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抬頭對視,都驚訝不已。高文明說道:“我就覺得是伯伯的聲音,您怎麼在這裡?”高愚溪看到是自己的侄兒,心中的悲苦瞬間湧上心頭,哭得更厲害了。高文明連忙勸道:“伯伯,您年紀大了,可彆哭壞了身子。快跟侄兒說說,到底受了誰的氣,怎麼會這樣?”高愚溪哽咽著說:“說起來丟人,都怪我一時糊塗,一門心思指望女兒養老,沒給自己留條後路,把大半輩子的積蓄都分給她們了。如今卻沒有一個人肯管我,我越想越氣,才來這裡痛哭,想跟神明傾訴一番後尋個自儘。沒想到會遇到你,真是羞愧啊!”
高文明急忙說道:“伯伯,您怎麼能這麼想不開!姊妹們見識短淺,何必跟她們計較呢?”高愚溪堅決地說:“我寧願死在這裡,也不再去她們三家了!”高文明勸道:“不去就不去,可您千萬不能尋短見啊!”高愚溪無奈地說:“我現在無家可歸,除了死,還能怎麼辦?”高文明誠懇地說:“侄兒雖然沒什麼大本事,但養活伯伯一口飯還是沒問題的,您怎麼能說這種話呢?”高愚溪推辭道:“我平日裡沒給你什麼好處,還把家產都給了彆人,如今隻剩我這副老骨頭,怎麼好意思來拖累你?”
高文明連忙說道:“咱們是一家人,說什麼拖累不拖累的!”高愚溪還是擔憂:“就算你不嫌棄我,侄媳婦恐怕也會嫌我麻煩。我花了那麼多錢,在女兒家都被嫌棄,何況現在一無所有!”高文明堅定地說:“侄兒也是個男子漢,豈能由婦人做主!而且您侄媳婦通情達理,肯定不會這樣。伯父就跟我回家吧,彆再猶豫了,咱們這就走!”說完,不等高愚溪回應,高文明就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將他拽到船上,載著他回了家。
一到家,高文明就先走進屋,把伯伯高愚溪傷心欲絕想要尋死的事告訴了妻子。高娘子聽後吃驚地問:“那現在人在哪裡?”高文明回答:“已經在船上,我帶回來了。”高娘子說道:“雖然老人家做事糊塗,遭人嫌棄,但畢竟是高家門裡的長輩,本就該接回家照顧,免得被外人笑話!”高文明擔心妻子隻是嘴上說說,故意試探道:“老人家年紀大了,也做不了什麼事,不過我們家養了一群鵝,讓他幫忙照看也好,省得白吃飯。”
高娘子連忙說:“這說的是什麼話!家裡也不差這一口飯,就算白養著,他也是自家親人,又不是外人。哪有侄兒叫伯伯來家裡看鵝的道理!彆再說這種話了,快去把伯伯接進來。”高文明見妻子態度誠懇,便說:“既然如此,我去請伯伯進屋,你準備些酒菜招待。”說完,他快步走到船邊,將高愚溪請進堂屋坐下,又端出酒菜,叔侄二人邊吃邊聊。
高愚溪想起那些讓他氣憤的事,忍不住向侄兒訴說,說著說著,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高文明則在一旁耐心勸解。從那以後,高愚溪就暫時住在了侄兒家。三個女兒得知後,心裡清楚父親對她們有怨言,其實正巴不得他不來。雖然表麵上也派人來問候一下,但沒有一家真心實意地來接他回去。高愚溪脾氣固執,即便有人來接,他也不肯再去了。
轉眼到了年底,三個女兒家才假意派人來說接父親回去過年,語氣敷衍,毫無熱情。高愚溪直接拒絕,也就留在了侄兒家。高文明說:“伯伯過年就該在侄兒家裡,這樣還能拜拜祖宗。要是去姊妹們家裡,拜的是她們家的祖宗,您也不方便。”高愚溪點頭道:“侄兒說得對。我還有兩個舊箱籠,裡麵有兩套圓領官服,還有一頂舊紗帽,都放在大女兒家裡,你派人去取回來,過年時我好穿著拜拜祖宗。”
高文明說:“這是該取回來,我寫封信讓人去拿。”隨即派人到大女兒家取東西。大女兒一家正擔心高愚溪再來打擾,聽說要取這些衣物,知道他要在彆家過年,巴不得趕緊把箱籠送還,就像急於擺脫麻煩一樣,迅速把東西交了回去。高愚溪看到這些東西取回來了,心裡更明白女兒們不想讓他去的意思,於是安心在侄兒家過年。
一般來說,像高愚溪這樣退休在家的小官,就盼著過年這樣的喜慶日子,穿上一身體麵的衣服,走走晃晃,心裡就覺得高興。過年那天,高愚溪穿上那套官服,拜祭了祖宗,侄兒侄媳婦也向他行了晚輩之禮。一家人其樂融融,比在女兒家的感覺好多了。隻是高愚溪心裡始終有些過意不去,覺得自己沒給侄兒留下什麼,還在他家白吃白住,心裡很不安。即便讓他去做看鵝這樣的雜事,他也願意,幸好侄兒沒有讓他去做。
有一天,高愚溪正在侄兒家閒坐,突然一個穿著公差服飾的人走到他麵前,拱手行禮道:“老伯伯,請問一下,這裡有個高愚溪老先生嗎?”高愚溪反問:“找他做什麼?”公差說:“老伯伯給指個路吧,我一路打聽過來,都說他在這裡,我有要緊事找他。”高愚溪說:“我就是個老頭子,找我能有什麼事?”公差解釋道:“福建巡按李大人,是山東沂州人,他是高老先生的學生。李大人赴任途中特意繞道來拜訪,已經找了兩天了。”
高愚溪笑著說:“我就是高廣。”公差有些不信:“真的嗎?”高愚溪指著牆上掛著的破紗帽說:“你要不信,就看看這個。”公差這才確定,連忙說:“失敬失敬!”說完轉身就要走。高愚溪趕忙叫住他:“你先說說,山東李大人叫什麼名字?”公差回答:“他單名一個某字。”高愚溪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公差說:“老先生收拾一下,李大人等得有些著急了。我先去稟報,他馬上就來拜訪。”公差確認找對人後,滿心歡喜地離開了。
高愚溪趕緊把侄兒高文明叫過來,把這件事告訴了他。高文明興奮地說:“這可是件大好事!貴人來訪,肯定會有好事發生。伯伯,您當初是怎麼和他結識的?”高愚溪回憶道:“我以前在沂州做學正的時候,他還是個剛入學的童生。他家境貧寒,連拜見老師的錢都拿不出來,拖了大半年都沒能行拜師禮。當時衙門裡的兩個同事,還攛掇我發傳票去抓他,我沒同意。後來了解到他確實貧困,就把他叫來見我。是我做主,一分錢都沒要他的。其他同事見我這樣,也不好再索要了。我看他雖然穿著寒酸,但氣質不凡,問了才知道,他家連買燈油的錢都困難。我就資助了他一些路費,還四處為他說好話。第二年,他就找到了一個好的教書差事。我調到東昌府任職後,又向知府舉薦了他。從那以後,就沒怎麼聯係了。後來聽說他中了進士,也不知道在哪裡做官。我年紀大了,對這些事也不關心,漸漸就忘了。沒想到他還念著舊情,專門來這裡找我。”高文明感慨道:“這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啊!”
兩人正說著話,外麵突然喧鬨起來,有人喊著“大船靠岸了”,眾人紛紛跑出去圍觀。高文明也跟著走了出來,隻見一個人拿著紅色名帖,徑直朝家門走來。高文明接過名帖,拿進屋裡給高愚溪看。高愚溪急忙找出珍藏的舊官服穿戴整齊,出門迎接。
船艙門緩緩打開,一位身著官服的禦史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這位禦史儀表堂堂,隻見他身著繡有獬豸圖案的官服,周身散發著威嚴氣息,讓人望而生畏。他仿佛有澄清天下的誌向,一舉一動都似有千鈞之力。手中的彈劾奏章,能評判是非曲直;清正嚴明的作風,如同黃河之水般不容汙濁。若不是念及昔日師生情誼,又怎會來到這郊外的普通人家?
李禦史見到高愚溪,一口一個“老師”,臉上堆滿笑容,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禮,邀請老師一同進屋。他始終退後半步,堅持讓高愚溪先行,拉扯之間,高愚溪累得氣喘籲籲,卻也推辭不過。李禦史麵帶笑意,態度極為謙遜,高愚溪實在拗不過,隻好拉著他的袖子,稍稍走在前麵,兩人一同走進草堂。
進了屋子,李禦史命人鋪好毯子,鄭重地向高愚溪行四拜大禮,感謝他當年的提攜之恩。高愚溪慌忙回禮。行完禮,李禦史送上禮帖,裡麵是十二兩白銀作為拜見之禮。高愚溪收下後,請禦史上座,禦史再三推辭,堅持要坐在旁邊,最後兩人隻好左右相對而坐。即便如此,禦史仍不肯占據上位,一定要高愚溪坐在右手邊稍高的位置才肯落座。
落座後,李禦史提起往日師生相處的情誼,言辭間滿是感激:“學生僥幸取得功名後,日夜都想著報答老師的恩情,從未敢有片刻忘記。如今有幸獲得巡按的差事,途徑貴省,特意繞道前來拜訪。沒想到老師的居所如此偏僻。”高愚溪感慨道:“說來慚愧,我哪裡還有自己的房子,這是侄兒的家,我隻是借住在此。”禦史疑惑地問:“老師當初肯定有自己的住所吧?”高愚溪歎了口氣:“怪我當初考慮不周,祖屋早已荒廢。如今我無家可歸,隻能在這裡勉強度日。”說著說著,不禁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李禦史見狀,心中十分不忍,連忙安慰道:“請老師放心,等學生到了任上,一定為老師想辦法解決。”高愚溪激動地說:“若能得到你的幫助,我至死不忘這份恩情。”禦史又說:“我到任後,馬上派差人來接您。”兩人敘舊了許久,李禦史才起身告辭。
高愚溪將禦史送到船上,看著船漸漸駛遠,才轉身回到屋裡。他拿出禦史送來的銀子,對侄兒高文明說:“這銀子你收下,就當是我平日裡的生活費。”高文明連忙拒絕:“這怎麼行!贍養伯伯是我應儘的本分,這銀子您留著自己用。”高愚溪堅持道:“我一直在這裡打擾,心裡實在不安。之前沒錢,隻能厚著臉皮住著。如今學生送了這筆銀子,哪有讓你供養我,我卻白收錢財自己用的道理?你要是不收,我都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
高文明推辭不過,隻好說:“既然這樣,侄兒拿一半,伯伯留一半自己用吧。”高愚溪這才同意,兩人各分了六兩銀子。李禦史的這次來訪,在太湖邊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大家議論了好幾天。高愚溪的三個女兒得知後,聽說父親把銀子分了一半給侄兒,有的心裡不痛快,抱怨道:“這下可讓他侄兒家風光了,還白送銀子!”有的則酸溜溜地說:“這點銀子也用不了多久,彆羨慕他們!隻要那討人厭的老頭子不來家裡就好,估計也不會再有禦史來送銀子了。”她們各自私下抱怨,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李禦史到了福建任職後,開始巡視各地。他雷厲風行地懲治奸邪、清除弊病,行事作風十分果斷,無論對方有多大的背景,隻要犯了錯,都絕不留情。上任三個月後,他就派了一名差人到湖州公乾,並讓差人給高愚溪捎去一封信,邀請他到福建相聚。信中還附上十二兩路費,讓他收拾好行李,等差人辦完公事,就一同前往。
高愚溪收到信後,和侄兒高文明商量,兩人決定一起去福建走一趟。他們收拾好行李,等差人辦完公事,就一同出發了。一路上,吃喝住行都由差人安排,十分順利,不到二十天就到了福建省城。此時,李禦史正在漳州巡視,差人進去稟報:“高師爺到了。”李禦史立刻為高愚溪安排住處,還親自乘轎前來拜訪。見麵後,他支開旁人,和高愚溪聊了許久。回到衙門後,李禦史又派人送來禮物,還吩咐準備兩桌酒席,師生二人一直吃到半夜才散。
當地的官員看到李禦史對高愚溪如此敬重,個個都對高愚溪刮目相看,府縣的官員紛紛前來拜訪,送上禮物,極力討好。大小官吏也都爭相巴結,希望能得到高愚溪的關照,把這位曾經的老教官捧得高高在上。於是,有人求他幫忙向禦史推薦自己,有人希望他幫忙免除被參奏的厄運,有人想讓他幫忙減輕罪名,還有人求他幫忙免去贓款追繳,各種請托紛至遝來。
李禦史暗中授意高愚溪,讓他暫時離開巡視的地方,可以留在省城,或者去遊覽武夷山。同時,李禦史叮囑心腹府縣官員,對於那些托高愚溪辦事的人,讓他們寫好書信,附在公文裡送來,他都會照辦。高愚溪在福建待了半年,直到李禦史即將回京複命,才收拾行李準備回家。這一趟下來,他總共得到了兩千多兩白銀,此外還有大量的土產、貨物、衣料等禮物,可謂是滿載而歸。這一次的收獲,比他當年自己做官時掙的錢還要多出三四倍。
伯侄二人滿心歡喜地回到家鄉,把行李搬進屋。鄰裡聽說高愚溪從福建巡按那裡得到好處回來,都跑過來看熱鬨。看到他家行李眾多、貨物堆積如山,消息很快傳開,大家紛紛議論:“也不知道帶回來多少錢!”三個女兒得知後,都派人來問候,還爭著說要接父親到自己家裡去住。
高愚溪隻是冷笑,心裡想:“看我有了錢,又來套近乎了。”女兒們接連邀請了好幾次,高愚溪心意已決,堅決不去。正所謂“自從受了賣糖公公騙,至今不信口甜人”,他再也不想被表麵的熱情所迷惑。
這三個女兒見父親不肯來,便約好同一天,一起到高文明家看望高愚溪。她們臉上堆滿笑容,說道:“前些日子也不知道哪裡得罪了老爹,您就再也不肯回家了。今天我們親自來接您,您可一定要到我們各家去住住。”高愚溪笑著說:“多謝你們的好意。之前打擾你們夠久了,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不會再去了。”
三個女兒你一言我一語地勸道:“再怎麼說我們也是親骨肉,您怎麼能這麼嫌棄我們呢?”高愚溪被她們說得不耐煩,走進房間。過了一會兒,他手裡拿著三包銀子出來,每包十兩,分彆遞給三個女兒,說:“這點心意,就當是我這個老頭子的一點表示。以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們,你們也彆再來糾纏我了。”
說完,他又拿出一張寫好的柬帖交給高文明,也讓三個女兒一同看看。眾人急忙湊上前,隻見上麵寫著:“平日空囊,止有親侄收養;今茲餘橐,無用他姓垂涎!一生宦資已歸三女,身後長物悉付侄兒。書此為照。”幾個識字的女兒看完,又生氣又尷尬,隻好各自收起銀子,怏怏地回家了。
高愚溪把所有的財物都交給了侄兒。高文明堅決不肯接受,勸說道:“伯伯還是留些錢養老,免得再像之前那樣缺衣少食,到時候求助彆人更難。”高愚溪卻說:“之前我身無分文時,你都願意白養我;現在有了錢,難道反而要疏遠我?我這把年紀了,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不想再操心以後的事了,你就收下吧。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我心裡才踏實。彆再分什麼你的我的了。”高文明見伯伯態度堅決,隻好收下。
從那以後,高文明儘心儘力地供養伯伯,隻要是高愚溪需要的,都儘力滿足。高愚溪始終沒有再去女兒家,最終在侄兒高文明家中安詳離世。他剩下的所有財物,也都歸了高文明。這也是因為高文明始終保持著這份親情,最終得到了回報。
世上的教官也有遇到貴人的時候,隻是這世間的人情冷暖,真假難辨。若不是遇到懂得報恩的學生,又怎麼會讓曾經冷漠的女兒重新想起親情呢?
卷二十七偽漢裔奪妾山中假將軍還姝江上
常聽人說“盜亦有道”,這世上的盜賊之中,也不乏英雄人物。若能遇到真正的豪傑,即便是盜賊,也會對其另眼相看。
從前,宋朝有位宰相叫張齊賢。他還未發跡,隻是一介平民時,恰逢太宗皇帝駕臨河北。張齊賢向太宗獻上十條治國良策,太宗看後十分欣喜,采納了其中六條,剩下四條打算再斟酌斟酌。可張齊賢卻堅持說:“這十條計策都精妙絕倫,應當儘快全部采用。”太宗覺得他太過狂妄,回朝後對真宗說:“我在河北發現了一個宰相之才,叫張齊賢,留著以後給你用。”真宗將這話牢牢記在心裡。後來張齊賢參加進士考試,名次卻比較靠後。真宗看到他的名字,想把他提拔到前麵,無奈榜單已經確定,隻好下旨讓那一榜的考生全部賜為進士。日後,張齊賢果然官至宰相。
張齊賢還沒顯達的時候,生活貧困潦倒,但為人灑脫,氣度不凡。有一天,他偶然到了一個地方,住進一家旅店。碰巧有一夥強盜搶劫歸來,路過此地,也在店裡歇腳,生火做飯、飲酒作樂。他們的刀槍整齊排列,一個個麵目凶狠。當地百姓害怕被牽連,紛紛四處躲藏,就連店主也躲了起來。隻有張齊賢一個人留在店裡,毫不躲避。
見這群強盜正喝得興起,張齊賢整理了一下頭巾,神態自若地走到他們麵前,拱手行禮道:“各位好漢,小生是個貧困書生,想跟各位討一頓酒飯吃,不知可否?”強盜們見他相貌堂堂,說話爽朗,頓時大喜:“秀才肯屈尊,有何不可?隻是我們粗人,就怕秀才見笑。”說著便起身邀請張齊賢一同入席。
張齊賢說:“世人不了解諸位,稱你們為盜賊,可這盜賊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諸位都是世間英雄,小生也是個慷慨之人,今日有幸相遇,就該一同暢飲,何必分彼此!”說完,他拿起大碗斟滿酒,一飲而儘。強盜們見他喝得豪爽,又給他斟了一碗,他依舊一口喝完,一連喝了三大碗。接著,他從桌上拿過一盤豬蹄,稍微掰了掰,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強盜們見狀,又驚又歎:“秀才真是宰相的度量!如此不拘小節,絕非等閒之輩。他日做了宰相,治理天下,希望能念及我們做盜賊也是出於無奈。今日在這塵世之中,希望能與秀才結交,還望秀才不要嫌棄!”說罷,紛紛從身邊掏出金銀財寶相贈,你爭我搶,很快就堆成了一大堆。張齊賢毫不推辭,一一挑選,用繩子捆好,拿在手中,說了聲“打擾”,便大步走出了旅店。
這一趟,他得到了上百金,全都交給了酒家,痛痛快快地吃喝了好一陣子。單從這一件事就能看出,張齊賢在貧賤之時,就已經氣度非凡,與常人不同了。這便是有膽量與盜賊周旋的例子,有詩為證:“等閒卿相在塵埃,大嚼無慚亦異哉!自是胸中多磊落,直教劇盜也憐才。”
山東萊州府掖縣有個勇士叫邵文元,他為人仗義,最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人在知縣麵前誣陷他仗著蠻力做強盜,知縣剛到任,也沒查明真相,就找個由頭把他打了一頓。後來知縣進京朝見皇帝,剛出縣境,就見一個人騎著馬、挎著刀,疾馳而來,下馬與他相見。
知縣認出是邵文元,以為他是來報仇的,嚇得心驚膽戰,忙問:“你從哪裡來?”邵文元說:“小人特意來護送大人進京。前麵的路上強盜很多,但他們聽到小人的名字,沒有不躲避的。”知縣疑惑道:“我對你並無恩情,你為何有此好意?”邵文元答道:“大人之前教訓小人,也是希望小人學好,況且大人為官清廉,小人怎敢不儘心報效?”知縣這才放下心來。邵文元一路護送,到中途才告彆離去,這一路上果然平安無事,沒有遇到盜賊。
有一天,邵文元外出,路過一個富翁家門口,正好撞見四十多個強盜在打劫。強盜們把富翁捆綁起來,一個強盜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威脅道:“要是有官兵來救,就先殺了你!”其他強盜則忙著搶奪金銀財寶。富翁家裡有個錢堆,跟屋子一樣高,強盜們沒辦法全部帶走,便笑著說:“不如分給老百姓吧。”於是,他們招呼附近的居民來分錢。有的居民膽小怕事,不敢去;有的好奇,跑去看熱鬨;還有些貪財膽大的,拿著工具,儘情地拿取,一時間,滿地都是錢。
邵文元聽說後,想教訓一下這些強盜。他在人群中擠過去,大聲喊道:“你們在乾什麼?乾什麼?”眾人勸他:“強盜太多了,彆惹事!”邵文元跑到鄰居家拿了一條鐵叉,站在門口,大聲喊道:“邵文元在此!你們把這家的銀子還回去,趕緊散了!”富翁聽到後,擔心強盜見有人來救,會立刻殺了自己,急忙大喊:“壯士千萬彆來!你來,他們就先殺我了!”邵文元聽了,暫時退了出來。
強盜們把金銀裝進袋子,馱在馬背上,足足有二十馱,然後又押著富翁,送出境外二十裡,才解開繩子。富翁披頭散發,狼狽地往回走。殊不知,邵文元自離開後,就騎著馬遠遠地跟在後麵。見富翁已經往回走,他快馬加鞭追了上去。強盜們見隻有一個人,沒把他放在眼裡。
邵文元大喝一聲:“快把金銀放在路邊!你們認識邵文元嗎?”強盜們聽到他的名字,正驚慌失措,還沒來得及回答,邵文元又喊道:“你們要是再磨蹭,就先讓你們看看我的手段!”隻聽“颼”的一聲,一箭射去,一個強盜當即落馬身亡。眾盜大驚失色,紛紛下馬,跪在路邊,求饒命。邵文元喝道:“留下東西,饒你們一命!”強盜們隻好把財物丟下,上馬狼狽逃竄。
邵文元向附近人家借了幾匹馬,馱著這些財物,徑直來到富翁家,一一歸還。富翁迎上前,跪地叩頭道:“這些是壯士出力奪回的東西,已經不是我的了。我願意送給壯士,絕無吝嗇。”邵文元生氣地斥責道:“我同情你家遭遇橫禍,才出手相助,我豈是貪圖錢財之人!”說完,把財物全部還給富翁,頭也不回地走了。這就是有能力製服強盜的例子,有詩為證:“白晝探丸勢已凶,不堪壯士笑談中。揮鞭能返相如璧,儘卻酬金更自雄。”
接下來要說的,是一個憑借智慧戲耍強盜的汪秀才,這才是我們要講的正題。各位若想知道其中的故事,且先聽我說說《瀟湘八景》:
《瀟湘夜雨》:雲暗龍雄古渡,湖連鹿角平田。薄暮長楊垂首,平明秀麥齊肩。人羨春遊此日,客愁夜泊如年。
《洞庭秋月》:湘妃初理雲鬟,龍女忽開曉鏡。銀盤水麵無塵,玉魄天心相映。一聲鐵笛風清,兩岸畫闌人靜。
《遠浦歸帆》:八桂城南路杳,蒼梧江月音稀。昨夜一天風色,今朝百道帆飛。對鏡且看妾麵,倚樓好待郎歸。
《平沙落雁》:湖平波浪連天,水落汀沙千裡。蘆花冷澹秋容,鴻雁差池南徒。有時小棹經過,又遣幾群驚起。
《煙嶼晚鐘》:軒帝洞庭聲歇,湘靈寶瑟香銷。湖上長煙漠漠,山中古寺迢迢。鐘擊東林新月,僧歸野渡寒潮。
《漁村夕陽》:湖頭俄頃陰暗,樓上徘徊晚眺。霏霏雨障輕過,閃閃夕陽回照。漁翁東岸移舟,又向西灣垂釣。
《山市晴嵐》:石港湖心野店,板橋路口人家。少婦篋中麥芡,村翁筒裡魚蝦。蜃市依稀海上,嵐光咫尺天涯。
《江天暮雪》:隴頭初放梅花,江麵平鋪柳絮。樓居萬玉從中,人在水晶深處。一天素幔低垂,萬裡孤舟歸去。
這八首詞描繪的都是楚中的景致,是一位浙江的紳士所作。楚地的人們覺得這些詞生動地描繪出了當地的景色,十分傳神,因此人人傳頌。那八百裡洞庭湖,群山環繞,與三江相連,自古就是盜賊聚集的地方。
明朝初年,偽漢政權的陳友諒曾占據楚地稱王,後來被太祖朱元璋所滅。如今,他的子孫居住在瑞昌、興國一帶,姓柯陳,家族人丁興旺。他們世代都有勇力出眾的人,會推舉出一個首領。這個家族憑借地勢險要,善於爭鬥,常常劫掠過往客商。當地一些亡命之徒、無賴之輩,也大多加入他們的團夥。官兵對他們忌憚三分,雖然朝廷在此設立了遊擊、把總等武官,負責防範地方上的突發情況,但這些武官大多與他們的首領暗中往來。地方官拿他們毫無辦法,簡直就像宋朝時的梁山泊一樣。
黃州府黃岡縣有一位汪秀才,他雖身為秀才,家中卻十分富裕,仆人數十,婢妾眾多。汪秀才為人灑脫不羈,喜好結交豪傑,熱衷遊曆四方。而且他足智多謀,凡是經他謀劃安排的事情,往往都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因此人們送他一個綽號叫“汪太公”,意思是說他像薑子牙一樣足智多謀。
汪秀才的眾多妻妾中,有一位愛妾名叫回風,她容貌絕美,真可謂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不僅如此,回風還擅長吟詩作賦,騎馬打彈,對於年輕人熱衷的各種活動,她無一不精。汪秀才對她寵愛有加,隻要外出遊玩,必定會帶上她。回風究竟有多標致呢?隻見她雲鬢輕梳,宛如蟬翼般輕盈;翠眉淡掃,恰似春山般秀麗。朱唇小巧,如同點綴著一顆櫻桃;皓齒整齊,好似排列著兩行碎玉。她麵若桃花,眼含秋水,舉止間透著自然的風情,各項才藝更是出眾。任你是勇猛無畏的壯士,見了也會忍不住回頭多看幾眼;哪怕是六根清淨的入定禪師,見了也會忍不住側目。
有一天,汪秀才帶著回風來到嶽州,登上了嶽陽樓。極目遠眺,隻見洞庭湖煙波浩渺,巨浪拍打著天際。此時正值冬季,水位下降,從樓上望去,君山與嶽陽樓之間的水麵相隔不遠。於是,他們出了嶽州南門,乘船渡江。沒走多遠,就到了君山腳下。汪秀才雇了一頂轎子,和回風一同前行十餘裡,下轎後去拜謁湘君祠。在數十步外的榛莽之中,有二妃塚,汪秀才取出酒來,和回風各自斟酒一杯,祭奠二妃。步行半裡後,他們來到崇勝寺外,寺前有三個大字——“有緣山”。汪秀才不解其意,回風笑著說:“這座山隻該我們女眷來遊玩,不然怎麼能叫‘有緣’呢?”汪秀才便去詢問寺中僧人,僧人解釋道:“此處山神頗為靈驗,嫉妒有人來遊玩。每當有人想要渡江時,便會興起惡風濁浪阻攔。能夠順利到達此地的人,便是與山有緣,因此得名‘有緣山’。”汪秀才笑著對回風說:“這麼說來,我們今日能到此地,真是幸運啊!”僧人隨後向汪秀才介紹了許多山中的名勝古跡,說這裡有軒轅台,是黃帝當年鑄鼎的地方;有酒香亭,是漢武帝曾得仙酒之處;還有朗吟亭,是呂洞賓留下遺跡的地方;以及柳毅井,是當年柳毅為洞庭君之女傳書的地方。
汪秀才告彆僧人,帶著回風從方丈室旁邊出去,登上了軒轅台。憑欄四望,隻見水天一色,景色壯美,堪稱絕佳之處。從軒轅台左側過去,便是酒香亭。再繞出山門左側,登上朗吟亭,然後下到柳毅井旁,井邊有傳書亭,亭前還有刺桔泉等許多古跡。
正當他們興致勃勃地遊玩時,隻見山腳下走來一個大漢,此人身材魁梧,儀表堂堂,也來此遊玩賞景。回風雖儘力遮掩,但在這空曠之地,也沒有太好的躲避之處。那大漢看到回風的美貌,便目不轉睛地上下打量,一路跟隨著他們,寸步不離。汪秀才察覺此人行為詭異,心中頓感不妙,急忙下山。快到船邊時,那大漢也跟了下來,口中突然一聲胡哨,附近一隻船上立刻響起號頭回應。緊接著,船上跳下來一二十個彪形大漢,對著岸上的大漢行禮。大漢指著回風道:“把這個人抓回去獻給大王!”眾人得令,一擁而上,如同老鷹抓小雞一般,瞬間將回風搶到船上。隨後,船帆升起,朝著洞庭湖深處疾馳而去。汪秀才眼睜睜地看著愛妾被搶走,卻無能為力,隻能叫苦不迭。洞庭湖一帶是盜賊聚集之地,匪巢眾多,他根本不知道回風被哪一夥強人擄走了。此時的他,淒淒慘慘,來時成雙,歸時形單,心中的苦楚難以言表。正所謂:“不知精爽落何處,疑是行雲秋水中。”
汪秀才眼睜睜看著愛妾被搶走,豈能就此罷休!他是個有主意、會謀劃的人,立即派人四處打聽消息。在各個省府州縣的熱鬨市鎮,都貼上了榜文:“隻要有人能提供線索,賞銀百兩。”很快,各處都傳遍了汪家愛妾失蹤,懸賞尋人的消息。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一天,汪秀才來到省城,他的好友向承勳都司在黃鶴樓設宴款待他。飲酒間,汪秀才憑欄遠眺,隻見大江浩蕩,雲霧蒼茫。想到愛妾回風不知此刻身在何處,他不禁悲從中來,起身離座,高聲吟誦起蘇軾《赤壁賦》中的句子:“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反複吟誦數遍後,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向都司看到這一幕,正想問個究竟,旁邊一個護身家丁卻主動上前說道:“秀才飲酒不開心,是不是因為家中愛妾失蹤了?”汪秀才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家丁回答:“秀才在大街小巷都貼了榜文,誰會不知道呢!秀才隻管和我家主人儘情飲酒,我保證幫秀才找到愛妾的下落。”汪秀才聽後,立刻跪地拜謝:“如果能得知她的下落,就算喝一百杯酒我也絕不推辭。”向都司說道:“為了一個女子,何必如此著急?先喝三大杯,讓他把事情說清楚。”汪秀才當即拿起大酒杯,一口氣連飲三杯。然後又斟滿一杯,遞給家丁說:“還望壯士詳細告知,我定當以百金相謝。”家丁說道:“小人是興國州人,住在闔閭山下,對山中柯陳家的情況比較了解。柯陳家的頭領叫柯陳大官人,他有幾個兄弟,個個勇猛有力,專門在江湖上做私商買賣。柯陳一族在這一帶勢力最大,江湖上各個幫派的頭目,都以他馬首是瞻。前日聽說他們在嶽州洞庭湖劫得一位美女,獻給了大官人。大官人非常高興,連日來飲酒作樂。小人的家離他們那裡不到十裡路,所以了解得十分詳細。這位美女,想必就是秀才家的小娘子了。”汪秀才激動地說:“我的愛妾正是在洞庭湖被劫走的,看來這個消息是真的。”向都司卻勸說道:“柯陳大這人雖然是草莽之徒,但為人慷慨好義,與官府多有往來。他們經常向上司行賄,關係盤根錯節,一呼百應,不是普通盜賊可比,官府的官兵根本拿他們沒辦法。如果尊夫人真的被他們擄去,恐怕很難再奪回來了。天下美貌女子眾多,仁兄還是看開些吧。一味介懷,也無濟於事。”汪秀才堅定地說:“大丈夫生於世間,豈能眼睜睜看著愛姬被人擄走而無動於衷?我雖然不才,但發誓一定要將她救回來,哪怕隻是為博她一笑。”向都司搖搖頭說:“且看仁兄有何高招,這談何容易啊!”當晚,汪秀才暫且放下心中的憂愁,與眾人開懷暢飲,儘興而散。
第二天,汪秀才拿出五十兩銀子送給向家的家丁,以感謝他報信之恩。同時,他請求向都司讓這個家丁給他做向導,並承諾事情辦成後,再送五十兩銀子,湊足百兩之數。向都司覺得汪秀才有些癡心妄想,但還是答應了他的請求,立刻讓家丁聽從汪秀才的安排,看看他究竟要如何行動。家丁接過銀子,滿心歡喜,迫不及待地想要跟著汪秀才辦事。汪秀才向家丁詳細詢問了柯陳家裡弟兄的名字,心中暗暗謀劃,隨後寫了一份狀子,先到兵巡衙門去告狀。兵巡官看了狀子,見到柯陳大等人的名字,心裡頓時有些發怵,對汪秀才說:“這夥人可不好惹,你不過是為了一個女子的小事。我要是發文書下去,派人拘拿他們審問,必定會引發衝突,釀成大禍,絕對不行。”汪秀才說:“小生隻希望大人能給我一紙牒文,我自己去和他們理論,討回人來,不需要大人派公差,也不會和他們發生衝突,大人儘可放心。”兵巡官見他說得輕鬆,便說:“牒文不難,我這就將你的狀子批準,排號用印,交給你就是了。”汪秀才說:“小生正是這個意思,不敢再提其他要求。有了這一紙牒文,就能把這件事解決,回來向大人複命。”兵巡官將信將疑,吩咐下屬按照格式準備好牒文,交給了汪秀才。
汪秀才拿到牒文,欣喜若狂,仿佛愛妾已經平安歸來。他立刻去見向都司,說:“我的狀詞已經獲批,現在想請將軍助我一臂之力。”向都司搖頭說:“要是讓我們出兵,和他們爭鬥,那絕對不行。”汪秀才連忙說:“將軍請放心,不需要出兵,我自有辦法。隻希望能借您平日乘坐的江上樓船一隻,巡江哨船兩隻,還有平日所用的傘蓋、旌旗、冠服等物品。此外,不需要一個兵卒幫忙,隻帶上之前報信的家丁就足夠了。”向都司疑惑地問:“你打算做什麼?”汪秀才神秘地說:“我自有安排,現在不便透露,到時候您就知道了。”向都司依言,將汪秀才所需的東西儘數借出。汪秀才大喜過望,準備了一個多月的糧食,召集了幾十個家人。又從各處借來一些號衣,讓家人們都打扮成軍士的模樣,然後一同上船,揚帆起航。船上鼓吹喧天,遠遠望去,就像武官出巡一樣威風。有詩為證:“舳艫千裡傳赤壁,此日江中行畫鷁。將軍漢號是樓船,這回投卻班生筆。”
汪秀才乘坐樓船,帶領一眾隨從,打出遊擊的牌額,一路浩浩蕩蕩駛向闔閭山江口。距離岸邊還有四五裡時,他先派了一隻哨船,載著兩個人前去。一個是向家的家丁,此人熟悉當地情況;另一個是汪秀才的心腹家人汪貴。他們拿著一張硬牌,要去召集當地的居民,準備迎接新任提督江洋遊擊。同時,他們還帶了幾個紅帖,把帖上“汪”字去掉一橫,改成“江”字,帖上署名“江萬裡”,準備直接送到柯陳大官人家中。此外,還有給柯陳大官人的幾個兄弟每人一個帖子,表明新到任的官員仰慕他們的大名,特來拜訪。兩人領命出發,汪秀才則吩咐船家,讓船緩緩前行。
向家的家丁本就是本地人,拿了汪秀才的重賞,自然儘心儘力。他帶著汪貴一同上了哨船,沒多久就到了岸邊。兩人拿著硬牌上岸,逢人便說新官的船就要到了,讓大家準備迎接。家丁熟門熟路,帶著汪貴來到一處莊子。但見這裡冷氣森森,寒風呼嘯,一片蕭瑟景象。寒冬臘月不見過客,一年四季鮮有人行。院中蒼檜如巨龍盤曲,青鬆似猛虎留痕。即便紅日當空,莊門內依然鬼火閃爍;未到黃昏時分,古澗邊便已悲風陣陣。院子裡擺著盛著醉人醬料的大盆,還有遮蓋著的鑄錢爐子。空氣中隱隱飄來一陣血腥味——這裡,正是強盜聚居的地方。
家丁原本就認識柯陳家裡的人,直接拿著帖子進去通報。柯陳大官人見是官府的人,沒起半點疑心,便召集柯陳二、柯陳三等兄弟商議:“這位官府大人很給我們麵子,既然他以禮相待,我們也應以禮相迎。現在我們準備好果盤禮盒,帶上羊和酒,穿戴整齊,一路迎上去。一來顯示我們懂禮數,二來也讓大家看看我們兄弟的威風。到時候看他的舉止態度,再決定怎麼招待他。”商議妥當,外麵傳來消息說遊擊大人的船已經到了江口,柯陳兄弟趕忙吩咐轎夫準備轎子去拜客,一行人很快就出發了。
汪秀才的船停靠妥當後,他穿上借來的紗帽紅袍,叫來轎夫,乘坐四抬大轎上岸。先是當地百姓上前請安,接著柯陳兄弟站在兩旁鞠躬行禮,在前引路。汪秀才吩咐直接抬到柯陳家莊。到了大廳前下轎,柯陳兄弟急忙搬來一張座椅放在中間。柯陳大開口說道:“大人請坐,容小的們拜見。”汪秀才連忙說:“快彆行禮!賢昆仲都是江湖上的義士好漢,我在沒到任之前,就早已聽聞大名。如今有幸管轄這片地方,正好能和諸位義氣相投,所以特地前來拜訪。咱們絕不能用普通的官民之禮拘束,就以賓主之禮相待,這樣才能長久交往。”柯陳兄弟執意下跪行禮,汪秀才一手將他們扶起,口中連連說道:“快彆這樣!我們豪傑之人,和尋常人不同,千萬不要受常規禮數的約束。”
柯陳兄弟推辭一番後,請汪秀才坐下,三人則站在一旁。汪秀才趕忙讓人取來座椅,邀請他們分左右坐下。柯陳兄弟見汪秀才如此相待,喜出望外,急忙安排酒席款待。汪秀才也毫不客氣,解下衣帶,脫下外衣,儘情暢飲。席間大家猜拳行令,毫無拘束。飲酒過程中,眾人談論著江湖上的豪傑之事,一個個情緒激昂,恨不能早點相識。柯陳兄弟不僅對汪秀才心生佩服,更是感激不已,紛紛說道:“若蒙大人這樣相待,我們一定赤膽忠心報效,就算死也毫無怨言。以後江上若有情況,隻要大人一聲令下,我們立刻響應,絕不敢自己生事,辜負大人的看重。”
汪秀才聽了,更加高興,一連喝了上百杯酒,每次都一飲而儘。從中午一直喝到半夜,他才告彆回船。這一天算是柯陳大官人做東請客。接下來兩天,分彆由柯陳二和柯陳三做東,輪流宴請汪秀才。柯陳大官人還覺得第一天招待得倉促,不算正式,又單獨請汪秀才吃了一頓酒,每次宴請都送上金帛作為酒席的回禮。汪秀才來者不拒,欣然收下。
幾場酒席結束後,柯陳兄弟前來船上拜謝。汪秀才將他們留在船上,隨即安排酒席回請。柯陳兄弟推辭道:“我們都是鄉野之人,承蒙大人不嫌棄,能請您吃頓飯就已經很幸運了,怎麼還敢讓您設宴款待?”汪秀才說:“來而不往非禮也,哪能光讓我白吃白喝,不讓我做東回請呢?況且我們相交,不必拘泥於這些常規的禮數。之前我去府上,是你們做主;今天你們來船上,就該我做主。逢場作戲,有何不可!”柯陳兄弟不好再拒絕。
很快,酒席便準備妥當。汪秀才安排好座次後,帶來的一班梨園子弟登場表演。演的是《桃園結義》《千裡獨行》這類展現豪傑氣概的戲文。柯陳兄弟都是山野之人,哪裡見過這樣熱鬨的場麵,看得目不轉睛。他們哪裡知道,汪秀才早已悄悄吩咐行船的人,隻要聽到戲文中的鑼鼓聲,就立刻開船。趁著月色,船隻緩緩順流而下,為的是不讓船艙中的人察覺。船行了幾十裡,戲文才演完。眾人興致正濃,依舊圍坐在一起,喝酒行令。樂師們在一旁清唱助興,氣氛十分歡樂。
汪秀才見船已經駛出很遠,這才開口說道:“我承蒙諸位厚愛,如此儘興,實在是太開心了。但我心中有件小事,對諸位不太方便,想和大家商量個妥善的辦法。”柯陳兄弟一愣,驚訝地說:“不知是什麼事?請大人明示,我們兄弟一定聽從吩咐。”汪秀才讓隨從拿來一個手匣,取出那張懸賞榜文握在手中,問道:“有個叫汪秀才的人告了你們一狀,說你們劫走了他的愛妾,有這回事嗎?”柯陳兄弟麵麵相覷,沒辦法隱瞞,柯陳大回答道:“確實在嶽州得到一個女子,名叫回風,說是汪家的。現在她在我們那裡,不敢瞞著大人。”
汪秀才說:“一個女子是小事,但這汪秀才可不是普通人,他是當今的豪傑。如今他準備上奏朝廷,請求派兵征剿,先把狀子告到了上司那裡。上司秘密發了這張牒文,委托我來處理此事。我是個講義氣的人,怎麼能興師動眾前來打擾呢?所以把諸位請來,明天去見一見上司,和汪秀才當麵對質這件事。”柯陳兄弟聽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驚恐地說:“我們怎麼能隨便去見上司?一到公堂肯定會被監禁,橫豎都是死!”他們個個都想脫身,急忙起身推開窗戶,隻見大江之上,煙水茫茫,既沒有船隻,也看不到岸邊。此時他們的巢穴已經離得很遠,即便求救也來不及了,一時間無計可施。
柯陳兄弟深知中了圈套,連忙一齊跪下,苦苦哀求道:“大人救命啊!”汪秀才說:“事情到了這一步,如果不去見官,我沒法向上司交代;但讓你們去見官,又實在不忍心。咱們必須好好商量,想出個辦法,既能讓我銷了這張牒文,又不用去見官。”柯陳兄弟無奈地說:“我們實在愚昧,還請大人給指條明路。”汪秀才說:“汪秀才隻是為他的愛妾著急,現在不如派一隻哨船,快速回到府上,把那女子接到船上來。我帶走她,當麵還給汪秀才,這張牒文就能立即撤銷,你們也不用去見官了。”柯陳兄弟忙說:“這有何難!我們寫個手書給家裡管事的,當作憑證,馬上就能把人帶來。”汪秀才催促道:“事不宜遲,趕緊寫。”柯陳大寫好執照後,汪秀才立刻把向家家丁和汪貴叫來。一個熟悉路線,一個認識相關的人,汪秀才悄悄叮囑一番,把執照交給他們,派兩隻哨船一同出發,讓他們速去速回。
這邊船中依舊金鼓齊鳴,眾人繼續開懷飲酒。柯陳兄弟見汪秀才神態自若,雖然稍微放下些驚恐,但心裡還是忐忑不安。而汪秀才則依舊興致高昂,談笑風生,喝酒不停。
一直等到天亮,兩隻前去接人的哨船,載著回風小娘子飛速返回。汪秀才立即請回風到自己的船上。看到回風平安歸來,汪秀才欣喜若狂,一麵讓人將回風帶到廂房艙中安頓,一麵取出四錠銀子,給前去接人的兩人各賞一錠,兩隻船上的眾人也各賞一錠。眾人紛紛道謝,賞銀分發完畢。
汪秀才又命人斟滿三大杯酒,向柯陳兄弟舉杯作彆:“這件事已經圓滿解決,我這就回去向上司複命,諸位不必再留在此處,就此請回吧。”柯陳兄弟感激涕零,再三稱謝汪秀才的救命之恩。汪秀才伸手輕輕捋了捋柯陳大官人的胡須,笑著說道:“諸位可認清汪秀才究竟是誰了?我就是那個汪秀才!哪有什麼新升任的遊擊大人,不過是因為舍不得愛妾,才想出這麼一場‘戲’。如今愛妾平安回到我身邊,還能與諸位暢飲歡聚幾日,也算是一段難得的緣分。多謝諸位,咱們就此彆過!”
柯陳兄弟聽後,猶如從夢中驚醒,又似醉酒初醒,心中的大石終於落地,忍不住大笑起來:“原來秀才如此詼諧有趣,這般豪放灑脫,當真是豪傑!我們這些粗人,有幸能陪侍幾日,也是緣分。關於小娘子的事,我們實在不知情,慚愧!慚愧!”說著,他們各自解下腰間所帶的銀兩,大約有三十多兩,要贈給汪秀才:“這點薄禮,就給小娘子添置些嫁妝吧。”汪秀才再三推辭,但柯陳兄弟執意相贈,他隻好笑著收下。柯陳兄弟請求汪秀才派哨船送他們一程,汪秀才便吩咐將他們送到通岸大路,讓他們上岸。柯陳兄弟與汪秀才殷勤道彆後,乘船離去。
汪秀才在房船中喚出回風,詢問她之前受驚嚇的情況。回風忍不住嗚咽起來,將經曆的種種委屈細細道來。汪秀才溫柔地安慰道:“如今你已平安回到我身邊,過去的事就彆再提了,來,喝杯酒壓壓驚。”兩人久彆重逢,就像久旱的人盼到了甘霖,儘情暢飲,當晚便一同宿在船中。
第二天一早,船已抵達武昌碼頭。汪秀才前去拜見向都司,說道:“之前承蒙您借我船隻、器物等物品,如今事情已辦妥,全部如數奉還。”向都司問道:“你家娘子怎麼樣了?”汪秀才滿臉喜色地回答:“托您的福,她已經在船上了。”向都司好奇地追問:“你是怎麼把人救回來的?”汪秀才便將自己假扮新任官員,拜訪柯陳兄弟並設計智取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還補充道:“多虧了您的家丁幫忙,我也借了他不少力。”向都司讚歎道:“竟有這樣的奇事!你真是有十二分的膽量和智謀,才能想出如此絕妙的計策。以你的手段,足以帶兵打仗了!”
當下,汪秀才又拿出五十兩銀子送給向家的家丁,兌現之前懸賞榜文上承諾的賞銀。隨後,他另外雇了一艘船安頓回風小娘子,又向向都司借了一隻哨船護送,連同家中的仆人一同安排妥當。一切就緒後,汪秀才前去回複兵巡道,繳還原先的牒文。兵巡道見他來繳牒,便問:“事情辦得怎麼樣了?”汪秀才再次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稟報了一遍。兵巡道聽完,不禁笑道:“不動一兵一卒,就能深入虎穴救出人來,真是奇才!日後若為朝廷所用,處理邊疆大事,想必也不在話下!”對汪秀才大為讚賞。汪秀才謙遜地謝過,告辭而出。
之後,汪秀才帶著回風,順利回到黃岡。黃岡的百姓聽聞此事,無不驚歎:“不愧是‘汪太公’,果然名不虛傳!”有詩為證:“自是英雄作用殊,虎狼可狎與同居。不須竊伺驪龍睡,已得探還頷下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