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八程朝奉單遇無頭婦王通判雙雪不明冤
人們常說人命關天,善惡終有報應。世間之事往往充滿奇幻之處,仿佛是上天在用獨特的方式彰顯因果循環。
在湖廣黃州府,有個地方叫黃圻繚,這裡盛產優質的西瓜。當地有一位老菜農,以種瓜為生。他每日精心打理瓜田,親自澆水施肥,對瓜苗嗬護備至。瓜田裡眾多西瓜中,有一顆長得格外碩大,形狀如鬥。老菜農特意將其留下,想著等瓜熟透後,獻給當地的豪紳,討個歡心。
一天,老菜農拿著鋤頭去菜地裡挖菜,突然看到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在瓜田裡。他趕忙跑過去查看,發現是個乞丐正在偷瓜吃。隻見瓜田的籬笆被扒開,仔細一瞧,那顆最大的西瓜已經不見了,地上隻剩下被打碎的瓜,瓜瓤和瓜子散落一地,乞丐正狼吞虎咽地啃著。老菜農見自己精心照料的寶貝西瓜被糟蹋,頓時怒火中燒,惡念頓生,舉起手中的鋤頭,照著乞丐的頭狠狠砸下。沒想到乞丐如此不堪一擊,當場腦漿迸裂,死在地上。
老菜農頓時慌了手腳,急忙用鋤頭在地裡挖了個坑,將乞丐的屍體埋好,又用泥土把地麵鋪平。好在死者是個無依無靠的乞丐,沒有親人來追究此事,老菜農僥幸地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不會有人知曉。
到了第二年,這塊地種出的西瓜比往年更加旺盛,依舊有一顆西瓜長得特彆大,抵得上三四個普通西瓜。老菜農還是像去年一樣,對這顆西瓜格外愛惜,舍不得輕易采摘。恰巧縣官衙門裡有個人得了熱病,口渴難耐,特彆想吃個大西瓜解渴。衙役們四處購買,卻都不合心意,為此還被多次責罰。衙役們著急之下,四處打聽,聽說老菜農的瓜地裡有大西瓜,便拿著錢去購買。進入瓜田挑選時,果然發現一顆比普通西瓜大數倍的西瓜,衙役們滿心歡喜,付了十個西瓜的價錢,將瓜買走送進縣衙。
縣衙裡的人看到這個大西瓜,十分高興。大家見這瓜大得出奇,便聚集在一起準備分食。然而,當西瓜被切開的那一刻,瓜瓤裡的汁水亂流,眾人紛紛喊道:“可惜這麼大的瓜,竟然是爛的!”可仔細一看,眾人驚得目瞪口呆,舌頭伸出來半天都縮不回去。原來切開的西瓜裡滿是鮮紅的血水,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眾人驚恐萬分,趕緊稟報縣令。縣令聽後,說道:“這裡麵一定有冤情。”隨即叫來買瓜的衙役詢問:“這瓜是從哪裡買的?”衙役回答:“是從一個老菜農的地裡買的。”縣令又問:“他是用什麼方法種出這麼大的瓜的?把他叫來,我要問問。”
衙役不敢耽擱,立刻去把老菜農帶到縣令麵前。縣令問道:“你家的瓜為什麼長得這麼大?整塊地裡的瓜都是這樣嗎?”老菜農回答:“其他瓜都是正常大小,隻有這一顆不知道為什麼長得這麼大。”縣令又問:“去年也結過這樣的大瓜嗎?”老菜農說:“去年也結過一顆,沒有今年的大,隻比普通瓜稍大一些。今年這顆大得離譜,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縣令笑著說:“這一定是個特殊品種,它的根肯定與眾不同。備轎,我要親自去看看。”
縣令一行人來到老菜農家中,老菜農指明了結瓜的地方。縣令讓人用鋤頭往下挖,看看瓜根到底是什麼樣。沒挖多深,就發現瓜根在泥土裡,仿佛種在一個東西裡麵。扒開泥土一看,竟是一張大張著的死人嘴,瓜根從嘴裡長出來。眾人見狀,嚇得驚呼起來,連忙用鋤頭繼續挖,一具完整的屍體顯露出來。縣令讓人撬開死者的嘴,發現裡麵全是瓜子。縣令當即命人將老菜農鎖起來,審問屍體的來曆。老菜農無法抵賴,隻得如實交代了去年打死偷瓜乞丐並埋屍的經過。
縣令聽後說道:“難怪這瓜瓤裡全是血水,原來是這個人的冤氣凝結而成。他無辜屈死,身體的精華尚未消散,滋養出這棵瓜苗。上天讓我衙門裡的人得了渴病,特意挑選大瓜,才使得這起人命案真相大白。乞丐雖然身份低微,但生命同樣珍貴。即便他是偷竊,也罪不至死,你必須為此償命。”最終,老菜農被判定犯有毆打致人死亡罪,處以絞刑,後來死在獄中。
由此可見,人命至關重要。一個無人知曉的乞丐,死後被埋在地下一年,還能以結出異樣大瓜的方式讓真相大白,這正是天理昭彰的體現。而接下來要說的這件事更離奇,因為一件事,牽出了另一件事,兩件原本不明不白的官司,竟同時真相大白,實在令人稱奇。有詩為證:“從來見說沒頭事,此事沒頭真莫猜。及至有時該發露,一頭弄出兩頭來。”
在明朝成化年間,直隸徽州府有個富人姓程。當地的風俗,隻要是有錢財的人,都會被尊稱為“朝奉”,就像其他地方稱呼富人為“員外”一樣。這個程朝奉家財萬貫,正所謂“飽暖生淫欲”,他最大的喜好就是女色。隻要看到哪家婦女有些姿色,就會費儘心思,想儘辦法要將其弄到手。無論花費多少錢財,他都毫不吝惜,一心隻求事成。因此,他在這方麵花費了不少錢財,得手的女子也數不勝數。俗話說“天道禍淫”,像他這樣貪淫無度,很快就有離奇的事情發生,不僅讓他破財,還使他身敗名裂,即便後來想辯解,也已經吃了大虧,這都是後話了。
且說徽州府岩子街有個賣酒的,姓李,人稱李方哥。他的妻子陳氏,容貌十分嬌媚,風姿綽約,楚楚動人。程朝奉見了,頓時動了心思,此後每天以買酒為由,用甜言蜜語哄騙李方哥夫妻。雖然彼此漸漸熟絡,但陳氏為人正派,程朝奉一時也沒能得逞。程朝奉心想:“天下之事,唯有利益能打動人心。這家人家境貧寒,我隻要舍得花一筆錢,還怕他們不上鉤?與其偷偷追求,不如明碼交易。”
一天,程朝奉問李方哥:“你一年賣酒能賺多少錢?”李方哥回答:“托朝奉的福,能勉強維持夫妻二人的生活就不錯了。”程朝奉又問:“有盈餘嗎?”李方哥說:“要是能有一兩二兩的盈餘,我就留著做本錢。可現在隻能勉強糊口,勉強維持生計,哪有什麼盈餘?”程朝奉接著問:“如果有人幫你十兩五兩銀子做本錢,你願意嗎?”李方哥說:“小人要是有了十兩五兩銀子,就能多釀些好酒,開個像樣的酒坊。這樣一年下來,不僅能維持生活,還能有結餘。隻是找不到這麼多錢,就算有人肯借,欠下的債要還利息,還不如守著這個小生意。”程朝奉說:“我看你為人不錯,要是你有一點誠意,我給你二三十兩銀子也不是難事。”李方哥驚訝地說:“二三十兩銀子對朝奉來說不算什麼,小人要是得了,那可是一輩子都享用不儘了。隻是朝奉為什麼肯幫我?”程朝奉說:“肯是肯,就看你有沒有誠意。”李方哥疑惑地問:“您說的誠意是指什麼?”程朝奉笑著說:“我喜歡你家裡一樣東西,這東西不費你本錢,我借來用用,用完還你。要是你答應,我馬上給你三十兩銀子。”李方哥不解地說:“我家裡哪有朝奉用得著的東西?而且用完就還,我怎麼會不答應,還能得到朝奉這麼多銀子?”程朝奉笑著說:“就怕你不肯,就算你肯,又怕你妻子舍不得。你們夫妻兩個商量商量,我明天帶銀子來,咱們當麵談妥。今天先不說破,省得空口無憑。”說完,程朝奉笑著離開了。
晚上,李方哥把白天程朝奉的話轉述給陳氏,疑惑道:“真不知道他想要我們家什麼物件。”陳氏思索片刻,警惕地說:“你彆聽他花言巧語。要是其他能用的東西,還說借用後歸還,就算是再珍貴的寶貝,也不值那麼多錢。他八成是對我動了歪心思,想占些便宜。你作為男子漢,可得守住底線,彆被他算計了。”李方哥卻笑著搖頭:“怎麼會呢!”
過了一天,程朝奉果真拿著一包銀子,找到李方哥說:“銀子都帶來了,就等你表態。隻要你願意,這銀子就是你的。”說著,他當麵打開包裹,白花花的銀子晃得人睜不開眼。李方哥見狀,眼睛都直了,急切地說:“朝奉您就直說吧,隻要小人能做到,一定全力效勞!”程朝奉故意賣關子:“你也是明白人,非要我說透嗎?你自己想想,家裡有什麼東西是我用得上,還這麼值錢的?”李方哥無奈道:“我實在想不出來,除了我們夫妻二人,家裡連一件值十兩銀子的物件都沒有。”程朝奉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我說的就是人,可不是身外之物。”
李方哥頓時漲紅了臉,怒道:“朝奉彆開玩笑了,這成何體統!”程朝奉卻一本正經地說:“我可不是開玩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要是不願意,那就算了,我絕不勉強。”說著,就作勢要把銀子收回袖中。俗話說“清酒紅人麵,黃金黑世心”,李方哥見程朝奉要走,急得說不出話,眼神中滿是不舍。程朝奉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從包裹裡取出一錠三兩多重的銀子,塞進李方哥袖子裡,說:“這錠你先拿著,要是答應,後麵還有九錠。你們夫妻再商量商量。”李方哥半推半就,還是收下了銀子。程朝奉心中有數,笑著說:“我先回去,等你們的答複。”
李方哥回到內房,對陳氏說:“果然如你所料,他就是那個意思。我當場拒絕,他討了個沒趣,就拿這錠銀子當賠禮,我就收下了。”陳氏憂心忡忡:“你不該收他的銀子,收了就等於鬆了口,他怎會輕易罷休?”李方哥卻打起了算盤:“我一時沒忍住。不過你想,我們辛苦一年也掙不了幾兩銀子,他卻願意在你身上花大錢。不如將計就計,給他點甜頭,說不定能賺上一大筆,總比小打小鬨強。如今世道混亂,我們又不是什麼名門望族,守著清白也沒人表彰,不如趁機撈一筆。”
說著,李方哥把銀子放在桌上。陳氏拿起銀子,又氣又急:“你見了銀子,就舍得讓老婆……”李方哥打斷道:“不是舍得,是難得有財主主動送錢上門。我們忍一時之辱,就能換一生富足。”陳氏猶豫:“話是這麼說,但這事兒多丟人,怎麼開口?”李方哥連忙出主意:“今晚我置辦一桌酒菜,邀請他來家裡。我找借口出去,等他來了,你就說我馬上回來,先以主人身份陪他喝酒。酒過三巡,他肯定會有所表示,你見機行事。等我回來,事情已經辦妥,神不知鬼不覺就把銀子賺到手了。”陳氏還是覺得難為情:“可這太羞恥了,實在做不出來。”李方哥勸道:“程朝奉也不是外人,有什麼好羞的?你就正常陪酒,看他怎麼說,隨機應變就行。”陳氏思來想去,覺得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好點頭答應。
李方哥立刻準備酒菜,隨後去邀請程朝奉:“承蒙朝奉厚愛,今晚在家備了薄酒,還請朝奉賞臉。”程朝奉一聽,喜出望外,心想:“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們已經同意了。今晚這事兒肯定能成!”他滿心期待,隻盼著天色快些暗下來。然而,世事難料,程朝奉美滋滋地剛走到街上,就被另一位姓汪的朝奉拉住,非要帶他去看新來的歌女王大舍。程朝奉連忙推辭,說自己有事在身。汪朝奉卻不依不饒:“能有什麼要緊事?”程朝奉心裡著急,一時也編不出借口。汪朝奉見他支支吾吾,索性招呼了兩三個年輕人,連拉帶拽地把他帶走了。
到了地方,汪朝奉看中了歌女,立刻掏錢置辦酒席,眾人熱熱鬨鬨地吃喝起來。程朝奉惦記著和李方哥的約定,心裡煩躁不已,隨便喝了幾杯,就找機會離席。此時已是二更時分,李方哥早已找借口躲到朋友家,也沒人再來催程朝奉赴約。程朝奉心急火燎地趕到李家酒館,見店門沒關,心中暗喜,以為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他進門後,順手把門拴上。這小店本就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屋內燈火通明,酒菜已經擺好,卻不見半個人影。他拿著桌上的燈燭一照,眼前的景象讓他魂飛魄散,不禁大喊:“不好了!”隻見地上滿是鮮血,一個沒有頭顱的婦人倒在血泊中,場麵慘不忍睹。程朝奉嚇得渾身發抖,轉身奪門而出,一路狂奔回家。他癱坐在家裡,心亂如麻,深知一場大禍即將臨頭,卻又不知所措。
再說李方哥在朋友家待到深夜,估摸著程朝奉和妻子的事情已經結束,這才慢悠悠地往家走,還想著回去能喝上幾杯剩酒。走到家門口,見店門大開,他還暗自嘀咕:“這朝奉也太粗心了,做這種事也不把門關上。”可當他走進房間,沒看到程朝奉,卻看到一具無頭屍體躺在地上。仔細一看,死者身上的衣服,正是妻子陳氏的。李方哥驚恐萬分,邊哭邊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妻子明明已經同意,難道說了什麼話惹惱了程朝奉,才招來殺身之禍?我一定要找他討個說法!”他強忍著悲痛,匆忙收拾好家裡,鎖上門,直奔程朝奉家。
程朝奉還沒從驚嚇中緩過神來,聽到李方哥的叫門聲,剛打開門,就被李方哥一把揪住:“你乾的好事!為什麼殺了我妻子?”程朝奉急忙辯解:“我到你家時,一個人都沒見到,隻看到你妻子倒在血泊裡,怎麼能說是我殺的?”李方哥怒吼:“不是你還能是誰?”程朝奉委屈地說:“我喜歡嫂子還來不及,怎麼會殺她?你得調查清楚,可彆冤枉我!”李方哥不依不饒:“我們夫妻好好在家,就是因為你起了壞心思,現在妻子被殺,除了你還能找誰?走,跟我去見官,必須還我個公道!”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吵不休,不知不覺天已經大亮。他們扭打著來到府衙擊鼓喊冤。府衙官員見是人命案件,立刻受理了狀子,並將此案交給三府王通判審理。
王通判帶著原告李方哥和被告程朝奉,首先來到李家酒館查驗屍體。隻見死者是一名女性,被人用刀殺害,頭顱卻不翼而飛。通判吩咐當地差役將屍體妥善收殮,隨後把原、被告帶回衙門。
王通判先詢問李方哥事情經過,李方哥陳述道:“小人李方,妻子陳氏,靠開酒店為生。這個程某看上了我妻子,趁我不在家,以買酒為由前來,意圖不軌。想必是我妻子奮力反抗,他惱羞成怒便下了毒手。”通判又問程朝奉有何辯解,程朝奉急忙說道:“李方夫妻賣酒,我是他們的老主顧。昨天李方邀請我去家裡喝酒,我因為有事去晚了。到他家時,李方不在,卻看到他妻子不知被什麼人殺死在房裡。我當時嚇壞了,趕緊跑回了家,這件事真的與我無關。”
通判質疑道:“他說你以買酒為名去強奸他妻子,你又說是他邀請你去的。既然是他請你,他作為主人,為什麼反而不在家?這麼看來,你去強奸殺人的說法更可信。”程朝奉連忙解釋:“確實是他邀請我,老爺可以當麵問他,他總不能睜眼說瞎話。”李方堅持道:“我是邀請了他,但我還沒到家,他就先去行凶了!”
王通判緊追不舍:“既然是你請他,為什麼你還沒到家,他就先去行奸殺人?你當時不回家做主人,又去了哪裡?這裡麵肯定有隱情!”說罷,命人取來夾棍,對兩人各施刑訊。在酷刑之下,兩人不得不說出實情。
李方哥坦白:“程某確實看上了我妻子,還許諾給我銀子,想和我妻子一起喝酒。我一時貪財,就答應了,邀請他來喝酒是真的。我怕妨礙他們,就躲出去了一會兒。等我回家,沒想到妻子已經被他殺死在地,他卻逃回家了。”程朝奉則喊冤:“我喜歡他妻子,想和她交好是事實。但他都已經答應請我喝酒,我為什麼還要殺她?我到他家時,他妻子已經不知被誰殺了。我當時嚇得慌了神,才跑回家,真的與我無關!”
通判斷道:“李方請程某喝酒,默許他們交往是事實;程某去的時候,很可能是婦人拒絕,他一時衝動殺了人,這也說得通。平白無故就想奸人妻子,本就不是正人君子所為,這命案自然該由程某抵償。”程朝奉急忙分辨:“小人不該見色起意,這是小人的過錯。但人命關天,我真的不知情。且不說他們夫妻商量好請我喝酒,就算有些勉強,我也可以慢慢勸說,何必下此狠手?”
王通判厭惡他因奸情惹出大禍,根本不聽他辯解,一心要判他強奸殺人的死罪。然而,死者沒有頭顱,也找不到行凶凶器,無法形成完整的證據鏈。通判隻好責令程朝奉限期交出死者頭顱,否則嚴懲不貸。程朝奉多次受刑,卻始終找不到頭顱,無奈訴苦:“就算是強奸不成殺人,我藏著那顆頭又有什麼用,何苦在這裡受刑?”
王通判聽他說得有理,也開始懷疑:“或許是其他人殺了這婦人也說不定。”於是,他將程朝奉和李方哥都關進監獄,又召集了當地眾多鄰居詢問情況,想查明事情真相和程某是否真的殺人。鄰居們紛紛表示:“他們是老主顧,經常往來,沒看出有什麼不正當關係。程某雖然是有錢人,可能有貪色的毛病,但大家也沒見他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這命案恐怕不是他乾的。”
通判又問:“既然不是程某,你們本地人一定了解李方家的詳細情況,他家和誰有仇,哪裡有可疑之處,總該能推斷出來吧。”鄰居們搖頭道:“李方平日裡賣酒,沒聽說和誰結過仇。他們夫妻二人為人和善,連和人拌嘴的事都很少有。這大晚上的突然被殺,我們也都摸不著頭腦。”通判隻好說:“那你們都出去再仔細尋訪尋訪。”
眾人正要離開,一位老者上前稟道:“依小人愚見,倒是懷疑一個人,但不知對不對。”通判忙問:“是誰?”老者的這番話,竟引出一段曲折真相:“我們這兒前些日子來了個遊方僧人,每天夜裡敲著梆子高喊,向人化緣,已經一個多月了。可自從李家婦人被殺那晚之後,就再也沒聽到他的聲音。要說他去了彆處,哪有這麼巧的事?而且平時也沒見有人施舍他,他怎麼會說走就走?這件事非常可疑。”
通判點頭道:“殺人越貨,本就是野僧常乾的勾當,你這懷疑有道理。但上哪兒去找這個遊僧呢?”老者建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老爺把程某叫出來說明情況,他家財大氣粗,為了洗刷冤屈,肯定願意出重金懸賞。這遊僧走得也不久,就在附近一帶,想找到他並不難。”
通判依言,從獄中提出程朝奉,轉述了老者的話。程朝奉大喜:“若真有此線索,那就是小人的活路!求老爺做主,發布通緝文書,派捕快去四處尋訪。小人願意出賞錢,隻要找到人,必有重謝!”於是,通判派出捕快,程朝奉又私下宴請眾捕快,先送上十兩銀子作為路費,還承諾找到和尚後再給三十兩。捕快們見有利可圖,自然全力以赴。
這些捕快平日裡廣結黨羽,消息靈通,隻要他們上心的案子,很少有破不了的。如今見程朝奉是個有錢的主兒,又給了豐厚報酬,更是賣力。不到一年時間,就打聽到那個化緣的僧人在寧國府一帶活動,每天夜裡沿街化緣,然後回到一座古廟裡休息。
捕快們帶著一個認識僧人的當地人前去辨認,確認此人正是岩子鎮之前化緣的和尚。眾人商議:“人雖然找到了,但不知道是不是他殺的人。就算是他,沒有證據也不能貿然抓人,隻能智取。”於是,他們找來一件婦人的衣服,讓一個年輕捕快扮成女子,和眾人埋伏在和尚回古廟的必經之路上。
等到夜深,和尚果然敲著梆子往回走。他獨自一人,剛走進林子,假扮成婦人的捕快便壓低聲音喊道:“和尚,還我頭來!”和尚嚇了一跳,停下腳步。黑暗中,隱約看到一個紅衣“婦人”,頓時心虛起來。還沒等他回過神,“婦人”又喊:“和尚,還我頭來!”一聲接著一聲,不停呼喚。和尚驚慌失措,顫抖著聲音說:“頭在你家上三家鋪架上,彆來纏我!”
眾人一聽,確定殺人的就是他,立即吹響口哨,從林中跳出,將和尚團團圍住:“你這賊和尚!在岩子鎮殺了人,還想躲在這裡?”先是狠狠教訓了一頓,隨後將他押解到府衙。
王通判詢問捕快是如何抓到和尚的,捕快詳細稟報了假扮婦人恐嚇,和尚因驚慌說出實情從而被擒獲的經過。隨後,和尚被帶到堂前,他心知事情敗露,無法抵賴,隻得承認:“確實是我殺了那個婦人。”
通判質問:“她與你有何冤仇,非要痛下殺手?”和尚坦白道:“並無冤仇。那晚我像往常一樣敲著梆子化緣,路過她家時,見店門沒關,便想進去偷些東西。誰知屋內燈燭通明,一個容貌姣好的婦人正站在床邊。我一時心動,上前想要侵犯她。她拚命反抗,我惱羞成怒,抽出戒刀將她殺害,割下頭顱後匆忙逃離。跑出一段路後,我才反應過來,要這頭顱也沒用,便隨手掛在了前麵第三家店鋪的架子上,隻是為了出那口她不肯順從的惡氣。當晚我就連夜離開了此地,如今被抓,我甘願償命,無話可說。”
通判立刻派人傳訊那第三家店鋪的人,問道:“和尚招認把人頭掛在你們鋪架上,現在頭在哪裡?”店鋪主人答道:“當時確實有顆人頭掛在架上,天亮後我們發現了,擔心惹上官司,就悄悄把它移到前麵十幾家趙大的門前,掛在了一棵樹上,之後就不知道怎麼樣了。”
通判又派人押著這三家店鋪的人,去傳喚趙大到官府。趙大到案後說:“小人那天早起,確實看到樹上掛著一顆人頭。心裡又驚又怕,本想報官,又怕被牽連,就偷偷拿回家,埋在後花園裡了。”通判問:“現在還在那裡嗎?”趙大回答:“小人當時就怕日後出事,特意在埋的地方用一棵小樹做了標記,肯定還在。”通判懷疑其中有詐,決定親自去查驗。
通判即刻乘轎來到趙大家中,讓趙大在前引路,來到後花園。趙大指著一處說:“就在下麵。”通判命隨從挖掘,剛挖開泥土,一顆帶著泥土的人頭就滾了出來。眾人驚呼:“在這裡了!”通判說:“這下婦人的屍首總算能合葬了。”隨從拂去泥土仔細一看,驚叫道:“奇怪!這婦人怎麼長著胡須?”通判上前查看,隻見這顆人頭雙眼緊閉,嘴巴緊合,脖子上有刀傷,但嘴邊卻覆蓋著胡須。通判驚訝道:“這分明是男人的頭,不是那婦人的!這顆頭出現得如此詭異,其中必有蹊蹺!”當即喝令:“把趙大鎖起來!”可此時趙大見挖出的不是婦人的頭,早已趁機逃跑了。
通判來到趙大家的前屋,搬來一張桌子當作公堂,坐下後命人帶趙大的家屬前來,詢問這顆人頭的來曆。趙大的妻子一時慌了神,無法搪塞,隻好如實招供:“十年前,趙大曾有個姓馬的仇人,被趙大殺害後,把人頭埋在了這裡。”通判問:“剛才趙大還在,現在躲到哪裡去了?”妻子說:“他剛才見人頭被挖出來,知道事情敗露,一句話沒說就出門跑了,也沒說去了哪裡。”通判說:“他肯定跑不遠,不過是躲在親戚家。快把你們家親戚的住址一一說出來!”趙大妻子害怕受刑,隻得招認:“我女婿姓江,在府裡當令史,趙大很可能投奔他去了。”
通判立刻派人押著趙大妻子前往江令史家抓人,自己則坐在趙大家中等待消息。果然,沒過多久,趙大便被順利抓獲。原來江令史身為衙門中人,深知此事的嚴重性。見嶽父趙大匆忙跑來,說殺人事發想要躲藏,擔心連累自己,便勸他去彆處避難。趙大一時沒了主意,正在猶豫時,公差就押著妻子來要人了。江令史為求自保,不敢隱瞞,隻好將趙大交了出去。
趙大妻子在路上就對他說:“剛才老爺審問時,我已經如實招了,你也招了吧,省得受皮肉之苦。”趙大見到通判,隻好全部承認。通判詢問詳細經過,趙大說:“這個姓馬的先前與我有些過節,後來有一次在山路中相遇,我當時正在砍柴,身上帶著刀,一時衝動就把他殺了。我怕被人認出,消息傳開,就剝下他的衣服燒掉,割下他的頭埋在家裡。後來馬家發現人失蹤了,四處尋找,有人說在山裡發現一具無頭屍體,但無法確認是不是他,這事也就漸漸沒人提了。我埋這顆頭的地方,離埋婦人頭的地方有一丈多遠。因為這顆頭埋在地下,我擔心被發現,所以前幾天埋婦人頭時,特意做了標記。我想著隔得遠,應該沒事,沒想到一挖就先挖到了它。這大概就是前世的冤孽,該我償還,早知如此,我就不承認婦人的頭在這兒了。”
通判問:“那婦人的頭到底在哪裡?”趙大說:“就在原來標記的地方,錯不了。”通判又帶他來到後花園,命人在原來的地方挖掘,果然又挖出一顆頭,仔細辨認,正是那婦人的。通判感歎道:“一樁人命案,竟牽出兩樁人命,難道這就是天意!”
通判將趙大鎖拿歸案,帶著兩顆人頭回到府衙,發出傳票,傳喚馬家親屬前來辨認。馬家兒子得知後,才知道父親失蹤十年,竟是被人殺害,於是補寫狀詞。王通判受理後,將一顆人頭交給馬家埋葬,另一顆讓李方哥辨認,確認是他妻子的。最終,化緣和尚和趙大各被打三十大板,判處死刑;程朝奉因不正當行為間接導致人命,被判徒刑,允許出錢贖罪;李方哥因默許不當行為,被判杖刑並立即執行;程朝奉還需拿出六兩銀子,作為陳氏的喪葬費用。那三家店鋪的人雖擅自移動屍體,但因這一舉動意外揭開趙大的命案,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最終被免罪。
王通判將這起案件審理得清清楚楚,同時了結了兩樁懸案,上報上司後,得到眾人稱讚,至今仍被傳為美談。可笑程朝奉覬覦他人妻子,不僅沒能得逞,還白白斷送了一條人命,自己也飽受驚嚇,在監獄裡關了一年多,花費了上百兩銀子才洗脫罪名,實在得不償失。而陳氏若當初堅持主見,不聽從丈夫的餿主意,或許也不會慘遭殺害。更巧的是,借這起案件,趙大十年前無人知曉的命案也真相大白,不得不讓人感歎天理昭彰,任何欺心之事都逃不過上天的懲罰。有詩為證:“冶容誨淫從古語,會見金夫不自主。稱觴已自不有躬,何怪啟寵納人侮。彼黠者徒恣強暴,將此頭顱向何許?幽兔鬱積十年餘,彼處有頭欲出土。”
卷二十九贈芝麻識破假形擷草藥巧諧真偶
有詩寫道:“萬物皆有情,不論妖與鬼。妙藥可通靈,方信岐黃理。”話說在宋朝乾道年間,江西有一位官人前往臨安等候調職。在西湖遊玩時,他獨自漫步,走了許久後感到疲憊。路邊有一戶民家,門前生長著幾棵大樹,樹旁擺放著石塊可供休息,於是官人便坐下稍作歇息。他望向屋內,隻見一位梳著雙鬟的女子,容貌明豔動人。官人見此情景,不禁心神蕩漾,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那女子也回過頭來,目光流轉,似有深情流露。
自那以後,官人對女子眷戀不已,時常前往此處小坐。原來女子是店家賣酒的,在店內忙碌,並不避人。每次見官人前來,她都會含笑相迎,久而久之,這竟成了常態。隨著往來次數增多,兩人情意漸濃。官人嘗試用言語試探,女子雖麵露羞澀,卻並未生氣。然而,店鋪位於路旁,人來人往,女子家中又有父母,兩人想要成就好事終究無法如願,隻能彼此心中牽掛。
不久,官人已獲選官職,歸期臨近,他實在難以割舍女子,特意前往家中告彆。正巧女子的父親外出,她獨自在店中。聽聞官人要離開,女子含淚低聲說道:“自與郎君相識,我便傾心相待,本想以身相許,但父母定然不會同意。若私自隨郎君離去,落下私奔的名聲,實在羞愧難當。如今就此分彆,我日後必定飽受相思之苦,這可如何是好?”官人被她的深情所感動,立即請鄰居帶著厚禮前去提親,可女子的父母嫌棄他是江西外郡之人,堅決不肯答應。官人無奈,隻能滿懷愁緒地離去,回到家中收拾行裝赴任,此後便與女子斷了音信。
五年後,官人再次進京聽候調職。剛到臨安,安置好行李,他便急忙前往湖邊尋訪舊地。然而,曾經的住處已換了主人,詢問起五年前的那戶人家,周圍的人都一無所知。附近的居民大多已經更換,也沒有認識的。官人心中失落,在返回途中,竟意外與那女子相遇。此時的女子比五年前更加成熟,容貌也越發標致。
官人急忙上前施禮,女子也連忙回禮,說道:“郎君許久未見,還記得我嗎?”官人道:“我特意到舊居尋訪,卻不見蹤影,正為此煩惱。幸好在此相遇,不知你家為何搬走,如今住在哪裡?”女子答道:“我已嫁人,住在城中小巷。我丈夫在庫務任職,如今被關押在獄中,我正出來找人求助,沒想到竟遇見五年前的舊識。郎君願意到我家喝杯茶嗎?”官人欣然應允:“我正想去拜訪。”
兩人一邊交談,一邊前行,途中經過官人的住處。官人道:“這便是我住的地方,不如先進去聊聊。”官人一直想與女子重續前緣,心想此處幽靜,正好辦事,何必再去她家?於是一邀請,女子便跟著進了屋。關好門後,兩人相擁,隨後發生了親密關係。
這處館舍是獨院,十分僻靜,且沒有其他客人,隻有官人一人居住。女子見此環境,說道:“這裡無人知曉,我可以在此與郎君相聚,不必再去我家,我家中人多,反而不便。”官人也覺得這樣甚好,於是女子便留了下來,一住就是半年。期間,她偶爾外出,但很快就會回來,似乎完全忘記了家中之事。而官人也沉浸在這段感情中,幾乎忘了女子是有夫之婦。
後來,官人調職有了去處,打算回去,便對女子說:“我們一起悄悄回家,難道不是長久之計嗎?”女子聽後,流下淚來,說道:“有件事要告訴郎君,希望你不要害怕。自從與郎君分彆後,我終日思念,鬱鬱成疾,一年後便去世了。如今的我,其實已非人類。因前世有緣,我的魂魄未散,所以才來與郎君相聚這段時間。但歡樂的時光有限,緣分已儘,我無法隨郎君遠去了。我擔心日後郎君起疑,所以不敢隱瞞,特此說明。隻是你與我相處許久,陰氣侵入體內,我離開後,你必然會腹瀉不止,可儘快服用平胃散,調養精神,便可痊愈。”
官人聽後,震驚不已,又聽女子提到平胃散,便問道:“我曾讀過《夷堅誌》,看到孫九鼎遇鬼,也服用此藥。我覺得這藥平平無奇,為何會有療效?”女子解釋道:“此藥中有蒼術,能夠祛除邪氣,你隻需照我說的做就行。”說完,女子淚流不止,官人也傷感不已。當夜,兩人同眠,度過了最後的美好時光。臨近天明,女子痛哭著與官人告彆,出門沒走幾步,便消失不見了。
果然,分彆後官人腹瀉不止,按照女子所說服用平胃散後才恢複。此後,官人每當向人說起此事,都會悲傷落淚。由此可見,情到深處,即便化為鬼魂,依然眷戀不舍。而且女子不僅在離開前告知治病之法,還留下藥方,實在是多情之鬼。
接下來要說的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妖物與人交好,留下草藥,不僅治好了病,還促成了許多姻緣,成就了一段美滿婚姻,情節更加離奇。有一首《憶秦娥》詞為證:“堪奇絕,陰陽配合真丹結,真丹結。歡娛雖就,精神亦竭。殷勤贈物機關泄,姻緣儘處傷離彆,傷離彆。三番草藥,百年歡悅。”
這個故事是京城老藝人流傳下來的,原名叫《靈狐三束草》。天地間的生靈中,狐狸最為靈慧,善於變化,所以被稱為狐魅,北方尤其多見,宋朝時有“無狐魅不成村”的說法。狐狸生性喜好與人親近,其氣息若沾染到人身上,往往會使人產生特彆的感覺,所以又被稱作“狐媚”,人們常以此比喻世間善於魅惑他人的女子,唐朝時就有“狐媚偏能惑主”的說法。
不過,雖然狐狸是妖物,但也分好壞。比如任氏為鄭鎣以身殉情,可見它們之中也有堅守貞節的。至於幫助人成就功名、擺脫災厄、撮合婚姻的事,也時有發生。所以說,不要以為妖類就沒有好心,隻要有緣,便能遇到。
明朝天順甲申年間,浙江有個姓蔣的客商,常年在湖廣、江西一帶做生意。蔣生二十多歲,容貌英俊,眉目清秀,同行的人都說他的模樣足以入選駙馬,於是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蔣駙馬”。蔣生也自恃風流,眼光頗高,覺得世間女子很難入他的眼,一心認為隻有絕色女子才能與自己相配。他在江湖闖蕩多年,卻始終沒有遇到一個讓自己真正心動的女子。他也曾和朋友去過幾次風月場所,但也隻是消遣,在他看來,那些經曆反而讓自己吃了虧。
有一天,蔣生帶著貨物來到漢陽馬口,住進了一家名叫馬月溪的店裡。馬月溪是本地馬少卿家的人,拿著主人的本錢經營著這家供客商歇腳的大店。店裡有許多幽靜雅致的房間,很適合接待上等客人,因此不少遠道而來的文人雅士都喜歡投宿於此。從店前往前不多幾步,便是馬少卿的家。
馬少卿有個女兒,小名叫雲容,取自李青蓮“雲想衣裳花想容”的詩句。這位小姐容貌秀美絕倫,世間罕見。她家內樓的小窗正好能望見店前的人,閒暇時,小姐常常登上樓來觀望解悶。一日,她正在臨窗眺望,恰巧被店裡的蔣生看見。蔣生遠遠望去,隻覺她美麗非凡,是生平從未見過的佳人。他不自覺地一步步走近,看得愈發真切,越看越覺得她處處生得精妙。蔣生頓時如癡如醉,心中暗想:“如此美人,若能與她相處一晚,也不枉我這風流樣貌!可怎樣才能如願呢?”他仰頭癡癡地望著,舍不得移開目光。
小姐在樓上看到有人注視自己,便半遮麵容,可又偷偷打量著蔣生,見他是個俊俏後生,竟也不舍得立刻躲開。蔣生見狀,更覺得小姐對自己有意,於是儘情展現出瀟灑姿態,希望能吸引她的注意。直到小姐下樓離去,蔣生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店中。他關緊房門,喃喃自語:“可惜我不會畫畫,要是會,定把她的容貌畫下來。”
第二天,蔣生向店家打聽,才知道那是主人家的女兒,且尚未許配人家。蔣生心中暗想:“她出身官宦之家,我隻是個商人,又是外鄉人,雖說她還沒許人,但料想也輪不到我。若隻論相貌,我們倒是十分般配,要是能有個媒人牽線就好了。”
平日裡,蔣生本不是容易動情之人,可一旦動了情,便再也難以自拔。自此,他整日魂不守舍,茶不思飯不想。他本就售賣絲綢綾絹等女用之物,於是便請店家的一個小夥計帶著箱籠,前往馬家售賣,盼望著能再次見到小姐。果然,兩次售賣時,馬家的女眷們紛紛挑選,有的要長的,有的要短的,都親自翻看箱籠裡的東西,與他當麵講價。小姐雖不常露麵,但也在人群中,躲躲閃閃地看貨物,偶爾也會瞥向蔣生,兩人四目相對,情意暗生。
蔣生回到住處後,思念之情愈發濃烈,整日唉聲歎氣,恨不得生出雙翅,飛到小姐閨房與她相聚。夜晚,他更是頻頻夢到與小姐相會:“俏冤家突然來到懷中,相互依偎。在羅帳之中,有說不儘的甜蜜。裙帶間的情誼十分美好,你儂我儂,難舍難分。可惜啊,夢中相遇,夢一醒便又分離。”
蔣生整日魂牽夢繞,茶飯不思。正所謂“思之思之,又從而思之;思之不得,鬼神將通之”。一天晚上,他關好房門正要睡覺,忽然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接著房門被輕輕敲響。蔣生急忙挑亮油燈,開門一看,竟然是馬家小姐。他大吃一驚,心想:“難道又是在做夢?”可定神一看,燈光明亮,眼前的確是那位美貌的小姐。蔣生又驚又喜,一時之間,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
小姐看出他的疑惑,率先說道:“郎君不必驚訝,我是馬家雲容。承蒙郎君長久以來的關注,我也對你傾心已久。今日家中正巧無人留意,我便設法偷偷出了門。自知容貌平凡,卻仍願陪伴郎君度過這異鄉寂寞的時光。希望郎君不要笑話我主動前來,這便是我的幸運。”蔣生聽罷,欣喜若狂,隻覺如同久旱逢甘霖,又似劉晨、阮肇進入了仙境,快樂與僥幸之情溢於言表。他急忙關好房門,牽著小姐的手共入內室,訴說相思之苦。
一番交談後,小姐叮囑道:“我見郎君風度翩翩,情難自禁,才出此下策。但我父親性情嚴厲,若被他知曉,後果不堪設想。郎君今後切不可輕易到我家附近,也不要在外隨意閒逛,以免被人發現。你隻需每晚虛掩房門等候,夜深人靜後,我必定前來。千萬不要泄露此事,如此我們才能長久相伴。”蔣生趕忙說道:“我本是異鄉孤客,自見到小姐芳容,便思念得如同癡狂。即便在夢中相遇,都覺得仙凡相隔,不敢奢望。如今承蒙小姐垂愛,得以相伴,就算今日死去,我也心滿意足。何況有小姐親口囑咐,我怎敢不牢記於心?從今往後,我定足不出戶,守在房中,隻等小姐夜晚到來。”
天還未亮,小姐便起身,與蔣生再三約定好夜間相見,隨後離去。蔣生隻覺自己仿佛真的遇到了仙女,心中滿是歡喜,隻是這份喜悅卻無法與人分享。此後,小姐每晚準時到來,天亮離去。蔣生牢記小姐的囑咐,果然不再輕易出門,生怕暴露行蹤,辜負了小姐的約定。
蔣生年輕力壯,本就精力充沛,與小姐相處更是滿心歡喜,從不覺得疲憊。而小姐似乎也十分享受這份相處時光,兩人情投意合,每次相聚都有說不完的話。蔣生滿心歡喜,見小姐如此熱情,隻當是深閨女子情竇初開,又因兩人情投意合,所以毫不避忌。他一心想著討好小姐,全然不顧自己的身體,隻覺得能有這樣真心相待的人,再怎樣付出都值得。
然而,這樣的日子久了,蔣生也漸漸感到有些疲倦,麵容愈發憔悴。正所謂“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蔣生的同伴見他整日閉門昏睡,很少外出,即便偶爾出門,也是哈欠連天,像是整夜未眠。可他們既沒見蔣生與人夜間飲酒,不像是宿醉未醒;也沒見他流連妓院,又不像是染上了病症,眾人心中滿是疑惑。有時約他外出飲酒作樂,他不到晚上就必定回店,從不肯在外多留片刻。大家紛紛猜測:“他這般行徑,定是心中藏著什麼事,說不定背著我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我們今晚一起留意他的動靜,一定要弄個明白。”
當晚,天色剛剛暗下來,小姐便來了。蔣生將她妥善安置好,為了不讓同伴起疑,還特意出去與大家談笑,一同飲酒。直到眾人散去,他才關上房門,回到房內與小姐相聚。兩人久彆重逢,相談甚歡,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歡聲笑語不斷,也顧不上是否會被旁人聽見。
屋外,同伴們偷偷聽著,心想:“蔣駙馬不知從哪裡找了個女子在房裡,如此高興。”他們站在外麵聽了許久,隻覺得腿腳發麻,心中也泛起陣陣漣漪。大家在外漂泊已久,如何經得起這般誘惑?各自回到房中,有的強忍著心中的躁動,有的則隻能自行排解,隨後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蔣生的同伴們商議道:“我們去蔣駙馬的房前守著,看看是什麼人從他房裡出來。”他們走到房外,發現房門虛掩著,推門進去,隻見蔣生獨自睡在床上,並沒有其他人。同伴們疑惑地問:“人去哪兒了?”蔣生裝作不知情地反問:“什麼去哪兒了?”同伴們說:“昨晚和你在一起的人。”蔣生一口否認:“哪有人?”同伴們不依不饒:“我們都聽見聲響了,你怎麼能賴掉?”蔣生堅持道:“你們見鬼了吧。”同伴們說:“我們沒見鬼,隻怕是你撞邪了!”蔣生追問:“我怎麼就撞邪了?”同伴們解釋:“晚上傳出動靜,早上卻不見人影,這不是撞邪是什麼?”
蔣生心裡清楚,同伴們昨夜偷聽到了動靜。幸虧小姐走得早,沒留下痕跡,沒被他們發現,這實在是萬幸。他趕忙搪塞道:“不瞞各位兄弟,我常年在外,孤身一人太久。昨晚躺在床上,實在忍不住,就模仿了些聲音排解寂寞,其實根本沒人。說起來實在羞愧,大家彆多心。”同伴們說:“我們也都理解,要是真這樣,沒什麼好羞愧的。隻是彆真撞上什麼邪物,那可就麻煩了。”蔣生連忙保證:“肯定沒有,大家放心。”同伴們半信半疑,也沒再多說。
日子一久,蔣生越來越撐不住,一天比一天疲憊,連他自己都察覺到不對勁了。同伴中有個叫夏良策的,和蔣生關係最好。見蔣生這般模樣,夏良策十分擔心,特意找到他說:“咱們出門在外,平安就是福。你現在麵黃肌瘦、精神恍惚,說話都顛三倒四。而且我每晚都聽見你房裡有人說話,這裡麵肯定有古怪。你要是不肯跟我們說實話,以後出了事,性命攸關,可不是小事。你這麼年輕,要是在異鄉出了事,我們怎麼忍心?我跟你交情這麼好,有什麼事就告訴我,咱們商量著辦,何必瞞著?我發誓,絕不跟彆人說!”
蔣生見夏良策說得情真意切,隻好坦白:“兄弟這麼誠懇,我就不瞞你了。這裡主人馬少卿的小姐,和我有些緣分,每晚都會來和我見麵。我們年輕,難免有些放縱,我沒把持住,所以生了病。對我來說,生病是小事,但這事要是傳出去,小姐的性命就難保了。她再三叮囑我保密,所以我才一直沒說。今天既然跟你說了,你千萬不能泄露,彆讓我辜負了小姐。”
夏良策聽了,大笑道:“兄弟你糊塗!馬家是官宦人家,高牆深院的,小姐怎麼可能每晚都跑出來?而且這旅館裡人來人往,就算是夜裡,她進進出出,難道不怕被人撞見?這肯定不是他家小姐!”蔣生堅持道:“馬家小姐我見過,肯定是她,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夏良策勸道:“聽說這裡常有狐妖,擅長變化迷惑人,你遇到的多半是妖怪。你可一定要小心啊!”蔣生根本不信,夏良策見他執迷不悟,琢磨了一整晚,終於想出個辦法:“我得讓他親眼看到真相,他才肯罷休。”
蔣生已經被迷了心智,根本聽不進勸。夏良策又找到他說:“兄弟,我有個主意,絕對不耽誤你的事,你一定要聽我的。”蔣生問:“什麼事?”夏良策說:“我有件東西,能辨彆邪正。等那人今晚再來,你把這東西送給她。要是真的馬家小姐,自然沒事;要是有問題,也能看出端倪,而且不會影響到你。你一定要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多留個心眼。”蔣生答應道:“這倒可以。”夏良策拿出一個粗麻布袋,裡麵裝著一包東西遞給蔣生,蔣生把它收進袖子裡。夏良策再三叮囑:“千萬彆忘了!”蔣生雖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心裡也有些懷疑,決定按他說的試試,反正也沒什麼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