,那虎豹能吃人,難道是天生人類來喂養虎豹的?蚊虻能吸食人血,難道是天生人類來喂養蚊虻的?要是虎豹蚊虻也會說話寫字,恐怕也會這樣為自己辯解,不知人類聽了是否服氣?從古至今,品德高尚的長者勸導人們戒殺放生的言論數不勝數,我無法一一講述,隻隨口說這幾句直白痛快的話,與各位看官分享,且看說得在理不在理?至於佛家所說的果報,六道眾生互為眷屬,冤冤相報、殺戮不斷,即便說上幾年也說不完。如今我要講一個怕死的生靈,其心性與人類無異,任你鐵石心腸,聽了也會生出慈悲之心。
宋朝時期,太平府有個黃池鎮,方圓十裡內聚集著許多無賴、不守規矩的皇族子弟,這裡也是宰殺耕牛、虐殺家狗的地方。淳熙十年,王叔端和表兄盛子東一同前往寧國府,路過黃池鎮時稍作休息,四處閒逛。他們看見田野裡拴著五頭水牛,盛子東指著第二頭牛對王叔端說:“這頭牛明天就要死了。”王叔端疑惑地問:“你怎麼知道?”盛子東解釋道:“其他四頭牛都在吃草,隻有這頭牛不吃,還一直在流淚,肯定有原因。”
兩人走進茶鋪喝茶,盛子東便向茶鋪老板打聽:“第二頭牛是誰家的?”老板回答:“是趙三使買的,明天一早就要宰殺。”盛子東對王叔端說:“怎麼樣,我說對了吧?”第二天,兩人又來到這裡,果然隻剩下四頭牛。仔細一看,第四頭牛也和昨天那頭一樣,不吃草,眼中流淚。看見他們兩人走來,這頭牛竟把雙蹄跪在地上,仿佛在祈求救命。他們再次詢問茶鋪裡的人,得知有個客人今早買走了三頭牛,剩下這頭,早晚也要被殺。盛子東歎息道:“牲畜竟有如此靈性!”他勸說王叔端找到牛的主人,出高價買下這頭牛,安置在附近的村莊,讓它得以善終。
從這件事就可以看出,畜生一樣有靈性,能預知自己的死期;一樣會感到悲哀,向施主祈求活命。可如今有些人,心腸如此狠辣,隻想著殘害生靈,滿足口腹之欲,這到底是為什麼?難道是覺得陰間沒有報應?殊不知陰間最痛恨殺生,因果報應清清楚楚。隻是人死後,一旦遭遇到冤仇,就會自行去一一償還,能死而複生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活著的人大多不知道這些事,即便有人說了,也沒人相信。現在我就講一個死而複生、真實可信的故事。正所謂:“一命還將一命填,世人難解許多冤。聞聲不食吾儒法,君子期將不忍全。”
唐朝開元年間,溫縣有個人,複姓屈突,名仲任。他的父親曾做過郡守,隻生下仲任這一個兒子,因憐惜他是獨子,便任由他肆意妄為。仲任生性不愛讀書,整天隻知道賭博、打獵。父親去世時,家中有數十名家仆,數百萬家產,還有不少莊園田宅。仲任卻縱情享樂,沉迷女色,整日飲酒賭博,花錢如流水。沒過幾年,就把家產揮霍殆儘;家中的奴仆、侍妾也因生活無以為繼,紛紛離去。最後隻剩下溫縣的一處莊園,可他又漸漸把莊園周圍的田地都變賣了。
過了一段時間,他連莊園裡的零散房屋和樓房內室都拆了賣掉,隻剩下中間一座正堂孤零零地立在那裡,整個莊園也變得破敗不堪。仲任家境貧寒,找不到謀生的辦法。他力大無窮,家中有個叫莫賀咄的家仆,是少數民族出身,也有以一敵百的力氣。主仆二人十分投緣,仗著自己力氣大,就商量著做些違法的勾當。但他們既不願打家劫舍,也不想殺人放火,偏偏愛吃牛馬肉。因為沒錢購買,就打算去外麵偷。
每天黃昏過後,兩人就結伴而行,一直走到五十裡外的地方。遇到牛,就抓住牛角,把牛背在背上扛回家;遇到馬騾,就用繩子套住它們的脖子,同樣背回來。到家後,把牲口往地上一扔,這些牲畜往往都已經被折騰死了。他們還在堂屋裡挖了幾個大甕,用來儲存牛馬肉,剝下來的皮和骨頭則扔到堂後的大坑裡,有時還會點火焚燒。一開始,他們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後來偷得越來越多,就讓莫賀咄拿到城裡換米換錢,漸漸習以為常,把偷獵當成了營生。而且他們偷獵的地方離住處很遠,得手後迅速離開,從來沒人懷疑,也一直沒被發現。
仲任生性殘忍,平日裡無事可做,堂屋裡擺滿了弓箭、羅網、彈弓等打獵工具,整日琢磨著如何殺生。每次出門,他都不會空手而歸,無論是獐鹿兔獸,還是飛鳥雀鳥,隻要被他看見,必定想儘辦法弄來吃。每次回來,他的肩膀上、背上、手裡、腳上,都掛滿了各種飛禽走獸,在堂屋的角落裡堆成小山。主仆二人還會變著花樣烹飪這些獵物,就算是活的,也不肯一刀打死,非要想出各種殘忍的方法:有時生割肝臟,有時活抽筋骨,有時活生生地割斷舌頭,有時直接放血。他們認為,動物活著時處理,肉質才鮮嫩。
比如抓到活鱉,就用繩子綁住它的四隻腳,在烈日下暴曬。鱉口渴難耐時,就把鹽酒放在它嘴邊,鱉隻能喝下,然後再把它烹飪,這樣做出來的鱉肉格外美味。抓到驢後,就把它綁在堂屋裡,在它麵前放一缸灰水,四周用火烘烤。驢口乾就會喝灰水,很快就會把腸胃裡的汙穢排泄乾淨。然後再把酒和椒鹽等調料調好給它喝,驢被火烤得受不了,看見就喝。等驢還沒斷氣,外麵的皮肉就已經熟了,裡麵也調好了味道。
有一天,他們抓到一隻刺蝟,因刺蝟渾身是刺,不好宰殺。仲任和莫賀咄商量:“難道就這麼算了?”他們想出一個辦法,用摻了鹽的泥巴揉成泥團,把刺蝟整個裹起來,放在火裡煨烤。等燒熟後,剝去外麵的泥殼,刺蝟的皮和刺都隨著泥殼脫落,隻剩下一團熟肉,加上鹽醬,十分可口。他們的所作所為,大多如此。有詩為證:“捕飛逐走不曾停,身上時常帶血腥。且是烹皰多有術,想來手段會調羹。”
仲任有個姑父,曾擔任鄆州司馬,姓張名安。一開始,他見仲任家道中落,本想等仲任吃些苦頭後,將他收留,勸他回頭好好過日子。可後來看到仲任的種種行為,越來越沒有人性,時常規勸,仲任卻根本不聽。張司馬念在他是妻子兄長的獨子,一直把他的事放在心上,無奈仲任性情乖張,不是幾句好話就能勸得動的,也隻能作罷。後來張司馬去世,再也沒人能勸得了仲任,他便更加肆意妄為,就這樣過了十多年。
某一天,家中奴仆莫賀咄突然病逝。屈突仲任少了得力幫手,無奈之下,隻好請來一位曾在他幼年時哺乳過他的老婦人,幫忙照看堂屋,自己則繼續獨自操持生計。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一天晚上,仲任正在堂屋裡吃牛肉,突然,兩個身著青衣的人闖了進來,不由分說便用繩子將他套住,拉著就要走。
仲任平日裡自恃力氣大,本想掙紮反抗,可不知為何,此刻渾身綿軟,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隻能任由他們拖拽著前行。正所謂:“有指爪劈開地麵,會騰雲飛上青霄。若無入地升天術,自下災殃怎地消?”
仲任一邊被拉著走,一邊焦急地詢問青衣人:“你們要帶我去哪裡?”青衣人冷冷回應:“你家的奴仆將你告了,必須去對質。”仲任滿心疑惑,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隨著青衣人,仲任來到一座氣勢恢宏的大院。大院裡有十幾間廳堂,六個判官各自掌管兩間。仲任要對質的地方在最西邊的兩間,此時判官還未到,青衣人便讓他在堂下等候。過了一會兒,判官來了。仲任定睛一看,不禁驚呼:“阿呀!怎麼在這裡遇見你?”
原來,這位判官竟是他的姑夫——鄆州司馬張安。張安見到仲任也十分吃驚,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隨後將他引上台階,嚴肅地說道:“你這次來情況不妙,雖然你的陽壽未儘,但此番前來是為了對質。你在陽間作惡多端,殺害的生命不計其數,結下了無數冤仇。如今突然到了這裡,可有什麼辦法能救你?”
仲任這才意識到自己身處陰府,回想起平日的所作所為,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恐懼,趕忙跪地叩頭:“小侄生前不聽勸告,不信有陰間地府,肆意妄為。如今到了這裡,還望姑夫看在親戚情分上,救救我!”張判官說:“先彆慌,我和其他判官商量商量。”
張判官轉身對其他判官說道:“我有個妻侄屈突仲任,犯下無數罪行,如今被召來與奴仆莫賀咄對質。他陽壽未儘,若放他回去,等壽終正寢再來,可好?隻是他既然已經來了,隻怕那些被他殺害的冤魂不肯輕易放過他。看在我的麵子上,能否想個辦法,放他生還?”
眾判官思索片刻後說:“除非找來明法者一同商議。”張判官隨即命鬼卒傳喚明法者。隻見一位身著碧衣的人前來拜見,張判官問道:“有沒有辦法能讓一個陽壽未儘的罪人離開這裡?”明法者詢問具體情況,張判官便將仲任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明法者聽罷搖頭道:“仲任此番是為了與莫賀咄對質而來,雖然陽壽未儘,但他結下的冤仇太多。一旦那些冤魂見到他,定會蜂擁而至,不由分說將他吞噬。這些都是他應該償還的命債,冥府也無法阻攔,恐怕很難有生還的可能。”
張判官急切地說:“仲任是我的親戚,而且命不該絕,所以才想救他。如果他壽數已儘,自作自受,我自然不會管。你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化解這場劫難?”明法者沉思良久,緩緩說道:“隻有一個辦法,但也得看那些被殺的冤家肯不肯答應。若不肯,那就沒辦法了。”
張判官連忙追問:“什麼辦法?”明法者解釋道:“這些被仲任殺害的生靈,他必須償還性命,它們才能去投胎轉世。如今將它們召來,要哄騙它們說:‘屈突仲任為了與莫賀咄對質,已經來到這裡。你們將他吞噬後,便可去投胎。但你們的業報未儘,還會托生為畜生,做牛的還是牛,做馬的還是馬。即便仲任轉世為人,依然會吃你們,這樣你們的業報就永無止境。現在查明仲任陽壽未儘,必須讓他先回去,為你們積累福報,助你們擺脫畜生道,轉世為人,不再被人殺害,這不是很好嗎?’這些畜生聽到能轉世為人,肯定會欣然答應,然後讓仲任償還一些小的夙債,就可以放他走了。要是它們不答應,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張判官覺得此計可行,便讓明法者依計行事。明法者先將仲任鎖在廳事前的房間裡,然後把仲任所殺害的生靈召喚到判官庭中。庭院足有上百畝大,那些被殺害的牛馬、雞鵝、怪獸、奇禽等生靈,聽到召喚紛紛趕來,瞬間將庭院擠得滿滿當當。隻見它們或成群結隊,或張牙舞爪,或鼓翼鳴叫,整個庭院充滿了憤怒與怨恨,完全不是人間的祥和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