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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驚奇 卷七到卷九(1 / 2)

卷七呂使者情媾宦家妻吳大守義配儒門女

有一首《念奴嬌》詞寫道:

疏眉秀盼,向春風,還是宣和裝束。貴氣盈盈姿態巧,舉止況非凡俗。宋寶宗姬,秦王幼女,曾嫁欽慈族。乾戈橫蕩,事隨天地翻覆。一笑邂遁相逢,勸人滿飲,旋吹橫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舊日榮華,如今憔悴,付與杯中醁。興亡休問,為伊且儘船玉。

這首詞是宋朝使臣張孝純在金將粘罕的宴席上,因所見所感而作。當年靖康之變,宋徽宗、欽宗被金兵擄走,不知有多少皇室宗親、貴族子弟,被金兵如驅趕牛羊般擄往北方。那時真可謂是“內人紅袖泣,王子白衣行”,到了金國,哪還管你是不是金枝玉葉,許多人都受儘磨難,處境淒慘。有些容貌出眾、身懷技藝的,被豪門大戶收為奴婢,這還算有了個安身之處,其餘人被金兵驅來趕去,如同豬狗一般。

張孝純奉命出使雲中府,在大將粘罕的宴席上,見到一個吹笛勸酒的女子,聽她說話是南方口音。張孝純私下打聽,才知道她竟是秦王的公主,被粘罕收作婢女。女子說完,忍不住痛哭流涕,張孝純心中也滿是傷感,於是寫下了這首詞。

後來,金人將宋欽宗遷往大都燕京。途中行至平順州,在館驛休息。當時正值七夕佳節,按照金國的習俗,官府會在驛館中開設酒肆,任人買酒聚會。欽宗獨自坐在內室,看著外麵熱鬨的景象,隻見一個金國老婦帶著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在飲酒的客人席間,或唱歌、或跳舞、或吹笛,為客人斟酒勸飲。客人喝完酒後,會賞給她們一些銀錢、食物,女子們拿到後,都交給老婦。老婦還常常嫌這個拿得少、那個拿得不夠,對得到賞賜少的女子打罵。這老婦的行徑,就和中原地區的老鴇差不多。

過了一會兒,驛官派一個穿黑衣的小吏送來酒食,招待欽宗。當時欽宗穿著一身普通長衫,打扮得像個秀才,那老婦也不知道他就是從前宋朝的皇帝,隻當他是普通客人,便派了一個吹橫笛的女子到內室伺候。女子看到欽宗是南方人,心中頓時悲戚,吹笛時嗚嗚咽咽,不成曲調。欽宗問她:“我是你的同鄉,你是東京哪家的女子?”女子向外麵看了又看,不敢馬上回答,直到老婦走遠了,才低聲說道:“我是百王宮魏王的孫女,先前嫁給欽慈太後的侄孫。京城被攻破後,我被金兵擄到這裡,賣給粘罕府中做婢女。後來主母嫉妒,整天打罵我,又把我轉賣給這個老婦。她帶著我們這些女子,日夜在這裡討酒錢、食物,還規定了數量,要是討不夠,就要挨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官人也是東京人,想來也是被擄來的吧。”欽宗聽了,心中悲痛,卻不知如何安慰,隻能暗自落淚,不忍再看,給了女子一些賞賜後,讓她出去了。這個女子,就是張孝純在宴席上遇到的那個。詞中所說的“秦王幼女”,秦王是趙廷美之後,宋徽宗時改封為魏王,所以說秦王幼女,其實就是魏王的孫女。這樣的鳳子龍孫,遭此不幸,淪落到如此地步,實在令人同情!

不過,這都是天下大亂時的事情,連皇帝都自身難保,這樣的事也就不足為奇了。還有些在太平盛世、世代為官的人家,遭遇不幸後,也會家道中落。若不是遇到幾個好人相助,恐怕很難擺脫困境。正所謂:

紅顏自古多薄命,若落娼流更可憐!

但使逢人提掇起,淤泥原會長青蓮。

話說宋朝時,饒州德興縣有個官員叫董賓卿,字仲臣,夫人是同縣的祝氏。紹興初年,董仲臣被任命為四川漢州太守,全家一同赴任。沒想到董仲臣到任沒多久,就死在了任上。他一家老小人口眾多,路途遙遠,為官積攢的錢財又不多,一時之間無法回鄉,隻好在當地租了房子暫時居住。

董仲臣的長子董元廣,也是祝家的女婿,他憑借祖上的蔭庇,還未正式調任官職,此時就在漢州為父親守孝。三年孝期滿後,董元廣打算告彆母親和兄弟,帶著妻子兒女前往京城,聽候調遣。等補了官職,看地方情況如何,再考慮接全家團聚。可還沒出發,他的妻子祝氏又去世了,留下一個女兒。董元廣就在漢州娶了一個富家女子為繼室,隨後帶著妻女一同前往臨安補官,被任命為房州竹山縣令。竹山縣地方狹小,而且路途遙遠,他沒辦法去四川接家人,隻能和妻女在縣衙中生活。

過了三年,董元廣任期滿了,又要進京。這次他帶著家眷東下。路上,有一艘船和他們的船停靠在一起,船上也有一位官員,是四川人,姓呂,大家都稱他為呂使君,他也是去臨安辦事的。這位呂使君年輕瀟灑,相貌英俊,雖然身為官員,卻有著文人雅士的氣質。兩艘船靠在一起後,雙方相互問候。呂使君得知董家船上是往日漢州太守的兒子,他曾是董太守治下的百姓,便前來拜訪。董元廣說起自己的親屬還在漢州居住,又提到繼室也是漢州人,兩人越聊越親近,都覺得彼此有通家之誼。大家都覺得在旅途中能這樣相遇,實在是有緣,心中都很高興。

大凡出門在外的人,長途寂寞,巴不得能結交些朋友,有個照應。更何況兩人都是官員,身份地位相當,往來就更加方便了。此後,兩家你來我往,不是董家人到呂使君船上,就是呂使君到董家船上,一起飲酒聊天,幾乎每天都相聚,就算是骨肉至親,相處起來也不過如此,這在官員出行途中也是常有的事。

然而,董家船上卻有一個人因此動了心思。這個人是誰呢?正是竹山縣令董元廣的繼室夫人。原來,董元廣的這位繼室並非初婚,她先前曾嫁給一個武官。因為她容貌豔麗,生性不安分,武官對她十分寵愛,儘力討好她。可過度放縱,武官的身體被拖垮,一病不起,最終去世。她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哪裡耐得住寂寞?想要改嫁,可當地的人聽說了她的名聲,沒人敢娶她,所以她才願意嫁給外地人,這才嫁給了董元廣。可董元廣生性懦弱,在夫妻相處上更無法滿足她。她內心的渴望愈發強烈,卻無處排解。見到呂使君容貌俊美,她頓時心動不已。而且兩人都是四川人,說著熟悉的鄉音,比起和丈夫相處,更讓她覺得親近。每當呂使君來到船上,她就熱情地添茶倒酒,還時不時地用言語暗示,想讓呂使君明白她的心意。

呂使君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礙於兩人都是官員,一時也不好有所行動。可這位董夫人,時而露出半張臉,時而大大方方地現身,對呂使君眉來眼去,恨不得直接將他拉到身邊。白天裡心中的渴望無法宣泄,一到晚上,她滿腦子都是這些念頭,不顧董元廣的身體狀況,頻繁索求。董元廣本就身體虛弱,被折騰得奄奄一息,最終一病不起。呂使君表麵上對董元廣關懷備至,日夜探望,實則借此機會與董夫人眉目傳情,兩人之間的情意越來越深。

船到臨安時,董元廣已經病得無法起身。呂使君吩咐自己船上的人說:“董爺和我是世交,他現在病在船上,無法上岸,我的行李也先彆搬上去了,就放在船上,這樣早晚可以照顧他。我要辦的公事,讓人抬進城去處理就行。”過了兩天,董元廣還是去世了。呂使君主動幫忙料理喪事,凡是前來吊唁的人,他都說:“我們兩家交情深厚,我理應幫忙。”來往的人都稱讚他重情重義,當今世上少有!可誰能想到,他心裡藏著另一番盤算,旁人根本無從知曉。正所謂: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假若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

呂使君與董夫人商議道:“饒州老家路途遙遠,四川那邊又音信難通,不如就在臨安找塊地方,先把令尊的棺柩安葬了。等日後親人團聚,再做其他打算。”兩人敲定主意後,後續事宜全由呂使君一手操辦。等棺柩安置妥當,喪事處理完畢,董夫人帶著董元廣前妻留下的女兒,前來拜謝呂使君。

董夫人感激道:“亡夫不幸離世,若不是大人全力操持,我孤兒寡母真不知如何是好,這份恩情如同再造骨肉!”呂使君連忙回應:“一路上承蒙令尊關照,我們兩家情同世交,本就該長久往來。誰能料到他突然離世?在這他鄉,沒人照料怎麼行,這本來就是我分內之事,些許小事,何足掛齒!隻是如今喪事已了,夫人今後作何打算?”

董夫人麵露愁容:“亡夫的家人都在四川,我也是四川人,在這兒舉目無親,隻能回四川去。可路途遙遠,我和孩子無依無靠,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呂使君笑著寬慰:“夫人不必憂心,我公事一辦完也要回四川,正好順路,咱們一同啟程。隻希望夫人彆嫌棄我同行就好!”董夫人也微笑回應:“若真能得到大人相助,我定當銘記於心,感激不儘!”呂使君意味深長地一笑,遞了個眼色:“且看夫人如何報答?”兩人話裡有話,彼此心照不宣。隻是兩艘官船各自獨立,周圍人多眼雜,即便心急也不好行動,隻能暗自忍耐。就像《商調·錯葫蘆》裡唱的那般無奈:兩情人,各一舟。總春心不自由,隻落得雙飛蝴蝶夢莊周。活冤家猶然不聚頭,又不知幾時消受?抵多少眼穿腸斷為牽。

呂使君一心想與董夫人成就好事,便加快處理公事,籌備啟程。兩艘船緊緊相隨,前後不過一水之隔。到了一處碼頭,董夫人以答謝照顧喪事為由,單獨宴請呂使君。呂使君接到邀請,滿心歡喜,精心打扮一番後,快步登上董夫人的船。董夫人笑容滿麵,將他迎進艙內,連連道謝。喝過三杯茶,宴席擺開,兩人相對而坐,小女兒在董夫人身旁斜坐著。孩子才十來歲,還不懂大人的心思,隻當父親生前的朋友,本就該一同喝酒。船上的水手們,見他們都說家鄉話,平日裡往來又密切,隻當是親戚間的走動,哪會想到其中另有隱情?

兩人借著喝酒的機會,言語間暗送秋波,眉目傳情。沒有旁人撮合,卻默契十足地交談著,似乎沒什麼事成不了。隻是周圍人多,還得稍加掩飾。不知不覺,月亮升了起來,呂使君不得不起身告辭。他試探道:“這麼匆忙就走,夫人晚上寂寞,可怎麼消遣?”董夫人心領神會,回應:“也隻能獨自推開窗戶看看月亮罷了。”呂使君聽出對方的暗示,也回道:“月色確實不錯,我獨自睡也不安穩,也想開窗賞月,可不能辜負這良辰美景。”兩人的對話處處含情,一個說開窗,一個說推窗,分明是約好了晚上從窗戶相會。

呂使君回到自己船上,叫來心腹家童,吩咐道:“把兩船緊緊靠在一起,官艙相對,方便照應。”水手們依言照辦,將兩船牢牢貼住。夜深人靜後,呂使君輕輕推開自己船艙的窗戶,看向對麵的船。隻見對麵艙裡的小窗虛掩著,他對著對麵咳嗽一聲,那邊兩扇小窗應聲而開。月光下,董夫人獨自站在窗邊。呂使君趕忙跨到對麵船上,董夫人也沒有閃躲。兩人相擁著走進內艙。

一番相處後,呂使君感慨:“我與夫人無意相逢,沒想到竟能如願以償,真是三生有幸!”董夫人說:“初次見到君子,我便心生好感。後來亡夫離世,多虧大人周全。我一介女流,無以為報,隻能以此身相托。希望君子不要嫌棄我主動示好,日後也彆拋棄我才好。”呂使君安慰道:“夫人如此信任我,咱們隻管享受當下,彆想太多。”

從那以後,呂使君白天回到自己船上,晚上便悄悄來到董夫人這裡,每日如此,即便有人察覺,兩人也不再顧忌。一天,兩人正說著話,呂使君突然長歎:“幸好現在能同路,蜀道遙遠,還能相處些日子。可一旦到了四川,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家,恐怕就不能再這樣了。”董夫人說:“話不能這麼說,我丈夫已逝,又無子女,要是回漢州,難免受親戚約束。如今在途中,我自己能做主,不如就改嫁於你,不再回董家,誰又能管得著?”

呂使君聽了大喜:“若能如此,實在感激夫人深情!我在益州成都郫縣有田宅莊房,正好順路。到了那裡,我接你過去住,再打發走這兩艘船。董家願意跟著的人,就隨你留下;不願意的,就讓他們回漢州,各自散去。漢州那麼遠,那邊又多是孤寡之人,哪能管到這裡?就算有人議論,就說你在途中喪夫,我已明媒禮聘納為外室,他們也拿我沒辦法!”董夫人又說:“隻是我身邊還有這小丫頭,是前室祝氏所生,日後不知如何安置,也是個麻煩。”呂使君滿不在乎:“這有什麼難的,她現在還小,先留在身邊養著。以後要是有人來尋,就把她還回去;沒人找,等她長大了,隨便找個地方安頓就行,不礙事!”

兩人一路商量妥當,到了郫縣,果然將船上的東西都搬到呂使君的宅子裡。可憐董元廣這位竹山知縣,畢生積攢的家業,連同妻女,都落入他人之手。隨行的家人中,有些憤憤不平,可看到主母已經順從,呂使君又是官員,誰也不敢多言。隻有那些不服氣的人,紛紛離去。

呂使君雖然得了便宜,可那些離開的人四處傳播此事。知曉內情的人,不再像從前那樣稱讚他重情重義,反而譏諷他品行不端,對他十分鄙夷。而董家的親戚得知此事,更是咬牙切齒,痛恨不已。

要說董家最親近的親戚,當屬祝氏一族。祝氏兩代人嫁入董家,族中有不少人在外為官,與董家多以姻親相稱。其中有個叫祝次騫的在朝為官,他正是董元廣的妻兄。想到董家如今支離破碎,元廣的妻女被人霸占,下落不明,祝次騫日夜憂心。當時同鄉王恭肅公到四川任職,祝次騫便托付他幫忙尋找。可四川地域遼闊,哪能輕易找到?

乾道初年,祝次騫擔任夔州太守,後又升任利路運使。此時,呂使君被派往嘉州任職,按例要與祝次騫交接。呂使君知道祝次騫是董家前妻的族人,自己做了虧心事,哪敢去見他?便一直拖延,不敢赴任。祝次騫也痛恨呂使君的所作所為,巴不得早點見到他。於是在呂使君到來之前,將官印交給下屬代管,自己先行離開了。等呂使君到任,便有人找他的麻煩,彈劾他的奏章遞到朝廷,皇帝震怒,呂使君狼狽地丟了官職。

祝次騫在四川任職多年,始終沒能打聽到外甥女的下落,心中一直充滿遺憾。或許是人們未了的心願,總會得到上天的眷顧,轉機悄然而至。乾道丙戌年,祝次騫的兒子祝東老,名震亨,擔任四川總乾一職。他接到公文,前往成都公乾,途中路過綿州。綿州太守吳仲廣出城迎接,設宴款待。

吳仲廣本是待製學士出身,風度翩翩且富有文采。當天,郡中舉辦宴會,所有應召的歌伎舞女都聚集於此。祝東老坐在席間,目光被戶椽旁邊站立的一位歌伎吸引。她氣質恬靜優雅,舉手投足間宛如閨閣女子,絲毫沒有風塵女子的輕浮。東老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許久,正巧歌伎領班前來斟酒,東老沒有接過酒,而是指著那歌伎問道:“她是誰?”領班笑著調侃:“官人看上她了?”東老解釋道:“並非如此,我見她與你們氣質大不相同,心中疑惑,所以問問。”領班回答:“她叫薛倩。”

東老還想繼續追問,吳太守卻走過來,端著大酒杯前來勸酒。東老隻好停下話頭,接過酒杯放在席間,推辭道:“我酒量實在有限,小杯助興即可。”太守看到領班在旁,便指著大酒杯吩咐:“你在此伺候總乾,務必讓總乾一飲而儘,不然就罰你。”領班笑著說:“不用罰我,若想讓總乾多喝,叫薛倩來侍奉,他肯定不會推辭。”太守打趣道:“這話奇怪,莫非總乾與她相識?”東老連忙否認:“我從未到過貴府,怎會與她有交集?”太守轉而問領班:“那你為何這麼說?”領班答道:“剛才總乾一直打聽她,看得出來很在意。”東老解釋:“初次相見,見她氣質出眾,如鶴立雞群,不像是風塵中人,所以詢問,彆無他意。”太守說:“既然如此,就讓薛倩在總乾席旁勸酒吧。”

領班領命,喚來薛倩。東老本就想打聽她的身世,正中下懷。他讓人拿來一個小凳子,讓薛倩坐下,低聲問道:“我看你絕非風塵女子,為何淪落至此?”薛倩沒有回答,隻是歎了口氣,用其他話題搪塞過去。東老越發懷疑,過了一會兒又問:“你如實告訴我。”薛倩欲言又止,東老鼓勵道:“但說無妨。”薛倩無奈道:“說了也沒用,徒增羞愧。”東老堅持:“你說與我聽,或許能幫上忙。”薛倩這才開口:“既然您追問,我不得不說。我本出身於好人家,祖父、父親都曾做官,隻是命運不濟,才淪落至此。這都是前世欠下的債,今生償還,說起來又有何用!”

東老心中一動,試探著問:“你的祖父、父親,莫不是漢州知州和竹山知縣?”薛倩大驚失色,哭著問:“官人如何得知?”東老又問:“如此說來,你母親姓祝?”薛倩回答:“繼母是後來的,親生母親確實姓祝。”東老感慨道:“你母親是我的姑姑,不幸早逝。我聽說你和繼母流落在外,找了多年都沒有消息,沒想到在此相遇。可你為何會淪為歌伎?細細說與我聽。”

薛倩含淚講述:“父親去世後,呂使君幫忙料理喪事,與繼母一同回四川。誰知路過他家時,竟被他霸占,我和繼母在他家住了多年。後來他丟了官職,鬱鬱寡歡,一病而亡。繼母沒了依靠,將我賣給薛媽,得了六十千錢,我便入了樂籍,至今已有一年多。回想父親去世時,我雖年幼,卻恍如昨日。沒想到如今竟流落至此,受儘羞辱!”說完,她痛哭失聲,東老也忍不住跟著落淚。

起初兩人低聲交談,旁人隻當是調情,並未在意。直到看到兩人抱頭痛哭,滿座皆驚,紛紛上前詢問。東老說:“此事說來話長,今日一時難以說清,況且還需妥善處理,改日再與太守詳細道來。”太守心中起疑,但也不便多問。宴會結束,眾人散去,東老回公館休息。

薛倩回到住處,對薛媽說:“總乾大人是我的親戚,今日相認了。明日你隨我去他住處拜見,定會有豐厚賞賜。”薛媽滿心歡喜。第二天,薛媽帶著薛倩來到總乾館舍求見。祝東老得知後,立即讓人請她們進來。正要細聊,有人稟報太守吳仲廣來訪。東老笑著對薛倩說:“來得正好。”薛倩和母親還不明所以。

太守下轎後,薛倩上前磕頭行禮。太守打趣道:“昨日哭不夠,今日接著哭?”東老對太守說:“正想與您說說昨日哭泣的緣由。這女子的父親董元廣是竹山知縣,祖父仲臣是漢州太守,兩代官宦之後。隻因祖父死於漢州,父親又在京城去世,妻女在途中遭遇壞人,才淪落至此。懇請太守幫忙為她除去樂籍。”

太守聽後同情地說:“原來如此!除去樂籍是我職責所在,並非難事。但除籍之後,此女作何安排?若您有意,我願效勞。”東老連忙解釋:“並非如此,她的母親是我的姑姑,我與她是嫡親表兄妹。如今既然相遇,一定要為她尋個好歸宿。隻是我還有公事在身,一時難以找到合適人選。我想先將她托付給尊夫人照顧,等我從成都回來,用此行所得的饋贈作為她的嫁妝,慢慢為她挑選佳婿,也算儘了親戚的責任。”

太守稱讚道:“如此義舉,怎能讓您一人承擔?我願出二十萬錢相助。”東老感激道:“太守如此高義,此女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他隨即吩咐薛倩:“你隨吳太守去府上,在夫人處住下,等我回來再做安排。”太守帶著薛倩離開。東老叫來薛媽,先賞了她十千錢,承諾:“薛倩的身價由我負責,會連本帶利還你。”薛媽見是官府做主,不敢違抗,隻能無奈離去。東老則前往成都辦事。

吳太守將薛倩帶回府衙,讓她見過夫人,並說明情況,囑咐夫人好好照顧。太守觀察薛倩許久,見她依舊滿麵愁容,不停歎氣,心中暗想:“她出身良好,曾淪落風塵,心情低落可以理解。如今有表兄托付,進了官府,將來還會嫁人,已算是有了好出路,為何還如此不開心?她心裡一定還有放不下的事。”於是,他讓夫人慢慢詢問。

起初薛倩不肯說,太守耐心勸說:“有什麼心事,儘管告訴我,我為你做主。”薛倩這才吐露心聲:“大人再三追問,我不敢隱瞞,但說了也是徒勞。”太守鼓勵道:“你且說來聽聽。”薛倩坦言:“我心中確實有一個人放不下,才被大人看出。”太守問:“是誰?”薛倩說:“我雖身在煙花之地,但從未對那些輕浮子弟動過心。隻有一個書生,二十歲左右,尚未娶妻,曾與我往來,彼此相愛。他知道我出身清白,對我十分憐惜,感情愈發深厚。隻要進城,他就會來找我。後來他父母得知,將他帶回家痛打一頓,關在書房裡。之後雖偶爾有書信往來,但再也沒能見麵。如今蒙各位大人抬舉,若我脫離此地,恐怕再無機會與他相見,所以心中難以釋懷,沒想到被大人察覺。”

太守又問:“那書生姓什麼?”薛倩答:“姓史,是個秀才,家住鄉下。”太守追問:“他父親是做什麼的?”薛倩說:“是個老學究。”太守接著問:“他家家境如何,能娶得起你嗎?”薛倩搖頭:“他家是貧寒的讀書人家,書生雖來過幾次,但沒什麼錢。隻是因為感情深厚,才常來看我。他家人還嫌他敗壞了家業,嚴加管束,哪有財力娶我?”太守最後問:“你覺得他為人如何,真的中意他嗎?”薛倩堅定地說:“他為人忠厚老實,與那些輕薄之人不同,我對他十分敬愛。可惜他因我受累,如今即便中意,也沒機會了。”說完,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太守了解清楚情況後,回到公堂寫下一張密令,派一名公差,撥給一匹快馬,火速前往綿州鄉下,要求務必將史姓秀才帶到州府,稱有重要公事處理,不得延誤。公差手持密令,仗著官府威風,氣勢洶洶地來到史家,將蓋著朱紅印章的官票往史家父子麵前一遞,表明是太守下令傳喚秀才,要求立即回話。

史家父子頓時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老史埋怨兒子:“肯定是你整天在妓院鬼混,被人家告了,不然還能有啥事?”史秀才辯解道:“太守大人專門派馬來接我,說不定是關於文章詩賦方麵有事情要商量呢?”老史反駁:“哪有這樣請人的?連個請柬都沒有,直接發張官票?”史秀才堅持:“肯定不是有人告我!”父子倆你一言我一語,猜度不停,公差卻在一旁不停地催促出發。老史無奈,隻好去準備酒菜招待公差,又塞了些辛苦錢,這才讓兒子跟著公差前往州府。此時的情形,正如那俗語所說:“烏鴉喜鵲同聲,吉凶全然未保。今日捉將官去,這回頭皮送了。”

史生跟著公差一路趕到州府,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他換上便服進府拜見太守,太守卻讓他換上正式的官服相見,這才讓史生稍微放下了些疑慮。換好衣服行過禮後,太守開口問道:“你小小年紀,不好好專心讀書,為什麼總往那些不合禮法的地方跑?”史生回答:“小生平日裡刻苦讀書,知曉禮法,一直安分守己,從未去過那些不當的場所。”太守笑著追問:“那你可曾去過薛家?”史生一聽,頓時滿臉通紅,支吾著說:“不敢欺瞞大人,我在州城暫住讀書,閒暇時偶爾和朋友外出散步,或許經過那裡,但絕沒有做出越禮的事。”太守又緊追不舍:“你不必隱瞞,把和薛倩往來的事情如實告訴我。”

史生見太守問得如此詳細,知道瞞不住了,隻好如實說道:“大人既然問起,我不敢隱瞞。薛倩雖然身在妓院,但她出身名門,隻是不幸淪落至此。我偶然與她相遇,見她氣質不凡,問清緣由後,心中十分同情。隻是我出身貧寒,能力有限,無法將她從風塵中解救出來,所以才與她來往。這雖然是男女之間的私情,但也是出於正義之心。隻是這樣的私事,不知大人是如何得知的,實在讓我惶恐羞愧,隻能如實相告,還望大人恕罪!”太守接著問:“如果將薛倩許配給你,你願意娶她為妻嗎?”史生答道:“她就像淤泥中的青蓮,我自然願意嗬護她,但我家境貧寒,不敢有這樣的奢望。”太守笑道:“你先站到一邊,我讓你看件事。”

太守隨即傳令,讓人把薛媽喚來。薛媽匆匆趕來拜見太守,太守吩咐庫吏取出一百張官券交給她,說道:“聽說你當初買薛倩花了六十千錢,現在再加三十千,一共一百張官券,你收下吧。”這時史生站在一旁,太守指著他對薛媽說:“你女兒已經許配給這位秀才了,這些官券就是我和秀才給的聘禮。”薛媽不敢違抗,隻好收下。她認出了史生,卻又不好詢問緣由。薛媽本就是重利之人,看到這一百千錢,覺得已經賺夠了本,至於女兒今後如何,她也不太在意,歡歡喜喜地離開了。

史生看著太守這番操作,滿心疑惑,暗自思忖:“難道太守會自己出錢把薛倩嫁給我?這怎麼可能?”正出神間,太守把史生叫到跟前,笑著說:“你苦於貧窮無法娶妻,剛才我已經幫你下了聘禮。現在把薛倩許配給你,你高興嗎?”史生連忙磕頭謝恩:“不知大人為何對我如此厚愛,這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怎能不高興!隻是家中還有父親,我得先告知他。但如果他知道我娶的是個妓女,恐怕這事難以成。”太守解釋道:“你還不知道,這女子是總乾祝使君的表妹。前些日子他們在此相遇,祝使君托我為她脫離樂籍,等他從成都回來就為她擇婿。我見此義舉,原本就答應拿出二十萬錢資助嫁妝。現在薛倩就在我府中,昨天我見她心情不好,問明原因後,得知她與你情投意合卻無法在一起。所以我把你請來,就是想促成你們的好事。剛才我已經用十萬錢償還了薛倩的身價,再拿出十萬錢資助你們的婚禮,也算兌現我的承諾。等總乾回來,就為你們操辦成親。如果令尊問起,就說這是總乾的表妹,由我做媒,不必擔心。”

史生聽後,欣喜若狂,連連拜謝:“我如此幸運,能有這樣的奇緣,得到大人的恩情,就算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太守又讓庫吏取來一百張官券交給史生,史生領命拜謝後離去。走到府衙的丹墀下,看到盛開的荷花,他滿懷感激,賦詩一首:“蓮染青泥埋暗香,東君移取一齊芳。擎珠擬作銜環報,已學葵心映日光。”

史生回到家中,按照太守教的說法告訴了父母。父母聽聞,隻覺得是喜從天降,不花一分錢就攀上了一門好親事,又見兒子帶回來許多官券,詢問來曆後,得知是太守資助的婚禮費用,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一家人趕忙開始籌備酒席等各項事宜,隻等祝東老的消息。

再說吳太守雖然已經為薛倩定下了婚事,但在她麵前卻隻字未提。一個月後,祝東老在成都辦完公事,回到綿州拜見太守,一見麵就詢問表妹薛倩的婚事。太守說:“我已經為她選好了一個佳婿,隻等你回來,就可以成親了。”東老說:“我這次出行,一共籌集到五十萬錢,現在全部用來給她做嫁妝,幫她成家立業。”太守說:“我之前答應的二十萬錢,已經用十萬償還了她的身價,十萬作為她的婚資。再加上你這五十萬,他們以後的生活就不用愁了。而且這個女婿可靠,你就放心吧。”東老問:“女婿是誰?”太守說:“是個姓史的書生,我這就叫他來與你相見。”東老說:“書生很好。”

太守立刻派人把史秀才叫來,讓他拜見祝東老。東老見史生年輕有為,風度翩翩,心裡十分滿意。太守當即選定第二天為吉日,讓史生準備花轎,第二天就到州府迎娶薛倩。

太守回到府衙,對薛倩說:“總乾已經回來了,佳婿也選好了,定在明天成親。嫁妝很豐厚,你以後就是良家婦人了。”薛倩聽後,心中既歡喜又悲傷。歡喜的是遇到了親戚,又有太守做主,擺脫了風塵,還能嫁個丈夫,有了正式的名分;悲傷的是以後再也見不到心中的書生了。此刻的心情,正如那詩句所說:“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早知燈是火,落得放心安。”

第二天,祝東老早早來到州府,與太守商議後,讓人把薛倩叫出來相見。東老隨即將五十萬錢交給薛倩,說道:“這些錢作為你的嫁妝,略儘我這個表兄的心意。隻是無端讓太守破費二十萬,實在過意不去。”太守笑道:“這麼美好的事情,怎麼能不讓我出一份力呢?”薛倩連連道謝。東老說:“太守選的這個女婿很不錯,你以後有依靠了。”太守卻笑著說:“這女婿可是你表妹自己選的,和我沒關係。”東老和薛倩都感到十分驚訝,不明白太守的意思。太守說:“一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正說著,下人稟報史秀才迎親的花轎已經到了。太守立刻請史秀才進來,指著史生對薛倩說:“之前你一直不肯說,我說說明白了,好為你做主。現在把他許配給你,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薛倩抬頭一看,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這才明白太守之前話中的意思,心中暗自歡喜。太守立即讓人擺上香案,讓兩人拜了天地。拜完後,史生和薛倩又向祝東老和太守拜謝。太守吩咐準備好花紅、羊酒和鼓樂,將新人送回家中。東老也讓隨從抬著五十萬錢的嫁妝,一同送到史家。

史家老父隻以為兒子娶的是總乾府的表妹,覺得十分榮耀,卻不知道這就是兒子之前因為交往而鬨出風波的女子。後來漸漸得知真相,但看到有兩位大官做主,又白白得到這麼豐厚的嫁妝,也就心滿意足了。史生夫妻二人對吳太守感恩戴德,專門製作了一個牌位,供奉在家中堂屋,日日香火不斷。

第二年,史生考中舉人,祝東老又派人到漢州,找到董氏兄弟,托付當地運使,為他們安排了不少生計,還通知了史生夫妻,讓他們互相往來。史生後來考中進士,也對妻子的娘家人多加照顧,董家在漢州的後代才得以延續。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因為遇到了好人,才有了這樣圓滿的結局。否則,世上多是像呂使君那樣的人,那些世代為官的人家,後代說不定就徹底墮落了。天道昭昭,也不知道呂使君的子女最終又會有怎樣的下場呢?

正所謂:“公卿宣淫,誤人兒女。不遇手援,焉複其所?瞻彼穹廬,涕零如雨。千載傷心,王孫帝主。”

卷八沈將仕三千買笑錢王朝議一夜迷魂陣

有一首《行香子》詞這樣寫道:

風月襟懷,圖取歡來,歡場中儘有安排。呼盧博賽,豈不豪哉?費自家心,自家力,自家財。有等奸胎,慣弄喬才,巧妝成科諢難猜。非關此輩,忒使心乖。總自家癡,自家狠,自家呆。

這首詞描述了人世間各種娛樂消遣之事,大多能陶冶情操、排遣興致,唯有賭博這一行為危害極大。究其原因,世人往往被貪心驅使,看到安分守己的人整日辛苦勞作,也掙不了多少錢;而賭場裡一旦贏了,金銀財寶在擲骰子的瞬間就能收入囊中,看似是不費本錢的好買賣。可人們哪裡知道,有幾擲贏,就有幾擲輸。贏的時候,總覺得是意外之財,於是那些抽頭的、討賞的、幫腔的人紛紛圍上來,眾人簇擁哄鬨。此時贏錢者意氣風發,花錢毫不吝嗇。等到贏勢一過,輸局接踵而至,不知不覺間錢財就輸得精光,而這些錢可都是自己的血汗錢,旁邊的人卻沒幫自己挽回一文。所以說,賭博總是輸的多,贏的少。

有人不服氣,說:“我贏了就收手,不就不會輸了?”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道理,可又有誰能真正把控得住呢?有的人贏了千錢還想萬錢,人心不足,不願停手;有的人趁著連勝的勢頭,以為好運會一直持續,興致高漲不肯罷休;還有的人怕被彆人嘲笑小家子氣,礙於麵子不好停手。等到最後輸了,即便後悔也來不及,想著先前沒及時收手,現在難道就這麼算了?反而更停不下來,不把錢輸光決不收場。更何況還有一開始就輸的人,即便偶爾贏幾把,也不夠回本,怎麼能停?等到回本了,又想著多贏一些,哪裡肯罷手?所以一旦沾染了賭博的惡習,必定會沒日沒夜地沉溺其中,拋家舍業,失魂落魄,廢寢忘食。即便朋友指責、妻子抱怨,也全然不顧,滿腦子隻想著賭博,就像用雪去填井,永遠沒有填滿的一天。人們根本想不到,錢財都是命中注定,各有定數,怎麼可能通過賭博空手得來,還能持家立業呢?先不說能不能贏,就算贏了,也未必是福氣。

在宋朝熙寧年間,相國寺前有一位相士,看相極為靈驗,前來求問的人絡繹不絕。當時正值科舉考試,眾多舉子都來詢問自己能否考中。相士一一預測,結果都準確無誤。有個舉子姓丁名湜,也跟著眾人去拜訪。相士見到他,十分驚訝地說:“先生氣色極佳,我閱人無數,還沒有能超過您的。依我看,您必定是狀元及第。”問過姓名後,相士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大字:“今科狀元是丁湜。”然後把紙貼在牆上,向丁生拱手道:“就留作日後驗證吧。”丁生大喜過望,滿心自負,告彆相士後,興高采烈地回到住處。此時他心情暢快,就想找個地方尋樂。

這丁生年少有才,卻有個癖好,酷愛賭博。在家時,他就曾因賭博敗掉不少家產,父親一怒之下把他鎖在空屋裡,想餓死他。家中有個老婦人可憐他,幫他打破牆壁才得以逃脫。來到京城後,他補試太學,幸運地通過了禮部考試,隻等參加殿試。此時他心情閒適,賭博的興致越發高漲。再加上他此前花費大量錢財,練就了高超的賭博技巧,出手就能贏,心裡更是技癢難耐。他聽說同榜中有兩個四川舉子,帶了不少錢財,也喜好賭博。丁生便寫了請帖,讓家童去請二人到酒樓上飲酒。二人欣然赴約,賓主坐定後,酒過三巡,丁生家童將一個包袱放在左邊桌子上,打開匣子,取出一對賞鐘。兩位客人看到匣子裡的骨牌、雙陸、圍棋、象棋以及五木骰子等賭具,立刻明白丁生喜好賭博,而這也正合他們心意,兩人相視一笑。丁生提議:“我們乘著酒興,三人一起賭幾把取樂如何?”兩人拍手叫好:“絕妙!絕妙!”

三人一同站起來,看到樓上旁邊有個小閣樓,丁生指著說:“那裡比較幽靜。”於是讓人取來賭具,一同到閣樓中。他們約定:“我們今日不過是逢場作樂,大家都是同榜舉子,輸贏太大,麵子上不好看。每人就以一萬錢為限,贏到最多也不過三萬,輸到最多也隻是一萬,就圖個開心消遣。”說定後,便開始賭博。起初,賭注確實不大,但隨著賭局漸入佳境,三人你爭我奪,都想一爭高下,一兩萬錢在此時隻夠下一注,根本停不下來。兩人又讓家童回住處取來更多錢財,不斷投入賭局,全然不顧本錢。丁生賭技高超,越贏越有精神。兩人不甘心輸錢,不斷加大賭注,想要翻盤,賭注越下越大。可怎奈丁生連連得勝,兩人的賭注如同百川歸海,儘數進了丁生的口袋,直到兩人輸得精光。兩人這才害怕起來,隻好強忍著結束賭局,垂頭喪氣地告辭離去。丁生總共贏了六百萬錢,命家童將錢運回住處,心中歡喜不已。

過了兩天,丁生又來到相士店裡,想再次確認之前相士所言是否準確。剛一進門,相士見到他,大吃一驚:“先生為何氣色大變?彆說中狀元,恐怕連上榜都難了!”說著,急忙將之前貼在牆上寫有“今科狀元是丁湜”的紙條扯下來,揉成粉碎,歎息道:“壞了我的名聲,這次看相不準了,可恨!可恨!”丁生慌了,問道:“前日我本不敢有此奢望,是您這般肯定。今日為何改了口,這是為何?”相士解釋道:“看相預測功名,先要看天庭氣色。前日您天庭黃亮潤澤,隻有狀元才有這樣的氣色,所以我才那樣說。如今您的氣色變得枯焦黑滯,哪裡還能指望功名?莫非先生做了什麼損人利己的事,有負神明?仔細想想!”丁生心中一驚,便把賭博贏錢的事說了出來,問道:“難道是因為這件事?”相士說:“你彆以為這隻是小事,涉及錢財,就有神明掌管。不是正當途徑得來的錢財,自然會削減福氣。”丁生後悔莫及,想了想,又問相士:“我現在把錢儘數還回去,是不是就沒事了?”相士說:“隻要你真心悔過,神明立刻就能知道。如果真能悔過,還可以考中進士,但名次不會像之前預測的那樣,大概在第五名之後,一定要牢記!”

丁生趕忙回到住處,派人去請那兩位舉子。兩人還以為又是來叫他們賭博,想著正好翻本,急忙趕來。丁生見到他們,說道:“前日不過是一時玩樂,大家都在他鄉做客,我怎能真的收下贏來的錢?今日請兩位過來,就是要奉還原物。”兩人沒想到會這樣,說道:“既然已經賭輸了,哪有要回的道理!要不我們再賭一場,等我們贏回一些才行。”丁生說:“我們是講道義的朋友,怎能因為一時玩樂就損害朋友錢財?我發誓一文錢都不會拿,以後也不會再做這種事了。”隨即讓家童將錢物分彆送回兩人住處。兩人喜出望外,覺得丁生重情重義,千恩萬謝地離開了。其實丁生是因為看重自己的功名,才聽從相士的話,改過自新。

後來殿試放榜,丁生果然考中徐鐸榜第六名,相士的預測分毫不差。若不是這一場賭博,狀元之位肯定非丁湜莫屬,如今卻低了五名。不過幸好他及時悔過,歸還錢財,才得以高中;倘若貪圖小便宜,執迷不悟,恐怕連功名都沒了。所以說,錢財都有定數,靠賭博贏來的錢,即便到手也不是好事。而且一旦有了這種貪圖近利的想法,就會有人設下各種騙局。有一群賭博騙子,專門結黨營私,坑騙年輕子弟,俗稱“相識”。他們用鉛沙灌成特製的骰子,輕重不一,通過特殊手法撚動骰子,拋出去大多是贏的點數;要是隨意拋出,就十有八九會輸。還有出老千的手法,比如在牌九中作弊、在骰子上動手腳。那些涉世未深的年輕人,興致勃勃地參與賭博,俗稱“酒頭”,一旦落入圈套,就難以脫身,哪有贏錢的可能?奉勸各位年輕子弟,不要癡心妄想貪圖彆人的錢財。看看丁湜的故事,即便贏了錢,也折損了狀元的福氣,更何況沒福氣的人,還有必定會輸的人呢?不如踏實本分,學好正道。有詩為證:

財是他人物,癡心何用貪?

寢興多失節,饑飽亦相參。

輸去中心苦,贏來眾口饞。

到頭終一敗,辛苦為誰甜?

我本是想苦口婆心地勸世人不要賭博,卻又想起一個故事。有個人閒來無事四處遊玩,不慎落入騙子手中,不知不覺參與賭博,最後輸得精光,事情說來既好笑又值得深思:

風流誤入綺羅叢,自訝通宵依翠紅。

誰道醉翁非在酒?卻教眨眼儘成空。

這個故事發生在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間,平江府有個官人姓沈,憑借祖上的官蔭,被授予將仕郎的職位,前往京城聽候調遣。這位將仕家境富裕,年紀輕輕,身邊帶了許多金銀財寶。年輕人心性,喜好出入歌樓舞榭,遊山玩水,飲酒作樂,再加上他錢財充足,隻要遇到喜歡的地方,花錢如流水,毫不吝嗇。俗話說得好,隻要有揮金如土的主兒,就會有幫閒湊趣的人。在他寓所不遠處,有兩個遊手好閒的人,一個姓鄭,一個姓李,都沒個正經名號,大家就叫他們鄭十哥、李三哥。這兩人整日在沈將仕的住處出入,與他同吃同住,形影不離。沈將仕也一刻都離不開他們。有時,他們也會拿出些錢,請沈將仕到城中的風月場所,找些相熟的女子,擺上酒席作為回請。大家喝得儘興時,沈將仕就會留宿在女子家中。他們還會串通女子,巧立名目,從中撈取錢財,大家分贓,絕不會做賠本的買賣。好在沈將仕貪戀美色,心性不定,對一個女子不會長久迷戀,所以他們也沒能從他身上騙到大量錢財,隻能哄著他過日子,混些酒肉吃喝。就這樣,他們交往了將近半年,城中好玩的地方幾乎都遊遍了。

一天,沈將仕與鄭十哥、李三哥商議:“城裡各個地方都逛遍了,而且到處喧鬨嘈雜,沒什麼意思。我想到城外空曠的地方走走,散散心,你們覺得怎麼樣?”鄭十哥和李三哥連忙回應:“好興致!大官人果然是懂得享受的行家。隻是今天我們還有些小事沒處理完,沒辦法陪您。要是能推遲到明天就好了。”沈將仕說:“明天也行,可一定不能爽約。”鄭、李二人保證道:“大官人雅興如此之高,我們要是找借口不去,那不成俗人了?明天一定準時來陪您!”

兩人離開後的第二天,前來邀約沈將仕:“大官人,今天出城遊玩的興致還在嗎?”沈將仕回答:“就等著你們呢!”鄭十哥問道:“大官人是坐轎去,還是騎馬去?”李三哥接口說:“我們是去散步散心,又不趕時間,要轎馬乾什麼?”沈將仕讚同道:“三哥說得對。身邊跟著一群人,催著東奔西走,反而不自在。我們就慢慢散步,想走就走,想停就停,豈不是更愜意?隻帶一兩個家童跟著就行。”沈將仕放心不下身邊財物,讓貼身的小書童背著一個皮箱,跟在身後,然後與鄭、李二人一同走出長安門。隻見:甫離高城廓,漸遠市廛。參差古樹繞河流,蕩漾遊絲飛野岸。布簾沽酒處,惟有耕農村老來嘗;小艇載魚還,多是牧豎樵夫來問。炊煙四起,黑雲影裡有人家;路徑多歧,青蘆痕中為孔道。彆是一番野趣,頓教忘卻塵情。

三人邊走邊欣賞沿途景色,有說有笑。不知不覺走了兩三裡路,來到一個池塘邊。隻見幾個身材壯碩的漢子光著膀子,手裡拿著皮韁繩,牽著五六匹駿馬在池塘裡洗澡。這些人看到沈將仕三人走近,急忙從池塘裡跳出來,匆忙穿上衣服,朝著三人齊聲行禮問好。沈將仕感到疑惑,問鄭、李二人:“我們和這些人素不相識,他們為什麼對我們這麼恭敬?”鄭、李兩人解釋道:“這些是王朝議使君的仆人。使君和我們倆交情很好,所以他們看到我們路過,不敢怠慢。”沈將仕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我還奇怪他們為什麼無緣無故來打招呼呢!”

三人繼續邊走邊聊,離開池塘又走了幾百步。突然,李三叫住沈將仕:“大官人,我有個主意想和您商量。”沈將仕問:“什麼事?”李三說:“今天出來遊玩,雖然很有野趣,但隻是漫無目的地瞎走,沒有個落腳的地方。要是現在就回去,也沒什麼意思。不如我們騎上剛才那些馬,去拜訪一下王公,您覺得怎麼樣?”沈將仕猶豫道:“王公是什麼人?我都不認識,怎麼好去拜訪他?”李三連忙介紹:“這位老先生可有意思了,他曾做過一郡太守,家裡非常富有,姬妾眾多。他最喜歡結交賓客,對客人總是熱情款待。現在他年紀大了,又有些病痛,家裡的姬妾們漸漸有了彆的心思。不過他防備得很嚴,除了我們倆和他交情深厚,能見到那些姬妾,平時她們都很少出門,沒事就聚在一起玩樂。如果我們去拜訪他,他肯定很高興。大官人雖然沒和他見過麵,但有我們倆陪著,就說仰慕他的高雅風範,希望能結識他。他看在我們的麵子上,又知道大官人是來京城調官的,都是官宦中人,一定會格外重視,還會準備豐盛的酒菜招待我們。我們正好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晚,這可比就這麼無聊地回去有意思多了。”

沈將仕還是有些猶豫,鄭十哥也在一旁勸道:“這位老先生是個特彆會享受生活的人,家裡有那麼多姬妾,對朋友還這麼熱情,總能想出好玩的花樣。而且他對飲食特彆講究,飯菜一定要精致乾淨,就怕朋友們不滿意、不儘興。這麼熱情好客的人,上哪兒去找?大官人既然都到這兒了,也該認識認識他,可彆錯過這個機會。”沈將仕聽了,也來了興致:“既然如此,那就和二位一起去拜訪他吧!”李三說:“那我們先回到池塘邊,把馬要過來。”於是三人原路返回,到了池塘邊,鄭、李二人高聲喊道:“牽四匹馬過來!”看馬的仆人不敢怠慢,連忙應道:“老爺的馬,幾位官人想騎,隨便騎!”鄭十哥、李三哥和沈將仕各自騎上一匹馬,沈將仕的書童背著箱子,也騎了一匹。看馬的仆人牽著馬頭問道:“幾位官人要去哪兒?”鄭十哥用馬鞭指了指:“去你家老爺那裡。”看馬的仆人說:“明白了。”便在前頭引路,三人騎著馬緩緩前行。

轉過兩個街區,隻見一座高大的宅院。李三說:“到了,到了!鄭十哥先陪大官人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先進去通報一聲,好讓主人出來迎接。”沈將仕打開箱子,取出一張名帖,讓李三帶進去通報。過了一會兒,李三出來說:“主人聽說有新客人來,非常高興。隻是他久病纏身,身體疲倦,不想穿正式的禮服,希望能穿著便服和您見麵。”沈將仕說:“按理說,初次拜訪,應該穿著正式禮服。既然主人這麼說,怕麻煩他,穿便服相見反而更自在。”李三又進去傳話。

不一會兒,隻見王朝議在兩個書童的攙扶下,和李三一起出來迎接客人。沈將仕抬眼望去,隻見王朝議儀態端莊,麵容卻十分消瘦。走路時一搖一晃,宛如野鶴踱步;喘氣聲斷斷續續,好似吳牛望月時的模樣。他彎腰行禮的姿態自然得體,一看就是在官場中曆練出來的;呼吸急促的樣子,想來是平日裡在溫柔鄉中損耗了身體。

沈將仕見王朝議雖然年老體弱,但依然有著士大夫的風範,不禁肅然起敬。王朝議看到沈將仕年輕英俊、風度翩翩,也不禁喜笑顏開,將眾人迎進堂中。沈將仕說了些仰慕的話:“幸虧有鄭、李兩位兄長介紹,才能有幸結識您,滿足了我長久以來的心願,隻是這樣貿然來訪,還請您海涵。”王朝議客氣道:“兩位賢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況且兩位賢弟都是才德出眾之人,結交的必定也是高雅之士,我這老朽能有幸結識,實在是榮幸之至!”

喝過茶後,王朝議邀請眾人來到東軒,吩咐仆人擺下酒席招待。沒過多久,杯盤酒菜便一一上桌。沈將仕一看,雖然不是什麼豪華盛宴,但每道菜都精致素雅,一看就是用心準備的,不是普通人家能辦出來的。王朝議謙虛道:“倉促之間,沒來得及準備豐盛的菜肴,隻是簡單的小菜薄酒,還請不要嫌棄。”鄭、李二人連忙說:“沈君是個灑脫之人,既然和我們是知己,就不必把他當外人。主人儘管儘興招待,我們隻管喝酒,您就彆太客氣了。”兩個小童不停地為眾人斟酒,三位客人開懷暢飲,王朝議則勉強支撐著身體作陪。

眼看天色漸晚,屋內點上了燈。王朝議又陪了一會兒,突然喉間發出哮喘聲,咳嗽不止,痰鳴聲像拉鋸一樣,在席間格外刺耳,實在難以支撐。他讓兩個小童攙扶著,站起身來說:“我身體不舒服,有貴客來訪,卻不能儘到主人的禮數,這可如何是好?”他又對鄭十哥說:“沒辦法了,麻煩鄭兄代我做主人,招待客人,讓大家儘情喝酒,不要掃了興致。我先去休息一會兒,吃點藥,稍後一定再來陪各位。還請各位見諒!”說完,王朝議在兩個小童的攙扶下離開了。

此時,隻剩下沈將仕三人在座,小童也不再出來斟酒。李三說:“我去找人來。”便起身進了內屋。沈將仕見主人離開了,酒席也沒了剛開始的熱鬨,心裡有些失望。他想告辭回去,可還沒和主人正式道彆,而且興致未儘,便走到庭院中散步。忽然,他聽到一陣歡呼和擲銀子的聲音,循著聲音找去,發現聲音是從東軒後麵的小閣樓裡傳來的,窗縫裡還透出點點燈光。沈將仕把窗縫扒大了些,朝裡麵偷看。這一看,隻覺得渾身發麻,整個人都愣住了……

沈將仕透過窗縫往裡看去,隻見屋內有七八位美女,環繞站在一張八仙桌旁。桌上明亮地燃著一支高大的蠟燭,中間擺放著一架酒具和一個骰盆。骰盆邊上堆著七八堆彩物,每位美女麵前都有一堆,顯然是用來下注賭博的。這些女子挽起袖子,神情專注,都想在賭局中一爭高下。在燈光映照下,她們個個宛如嫦娥下凡,容貌風姿皆是世間罕見。沈將仕看得目眩神迷,魂魄仿佛都飛到了九霄雲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口水都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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