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小姐像往常一樣來了,和蔣生聊了一整晚。天快亮要走的時候,蔣生想起夏良策的囑咐,拿出布袋遞給她:“我有點東西送你,回去慢慢看。”小姐也沒問是什麼,見是送她的,高興地拿起來就走了。
蔣生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發現床前散落著許多碎芝麻粒,一路延伸到門外。他恍然大悟:“夏兄弟說這東西能辨彆邪正,原來是一袋芝麻。芝麻哪能辨彆邪正?他用粗麻布袋裝著,就是故意讓芝麻撒出來,好讓我跟著蹤跡找到她!這就是教我辨彆真假的辦法啊。我順著這芝麻的痕跡找,總能找到她的落腳處。”
蔣生沒把這事告訴任何人,獨自順著地上的芝麻粒往前走。走著走著,他發現路線根本不往馬家去,心裡明白這肯定不是馬家小姐。他跟著芝麻粒,穿樹林、過田野,一路走到了大彆山下。隻見山中一個洞口,芝麻粒一直延伸進去。蔣生心裡一緊,壯著膽子走進洞口,赫然看見一隻母狐,身邊放著那個芝麻布袋,正在酣睡。
蔣生大吃一驚,忍不住喊道:“原來迷惑我的是你這個妖怪!”狐狸生性機敏,雖然在睡覺,但十分警覺。一聽到聲音,立刻變回人形。蔣生說:“我都識破你了,還變回來乾什麼?”狐狸走上前,拉著蔣生的手說:“郎君彆生氣!既然被你發現了,說明我們的緣分儘了。”蔣生看著變回人形的狐狸,心裡滿是不舍。
狐狸解釋道:“實不相瞞,我在這山中修行快一千年了,一直通過與人相處修煉內丹。之前見你容貌出眾,正想借你的陽氣修煉,卻一直沒機會。後來見你鐘情馬家小姐,思念深切,我就化作她的模樣來見你。一來讓你開心,二來也成全我的修行。現在行蹤敗露,不能再來找你了,我們就此彆過。但相處這麼久,我對你也有感情。你因為我生了病,我會幫你治好。你喜歡馬家小姐,我又扮成她的樣子和你相處這麼久,也不能不管。我會想辦法讓她成為你的妻子,了卻你的心願,也算是報答你這段時間的陪伴。”
說完,狐狸在洞中采摘了一種奇特的草,紮成三束,對蔣生說:“這第一束,煎水洗澡,能讓你恢複精力,和以前一樣健壯。第二束,悄悄撒在馬家門口,馬家小姐就會得癩病。然後用第三束煎水給她洗,病自然就好了,她也會成為你的妻子。以後你們恩愛的時候,可彆忘了我這個媒人。”她把三束草交給蔣生,蔣生小心收好。狐狸又叮囑道:“一定要小心,彆告訴彆人!我也該走了。”說完,她又變回狐狸的樣子,跳著離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蔣生又驚又喜,小心翼翼地把三束草收藏好,回到店裡,讓店家燒了一鍋水,悄悄放入一束草,煎成藥湯。當晚,他用這藥湯洗澡,果然感覺神清氣爽,精力充沛,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他對著鏡子一照,先前臉上的萎黃之色消失得無影無蹤。蔣生這才真切感受到仙草的神奇靈驗,他謹記狐精的叮囑,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夏良策前來詢問昨天追蹤的情況,蔣生敷衍道:“跟著蹤跡到水邊就不見了,沒法再追查,想來確實是個怪物。我現在已經看穿,不會再和它有往來了。”夏良策見他氣色恢複如初,便說:“兄弟心一正,病就好了,看來果然是妖魅作祟。現在沒被它迷惑,就是萬幸,我們也能放心了。”蔣生嘴上感謝,心裡卻藏著秘密,按照狐精的吩咐,暗中籌備下一步行動。
到了黃昏,四周寂靜無人,蔣生拿著第二束草,來到馬少卿家門前,在門檻底下、牆角暗處,悄悄撒放妥當,隨後返回店裡,靜等消息。沒過幾天,馬家雲容小姐生癩瘡的消息就傳開了。剛開始,小姐身上隻有兩三處癩瘡,雖然有些難看,但家人並未太過在意。可病情發展迅速,很快她就渾身長滿癩瘡,隻見她渾身散發著腥臊臭味,原本亭亭玉立的身姿,變得如同魚鱗般粗糙;婀娜的體態,也布滿了瘡疤。她癢起來時忍不住抓撓,指甲縫裡滿是皮屑;疼痛發作時,整日哭哭啼啼,淚水混著眼屎。好好一個美麗女子,竟成了人人嫌棄的模樣。
馬家小姐被癩瘡折磨得痛苦不堪,父母心急如焚,卻毫無辦法。他們先是請來外科醫生,醫生說得輕鬆,稱敷藥就能好。可藥一敷上,小姐就感覺渾身像被針刺,疼痛難忍,隻好趕緊洗掉。又請來內科醫生,醫生說要內服湯藥,調理血脈、驅散風氣才能根治,外敷隻是治標不治本。小姐按照醫囑,每天喝兩三劑湯藥,結果脾胃被折騰壞了,病情卻毫無起色。外科醫生和內科醫生為此爭論不休,互相指責對方無能,可無論怎麼折騰,小姐的病情依舊不見好轉。
馬少卿無奈之下,張貼告示懸賞:“誰能治好小姐的病,就賞銀百兩。”可醫生們看了告示,也隻能搖頭歎息,他們翻遍醫書,用儘辦法,始終不見療效。此時的小姐已經奄奄一息,命懸一線。
馬少卿無計可施,對夫人說:“女兒得了這治不好的病,已經成了廢人。現在出了重賞,都沒人能治好。不如這樣,要是有人能治好她的病,就把女兒嫁給他,再陪上豐厚嫁妝,招他入贅。女兒平時有些美名,說不定有人貪圖這些,會獻出奇方。就算對方門第不般配,總比女兒病死強,再說,就她現在這樣,也很難嫁出去,這樣做或許還有希望。”於是,他重新寫了告示貼在門口:“小女雲容身患癩疾,無論何人,隻要能用奇方治好,不論門第高低、距離遠近,就將小女嫁給他,並招為女婿,立此為證!”
蔣生在店裡得知小姐患病招醫的消息,心中暗自高興,但看到告示最初沒提到婚姻,他不敢貿然行動。他擔心即便自己治好了病,馬家隻會用金錢酬謝,不會信守承諾把女兒嫁給他。所以,他按兵不動,靜觀其變。果然,病情不見好轉後,馬家更新了告示,明確表示治好病就招婿。蔣生興奮地說:“這次老婆終於要到手了!”他立刻揭下榜文,自稱能醫。門房不敢耽擱,馬上進去通報。
馬少卿出來見到蔣生,見他儀表堂堂,心生好感,問道:“你有什麼妙方能治好我女兒?”蔣生回答:“我原本不是醫生,隻是曾遇到異人,傳我仙草,專治癩疾,保證藥到病除。我不要金銀,隻求您遵守榜文承諾,我一定儘力醫治。”馬少卿說:“我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她容貌品行俱佳,不幸得了這病。你要是能治好她,我怎會食言,一定讓小女嫁你為妻。”蔣生又說:“我是浙江人,遠離此地,又是經商的,沒讀過多少書,怕配不上您家。現在小姐病重,您才肯輕易許諾,等她病好,萬一您反悔,我豈不是空歡喜一場?咱們得先說清楚。”馬少卿連忙保證:“江浙是有名的好地方,經商也是正當營生。看你氣度不凡,絕非平庸之輩。況且我有言在先,隻要能治病,其他都不計較。你放心用藥,我絕不會食言!”
蔣生見他說得誠懇,便拿出最後一束草,讓人煎成藥湯給小姐洗澡。小姐聞到藥草的香味,頓時覺得身心舒暢。當她進入浴盆,用湯藥擦洗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凡是湯藥洗過的地方,疼痛和瘙癢立刻消失,渾身透著一股清涼,說不出的舒服。洗完澡,小姐擦淨身上的膿汙,感覺身體輕鬆了一半。當晚躺在床上,她就覺得瘡痂開始脫落,粗糙的皮膚也一層層褪去。三天後,她的病竟然完全好了。再用清水洗過一遍,她的肌膚光潔如玉,比生病前更加嬌嫩。
馬少卿大喜過望,得知蔣生就住在自家店裡,立刻派人把他請到家中,打掃出書房供他居住,隻等選個好日子,就為二人舉辦婚禮。蔣生欣喜若狂,把行李搬到馬家書房,滿心期待著佳期到來。馬家小姐心裡感激蔣生的救命之恩,聽說要嫁給他,雖然願意,但還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就派丫鬟去打聽。丫鬟回來說,蔣生就是之前來家裡賣綾絹的那個客商,長得十分標致,小姐這才放下心來。
吉日一到,馬少卿信守承諾,為二人舉辦了婚禮。蔣生和小姐郎才女貌,婚後恩恩愛愛。不過,在成婚之前,蔣生曾和狐精假扮的小姐相處過一段時間,對她的模樣更加熟悉。
一天,馬小姐說:“你是外地人,怎麼會想到來我家?老天讓我生這場病,成就了我們這段姻緣。那個神奇的藥方,就是我們的媒人,你得告訴我,是誰傳給你的,可不能忘了人家。”蔣生笑著說:“確實有個媒人,不過現在也沒法謝她了。”小姐追問:“到底是誰?現在在哪裡?”蔣生不想說出狐精的事,編了個謊:“因為我當初偶然見到小姐的容貌,就日思夜想,茶飯不思。我的誠意感動了一位仙女,她假扮成小姐的樣子,和我相處了一段時間。後來被我識破,她才說不是真的你,還說你會有災禍,就給了我一束草,讓我來救你,說我們有姻緣。現在果然應驗了,她可不就是媒人?”小姐說:“難怪你見我像老熟人,原來是有人冒充我。那她現在去哪兒了?”蔣生說:“她是仙女,被識破後就走了,誰知道她去了哪裡。”小姐感慨:“她差點壞了我的名聲,不過也多虧她救我一命,成就我們姻緣,也算是恩人了。”蔣生說:“仙女不記恩怨,我們能成夫妻,是天大的緣分。隻可惜我沒什麼本事,怕委屈了你。”小姐說:“夫妻之間彆這麼說,我本是垂死之人,你救我一命,我正該終身侍奉你,沒什麼可遺憾的。”
此後,夫妻二人相濡以沫,蔣生也不再想回老家,就留在馬家,夫妻二人白頭偕老。
蔣生的同伴們聽說他入贅馬少卿家,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隻有夏良策之前聽蔣生說過馬小姐的事,還以為是妖魅假扮,現在見他真成了馬家女婿,也摸不著頭腦。大家都來向蔣生道喜,夏良策私下詢問詳情。蔣生隱瞞了用草讓小姐生癩瘡的事,隻說:“之前假扮馬小姐的是大彆山的狐精。後來多虧夏兄的芝麻妙計,我才追蹤到她,發現了真相。她給我藥草,讓我醫好馬小姐,還說我們有姻緣。我今天能有這一切,都是狐精的功勞。”眾人聽了,紛紛稱奇:“以前總叫你蔣駙馬,現在你在馬口做客,住馬月溪店,最後成了馬少卿家的女婿,都離不開一個‘馬’字,看來這都是天意,連狐精都來促成這段姻緣,‘駙馬’這個稱呼,早就預示了今天啊!”這件事在當地傳開,成了一段佳話。有些癡心的人,還抱怨自己怎麼遇不到狐精,也能有這樣的奇遇,整天幻想能有同樣的好運。有詩為證:“人生自是有姻緣,得遇靈狐亦偶然。妄意洞中三束草,豈知月下赤繩牽?”
野史氏說:蔣生最初見到馬小姐就愛慕不已,可小姐並不知情。狐精暗中察覺,才假扮成小姐。蔣生因美色迷惑,又被狐精誤導。人若不被欲望左右,內心平靜,狐精又怎能得逞?不過,蔣生雖以災禍開始,卻以幸福結局,也是幸運。隻是,狐精即便做了媒,本質上還是靠魅惑,終究逃不過“色”字帶來的影響。
卷三十瘞遺骸王玉英配夫償聘金韓秀才贖子
晉代曾聽聞有與鬼相關的故事,如今看來,人與鬼之間的奇異際遇並非個例。在明朝隆慶年間,陝西西安府有位易萬戶,以衛兵身份屯駐京師,與同鄉朱工部交情極為深厚。彼時,兩家婦人皆懷有身孕,一次,易萬戶與朱工部在朋友家中同席,閒聊間談及此事,便約定指腹為婚。依照習俗,二人各自割下衣衫的一角,相互交換保存,並寫下合同文書作為憑證。
後來,朱工部因建言觸怒皇帝,被貶為四川滬州州判;易萬戶則升任邊地參將,兩人就此各奔東西。易萬戶家中生下一子,聽聞朱家生了一女,然而兩地相隔遙遠,先前定下的婚約難以履行。不久後,朱工部在貶謫之地因水土不服,全家不幸離世,僅剩下一兩個家人,投靠在川中做官的親戚,料理完喪事後,將朱工部一家葬於郊外。此時,易萬戶也因事被革職,回到衛所後便去世了。
易萬戶的兒子易大郎漸漸長大,精通武藝,整日與同伴騎馬射箭、比試技藝。一日,眾人正在比賽,草叢中突然竄出一隻兔子,易大郎拋下同伴,挽弓追去。追到一處人家門口,兔子不見了蹤影。他朝內望去,隻見是一座氣派的大宅院。宅內走出一位長者,衣著不凡,頗具士大夫風範。長者打量了易大郎一番,問道:“你可是易郎?”易大郎見對方認識自己,連忙下馬行禮。長者拉著他的手,走進堂內,重新行過禮後,便吩咐家中準備酒菜款待。
幾杯酒下肚,易大郎詢問長者姓名。長者說:“我與你有些親戚關係,讓你看件信物。”隨即叫書童從屋內取出一個匣子,遞給易大郎。易大郎打開一看,裡麵有一角羅衫、一紙文書,文書邊緣有合縫押字,上麵寫道:“朱、易兩姓,情同金堅,家中皆有子女。生男則為婿,必成百年之好。背盟者將遭天譴!隆慶某年某月某日朱某、易某書,坐客某某為證。”易大郎仔細辨認,認出是父親易萬戶的親筆字跡,不禁淚如雨下。
這時,後堂傳來聲音:“夫人同小姐出堂。”易大郎抬眼望去,隻見一位頭戴珠冠、身著緋袍的老婦人,簇擁著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走了出來。那女子容貌淡雅,氣質出眾,美麗得世間罕見。長者指著女子對易大郎說:“這是我的女兒,正是你父親當年定下婚約,許配給你的人。”易大郎向老婦人行過禮後,對長者說:“我深知這段姻緣是先人定下的,但如今沒有媒人說合,禮儀也不完備,這可如何是好?”長者道:“兩家親口定下的盟約,何須媒人?至於那些繁瑣的禮儀,更不必在意。郎君若不嫌棄,今日便可成婚,萬勿推辭!”
易大郎此時心亂如麻,有些身不由己。女子進去梳妝打扮,不一會兒出來行禮,婚禮按照家中禮儀舉行,當晚便送入洞房,二人相處融洽,自是不必多說。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易大郎在這裡一住就是數月,竟忘記了家中之事。一日,他突然想起:“之前騎馬到這裡,離家不遠,何不一回去看看,看完就回來?”他將這個想法告訴女子,女子告知父母後,長者和老婦人堅決不同意。易大郎問女子:“嶽父嶽母為何不肯?”女子流淚說:“隻怕你去了就不再回來。”易大郎說:“怎麼會呢!家裡人不知道我在這裡,我回去說一聲就來,一天就能辦完,有什麼不可以?”女子始終不答應,易大郎見她為難,便不再多言。
又過了一天,易大郎說:“我的馬閒置太久,恐怕會生病,我得騎出去遛一遛。”家人信以為真。易大郎出門上馬,猛抽幾鞭,馬飛奔而去,轉眼間就跑了數裡。他在馬上回頭看剛才的地方,哪裡還有什麼莊院?急忙調轉馬頭回來查看,連房屋的影子都找不到,隻見一片荒塚,藤蔓叢生。
易大郎回到家後,昏昏沉沉了好幾天,才把這件事告訴朋友們。有年長且見多識廣的人說:“兩家指腹為婚確有其事,但朱工部全家都已離世,你遇到的應該是他家的陰宅。想來是前世緣分未儘,才有這般奇遇。陰陽有彆,不宜相互侵擾,你可彆再去了!”易大郎聽了這番話,又親眼見到如此奇怪的事,果然不敢再去。
後來,易大郎到京師承襲了父親的職位,回來後奉上司命令,管理衛所印信事務。一天夜裡,他外出巡查堡壘,偶然到了一處地方,忽見前日的女子抱著一個小孩迎上前來,說:“易郎還認得我嗎?你雖忘了我,但這繈褓中的孩子,是誰所生?這孩子有富貴之相,日後必定能光耀門楣,如今把他交給你,好好撫養他長大,我也算不辜負你了。”易大郎念及舊情,不再顧忌,抱過孩子一看,隻見孩子眉清目秀,十分惹人喜愛。易大郎此前尚未娶妻生子,見到這麼可愛的孩子,滿心歡喜。他走近想與女子再敘舊情,可女子突然消失不見,隻把孩子留了下來。易大郎便將孩子帶回了家。
此後,易大郎另娶妻子,妻子去世後又續娶了兩次,他一心想娶到美麗的女子,可娶來的都不如那位女子容貌出眾,且都沒有生育。隻有這個孩子漸漸長大,他力大過人,又有雄才大略。易大郎想起之前女子說孩子“能光耀門楣”,見他如此不凡,便對他寄予厚望。孩子十八歲時,易大郎厭倦了軍務,就讓他承襲了職位。後來,孩子屢建奇功,一路升官,最終做到都督,果然如女子所言。
這件事與晉代範陽盧充和崔少府之女金碗的幽婚故事極為相似,但這是真實發生的,並非附會舊說。由此可見,姻緣未儘時,陰陽也能結合,鬼生子的事並非無稽之談。而這還隻是近期的鬼魂,其氣息尚未消散,更有幾百年的鬼也能與人生子,發生了許多離奇的故事。
在講述那些奇事之前,且先看看幾首七言絕句:
“洞裡仙人路不遙,洞庭煙雨晝瀟瀟。莫教吹笛城頭閣,尚有銷魂鳥鵲橋。”
“莫訝鴛鸞會有緣,桃花結子已千年。塵心不識藍橋路,信是蓬萊有謫仙。”
“朝暮雲驂閩楚關,青鸞信不斷塵寰。乍逢仙侶拋桃打,笑我清波照霧鬟。”
這三首詩是女鬼王玉英思念丈夫韓慶雲所作。韓慶雲是福建福州府福清縣的秀才,在本府長樂縣藍田石龍嶺開館教學。一日,他在嶺下散步,看見路邊草叢中有具枯骨,心中不忍,暗道:“不知這是誰的遺骸,竟暴露在此!我聽說收埋遺骸是仁人之舉,這具骸骨無人認領,我在此開館,既然被我看到,就有責任處理。”於是,他向鄰居借來鋤鏟畚鍤等工具,獨自一人將骸骨妥善埋葬。他撮土為香,滴水為酒,祭奠亡靈後才離開。
當晚,韓生獨自在書館休息,忽聽籬笆外傳來“畢畢剝剝”的敲門聲。他起身開門查看,隻見一位美麗的女子站在門外,韓生連忙行禮迎接。女子說:“我們到館內說話。”韓生在前引路,一同來到館中。女子說:“我姓王,名玉英,本是楚中湘潭人。宋德佑年間,父親任閩州太守,率兵抵禦元人,力戰而死。我不願受元人侮辱,便死在這嶺下。當時人們憐憫我的貞義,堆土將我掩埋。至今已過去兩百多年,骸骨偶然暴露,承蒙你埋葬,這份恩情極為深重。深夜前來,是想報答你。”韓生說:“埋葬骸骨隻是小事,不值一提。人鬼殊途,何必勞你費心?”王玉英說:“我雖不是活人,但也並非不通人情。你是讀書人,應知曉幽婚冥合之事在世間常有。我承蒙你埋葬,便與你有了夫妻之情,何況我們前世緣分極深,願與你相伴,還請不要懷疑。”
韓生獨自在書館,寂寞難耐,眼前這位美麗女子,雖說她明言自己是鬼,可她行動有影子,衣衫有紋路,舉止端莊,毫無鬼氣。而且她說話條理清晰,怎能不讓人心動?韓生欣然留她同宿,二人相處時,與常人無異。
韓生和王玉英相伴一年多,感情深厚,如同恩愛的夫妻。一天,王玉英突然對韓生說:“去年七夕我們在一起,我已經懷孕,如今到了生產的時候。”當晚,她就在書館中產下一個兒子。起初,韓生和王玉英的往來都在夜間,學生們都已散去,無人察覺。可現在有了孩子,即便王玉英親自照顧,嬰兒的啼哭聲也難以長久隱瞞,漸漸有人發現了異常。但大家都不知道這女子是誰,孩子又是誰的,沒有確切的線索,隻能胡亂猜測,卻拿不出真憑實據。消息傳開後,韓生的母親也聽說了這件事。
韓母對韓生說:“你在山間教書,要小心妖魅作怪。外麵傳言說你有奇遇,到底是怎麼回事?老老實實告訴我。”韓生便將自己埋葬骸骨,王玉英前來報恩,以及她的姓名來曆等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韓母驚訝道:“照你這麼說,她是個死去多年的鬼魂,這太讓人擔心了!”韓生說:“說來也奇怪,她雖然是鬼,卻和常人沒什麼兩樣,還為我生下了兒子。”韓母不信:“我才不信有這種事!”韓生說:“兒子怎敢騙母親?”韓母說:“如果真有這事,我還沒有孫子,正盼著有個孫兒呢。你把孩子抱回來給我看看,我才相信你說的是真的。”韓生說:“我去和她商量商量。”
韓生把母親的話告訴了王玉英,王玉英說:“孫子確實該去見見奶奶,隻是孩子沾染的陽氣還少,現在還不能讓他見生人,等過段時間再說吧。”韓生將這話回複了母親,韓母卻不相信,她決心要弄清楚真相,也沒和兒子打招呼。
一天,韓母悄悄來到書館。王玉英正在樓上喂孩子吃果子,韓母徑直上了樓。王玉英遠遠看見有人來,連忙抱著孩子從窗口逃走,喂孩子的果子也散落一地。韓母撿起果子一看,像是蓮子,仔細辨認才發現,原來是蜂巢中的白子。韓母大驚失色:“這肯定是怪物!”她叮囑兒子千萬彆再和王玉英來往。韓生嘴上答應著,心裡卻舍不得。等母親走後,王玉英就來找韓生,說:“我因為有了孩子,行動多有不便。如今奶奶懷疑我是怪物,我在這裡也沒臉待下去了。我打算抱著孩子回湘潭老家,把他寄養在彆人家,以後有機會再相見吧。”韓生說:“我們相處這麼久,怎麼舍得分開?以後想念你,我該怎麼辦?”王玉英說:“我把孩子寄養好,自己來去自由。這裡有兩根竹英留給你,如果想念我,或者有什麼急事想見我,隻要把兩根竹英相擊,我就會來。”說完,她便飄然而去。
王玉英抱著孩子回到湘潭,在孩子的衣帶上寫了“十八年後當來歸”七個字,又寫下孩子的出生年月日,然後把孩子遺棄在河邊。湘潭有個黃公,家境富裕卻沒有兒子,他在河邊發現了這個孩子,就抱回家撫養。王玉英得知後,回來告訴韓生:“孩子已經在湘潭黃家,我在他衣帶上寫了字,約定十八年後相見,到時候我們一起接他回家。現在我沒有牽掛了,可以自由來去。”從那以後,韓生想念王玉英,就敲擊竹英,王玉英總會趕來。凡是有疾病災禍,隻要告訴王玉英,都能立刻解決。甚至彆人的禍福,王玉英也會提前告訴韓生,韓生再告訴彆人,往往都能應驗。
消息傳開後,大家都說韓秀才遇到了妖邪,用妖言迷惑眾人。恰巧這時,韓生教書的主人家有個女兒私奔了,有人懷疑韓生遇到的女子就是主人家的女兒。一時間,謠言四起,韓生的名聲變得很難聽。王玉英知道後,對韓生說:“本來想報答你,沒想到反而連累了你。”從那以後,她來得越來越少,約定一年隻來一次,而且必定在七夕這天。韓生感念她的深情,一直沒有再娶。
就這樣過了十八年,王玉英來對韓生說:“衣帶上約定的時間到了,我們該去尋訪孩子了。”韓生聽從她的建議,告知母親後,便前往湘潭。
再說湘潭的黃翁,自從撿到這個孩子後,忽然接連生下兩個兒子。他給撿到的孩子取名鶴齡,自己的兩個兒子分彆取名鶴算和延齡,一起送進學堂讀書。鶴齡聰慧過人,過目不忘,兩個弟弟雖然也很優秀,但都比不上他。三人到了一定年齡,一同考中了秀才,黃翁欣喜萬分,對三個兒子一視同仁。因為兩個小兒子是老來所得,黃翁急於讓他們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十六七歲就為他們操辦了婚事。隻有鶴齡因為衣帶上的約定,擔心親生父母會來接他,所以一直沒有娶妻。
黃翁覺得過意不去,說:“你是長子,怎麼能還沒成家呢?”於是先拿出四十兩銀子,為他定下了同鄉易氏的女兒。鶴齡知道衣帶上的約定,對黃翁說:“我自幼承蒙您撫養,早已把自己當作您的兒子。但親生父母既然有約定,我娶妻不能不告訴他們。雖然已經定下婚事,還是等過了約定的時間,如果父母沒來,再成婚也不遲。”黃翁覺得他說得在理,便隨他去了。
到了第十八年,黃翁一直盼著有什麼動靜。一天,一個福建人在街上給人看星相,打聽到黃翁家,請求拜見。黃翁一心盼著三個兒子能科舉成名,見到星相家都會熱情接待。聽說這人從遠方來,懷疑他有特殊本事,便請他坐下,拿出三個兒子的生辰八字,請他推算。
看星相的人假意推算一番,指著鶴齡的八字對黃翁說:“這個孩子不是您親生的,他天生不能在親生父母身邊,必須寄養在外才能長大。現在他已經長大,也到了該認祖歸宗的時候了。”黃翁臉色通紅,生氣地說:“先生彆胡說!這三個孩子都是我的親生兒子,哪來的寄養一說?更何況這還是我的長子,將來要繼承家業,哪裡還有彆的宗族可歸?”看星相的人大笑道:“老翁難道忘了衣帶上的話嗎?”黃翁大驚失色:“先生怎麼知道這件事?”看星相的人說:“我不是彆人,正是十八年前遺棄孩子的韓秀才。我怕您家不承認,所以假扮成看星相的來打探情況。如今孩子在您家,相信您不會讓他埋沒了本姓。”
黃翁說:“衣帶上的約定確實是真的,我怎麼會昧著良心不認呢?況且我自己有兒子,就算哪天我不在了,他們也不至於窮困潦倒,何必霸占彆人家的孩子?但這孩子為什麼會被遺棄,還請您詳細說說。”韓生說:“說來事情很離奇,不太好開口。”黃翁說:“既然這孩子和您有這樣的緣分,那就是自家骨肉,告訴我實情,我也好了解他的身世。”
韓生便說:“這孩子的母親不是現在的人,而是兩百年前的貞女之魂。宋朝時,她的父親在福建做官,抵禦外敵時失守,全家殉節。她的魂魄未散,與我相識並生下孩子。後來因為被外人懷疑,她說自己的家鄉在湘潭,所以把孩子送到這裡寄養,衣帶上的字都是她親筆所寫。今天我到這裡,也是她的意思,沒想到真的找到了,懇請讓我見見孩子。”
黃翁驚訝道:“竟然有這麼離奇的事!看來令郎出身不凡。現在他和我的兩個兒子一起去長沙參加考試了。”韓生說:“我大老遠尋到這裡,就算去長沙,也要見他一麵。隻求老翁念在我們父子天性,讓我們團聚,那就太感謝了。”黃翁說:“父子親情,本就該讓你們團圓。況且這是你們前世的緣分,我怎麼能阻攔?隻是我撫養了他十八年,這恩情不必多說,單是最近給他下聘的四十兩銀子,孩子既然歸你了,這聘金也得還給我。”韓生說:“老翁的大恩大德難以報答,至於聘金,一定奉還。等我見過兒子,回去和他母親商量,絕對不會忘恩負義。”
韓生告彆黃翁後,直接前往長沙,打聽黃翁三個兒子應試的落腳之處。很快就問了出來,他隨即寫了一張名帖,讓人傳給黃翁的大兒子鶴齡。帖上寫著:“十八年前與聞衣帶事人韓某。”鶴齡一看到“衣帶”二字,內心深受觸動,急忙出來相見,問道:“您是哪裡人?怎麼會知道衣帶上的事?”
韓生打量著鶴齡,見他剛滿二十歲,身形單薄,文弱儒雅的氣質顯然繼承自父親,而容貌又與王玉英十分相像。韓生心中明白,這就是自己的兒子,便答道:“小郎君想不想見寫衣帶上字的人?”鶴齡道:“寫衣帶的人,不是我父親就是我母親,原本約定在今年相見。如今您知道此人,一定有確切消息,還請您告訴我。”韓生說:“寫衣帶上字的,就是我的妻子王玉英。若要相見,你得先認下我。”鶴齡這才知道眼前人就是自己的父親,大哭著抱住他:“真的是父親,您為什麼要把兒子拋棄十八年?”
韓生解釋道:“你母親不是普通人,她是修煉二百年的鬼仙,與我相識生下你。因撫養不便,才決定將你托付給人間。你母親祖籍湘潭,所以把你送到這裡。我本是福建秀才,與你母親在福建結緣。如今你若不忘親生父母,就該告彆這裡的義父,跟我回福建。”鶴齡又問:“我母親現在在哪裡?我也想與她相見。”韓生說:“你母親修煉來去自如,沒有固定居所。若想見麵,也得回福建才行。”鶴齡天性孝順,聽後深受感動。
一旁的兩個弟弟鶴算、延齡,聽到說要讓哥哥回福建,少年心性,頓時大怒:“哪裡來的野漢子,編造這種毫無根據的話,來哄騙我們家的人!說的都是沒道理的話!好好的一個哥哥,憑什麼讓他去福建?簡直胡說八道!”黃家的仆人聽了,也紛紛指責,對鶴齡說:“大官人彆聽這個遊方人的話,他們專門打聽彆人家的事,編造是非來騙人。”不由分說,連拉帶推,要把韓生趕出去。
韓生連忙辯解:“彆胡鬨!我已經在湘潭見過你們老主人了,他說隻要我還清四十兩聘金,就能把兒子領回去,鶴齡本來就是我的兒子。你們瞎嚷什麼!”眾人根本不聽,一心隻想把他趕走。鶴齡心中不安,戀戀不舍,卻也被眾人阻攔。鶴算、延齡惡狠狠地說:“哥哥太沒主見了,怎麼能跟這種無賴說話!不揍他一頓都是客氣的。”鶴齡堅持道:“衣帶上的約定,肯定不是假話,這確實是父親來認親。他說在湘潭見過爹爹,等我們回去問清楚就知道真假了。”但鶴算、延齡和仆人們就是不信,守在住處門口,不讓韓生再與鶴齡見麵。
韓生心想,雖然見到了兒子,但黃家索要的聘金必須償還。如今沒有辦法籌到錢,留在這裡也無濟於事,不如先回家再做打算。正拿不定主意,到了晚上,他拿出竹英敲擊起來。王玉英立刻出現,韓生便將見到兒子,以及黃家要求償還聘金才能贖回兒子的事說了一遍。王玉英說:“聘金確實該還,隻是在這裡沒辦法籌到錢。不如先回福建,再找機會。鶴齡與易家的婚事,也是前世的緣分,等籌到聘金,再來此地完成婚事,也不算晚。”韓生聽後,決定返回福建。
歸途中,韓生乘船渡過湘江、洞庭湖,每當遇到風浪險阻,王玉英就會來到船上保護他。就連盤纏短缺時,也是王玉英暗中資助,他才得以順利到家。韓生到家後,鄰裡們都十分驚訝。大家原本以為他之前遇到妖怪,這麼久沒消息,肯定是被妖怪拐走,死在外麵了。如今見他安然無恙地回來,都覺得十分神奇,平日裡與他相熟的人紛紛前來探望。
韓生因為之前眾人懷疑他,導致名聲受損,所以麵對前來詢問的人,索性將自己的經曆從頭到尾如實相告,毫無隱瞞。眾人見他不僅平安歸來,還真有個兒子在湘潭,這才相信他說的都是實話。大家都改口說他是遇上了仙緣,紛紛羨慕不已。那些不認識他的人,也都想結識他。有人問韓生為何不把兒子帶回來,他便將聘金未還,湘潭養父家不肯放人一事說了出來。許多熱心人聽聞後,都願意幫忙,沒過多久,就湊了二十多兩銀子,但還差一半。
當晚,韓生敲擊竹英,與王玉英商量對策。王玉英說:“既然已經湊了一半,你就先動身前往湘潭,路上會有辦法湊齊另一半。”韓生聽從她的建議,立刻啟程。走到半路,經過江邊一座古廟時,王玉英突然出現,對韓生說:“這座廟的神廚裡,能找到二十兩銀子,剛好可以湊齊聘金。”
韓生依言停船上岸,走進廟裡。隻見廟門破敗,道路荒涼,廟裡的小鬼塑像沒了頭,判官塑像掉了帽子。庭院中滿是野獸足跡,顯然狐狸會在此過夜;地上鮮少有人經過的痕跡,到了夜裡大概會有魍魎出沒。廟裡雖還保留著千年香火的樣子,卻連一張紙錢都未曾飄起。
韓生走到神廚邊,揭開帳幔一看,上麵堆積著一寸多厚的灰塵,心裡疑惑:“這裡怎麼會有銀子?”但想到王玉英之前的預言從未出錯,便還是按照她說的,爬進神廚裡蹲著。還沒等他喘過氣,就見一個人慌慌張張跑了進來,伸手在案前的香爐裡一陣亂塞。塞完後,對著神像作揖道:“望菩薩保佑,剛才發的誓不算數。”這時,又有一個人在外麵叫嚷著進來:“你昧著良心偷了二十兩銀子,還想抵賴!我們在這神道麵前賭個咒,要是你敢發誓,這銀子就不是你偷的!”
先進來的那個人便對著神像念誦起來:“我若偷了銀子,就怎樣怎樣。”後進來的人見他發了毒誓,臉色緩和下來,說:“看來真不是你,也不知道錯在哪裡了?”先進來的人抖了抖身子,甩了甩袖子,說:“你看我身上哪有藏銀子的地方?”兩人嘀嘀咕咕說著,一同離開了。
等兩人走遠,韓生從神廚裡出來,伸手摸了摸香爐,看看剛才那人藏了什麼東西,結果摸出一個大紙包。打開一看,是一包銀錠,大約有二十多兩。韓生暗自慶幸:“運氣真好,看來是這人偷了同伴的銀子,藏在這裡,打算等賭咒過後再偷偷拿走。卻不知早已被鬼神察覺,如今落到我手裡!我要是不拿,這本來就是不義之財;要是還給失主,又會暴露這人偷竊的事。不如就聽玉英的,拿去當贖兒子的錢,有何不可?”於是,他拿起銀子,出廟回到船上。仔細一稱,果然是二十兩,分毫不差,韓生心中大喜。
韓生抵達湘潭後,直接帶著四十兩銀子去還給黃翁,作為贖回鶴齡的聘禮。黃翁說道:“婚事已經定下,孩子們也都到了合適的年紀,我打算用這筆錢為令郎完成婚事,之後再商議回福建的事。至於你們父子如何決定,就看你們自己,隻要把這樁婚事辦妥,我的心願也就了了。”韓生感激地回應:“全憑老翁成全,我自然聽從您的安排。”
黃翁隨即找來媒人,將事情告知易家。沒想到易家卻表示反對,說:“起初我們隻答應把女兒嫁給黃公的兒子,兩家門當戶對,又是同鄉結親,彼此都方便。如今聽說這孩子祖籍福建,要是倉促成婚,日後他想回故鄉,兩地相隔四五千裡,這怎麼能行?必須事先講清楚,他得留在黃家,不再回福建,這門親事才能成。”
媒人把易家的意思轉達給黃翁,黃翁正希望鶴齡留下,便將這些話原原本本地告訴韓生:“不是我非要留令郎,實在是親家堅持如此。況且令郎戶籍在湖南,婚事也定在湖南,回福建的事,恐怕不好辦,這可如何是好?”韓生自己也覺得困難重重,隻好再次敲擊竹英,與王玉英商量對策。
王玉英說道:“我一直說易家這門親事是前世的緣分,如今既然有了牽絆,他們怎會輕易放手?況且我本是湖南人,讓兒子在這裡做女婿,成家立業也挺好。郎君隻要能父子相認,何必非得回福建呢?”韓生卻堅持:“福建是我的家鄉,我母親還在那裡,如果不回去,要這個兒子又有什麼意義?”王玉英勸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由不得我們了。如果執意回福建,兒子的婚事就成不了。就算把他帶回福建,又能在哪裡重新找到合適的姻緣呢?不如就聽從黃、易兩家的意見,先把婚事辦了,以後的事,等兒子長大了自有打算。”
韓生無奈,隻好將這個想法回複黃翁,一切都由黃翁安排。黃翁先讓鶴齡認了父親,又收拾出書房給韓生居住,隨後將四十兩銀子用作婚禮費用。他向易家確定了婚期,易家聽說鶴齡不再回福建,便欣然應允。
鶴齡成親後,向父親韓生提出想見母親一麵。韓生將此事告知王玉英,王玉英說:“這是我親生兒子,我也想見他。但這裡人多,我不方便露麵。你告訴兒子,等夜深人靜時,在房中悄悄敲擊竹英,我就會來見他們夫妻二人。”韓生把王玉英的話轉達給鶴齡,並將竹英交給了他。
黃昏時分,鶴齡敲擊竹英,隻見一位淡妝女子從空中緩緩落下。鶴齡夫妻知道這就是母親,連忙雙雙跪下。王玉英慈愛地撫摸著他們,說道:“好一對兒郎兒媳,為了你這一點骨血,我被緣分牽絆,原本二百年貞靜的性子,也不得安寧。如今看到你們成家立業,我的心願總算是完成了!”
鶴齡好奇地問道:“兒子讀過不少詩書,也見過古今奇事,但像母親這樣,數百年的精魂還能在人間生子、生活,實在是世間罕有。不知母親是用了什麼法術,還請您教教我。”王玉英解釋道:“我因貞烈而死,被後土封為鬼仙,允許我生下一子延續血脈。你父親有掩埋遺骸的善舉,積下了陰德,所以我才與他結合生下你,以此報答他的恩情。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鶴齡又問:“母親既然如此神通廣大,為什麼不留在人間,讓我們能朝夕侍奉呢?”王玉英回答:“我與你父親有緣,所以才能多次現身,但陰間之體終究不適合長久留在陽世。今天特意來見你們一麵,以後就不會再來了。等到你們回福建時,我們會在石尤嶺下再見。你前程遠大,一定要好好努力!”說完,她便騰空離去。
鶴齡夫妻兩人愣在原地,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雖然事情離奇,但母親說的話條理清晰、句句在理。鶴齡感歎道:“就算讀遍了野史雜書,今天若不是親身經曆,任誰跟我說,我也不會相信這樣的事!”
第二天,鶴齡把母親現身的事告訴黃翁和兩個弟弟,眾人聽後都驚訝不已。鶴齡將竹英交還給韓生,並詳細轉述了母親夜裡說的話。韓生感慨道:“如今你在義父的庇護下成家立業,什麼時候回福建還不知道。我隻能過些日子,自己先回去看看你奶奶了。”鶴齡安慰道:“父親彆著急!秋試馬上就到了,等兒子考完試,我們再商量。”於是,韓生暫時留在黃家住下。
不久,鶴齡和兩個弟弟一同參加秋試,結果鶴齡與鶴算雙雙中舉,黃翁和韓生都欣喜萬分。鶴齡打算和鶴算一起去參加會試,韓生覺得留在湘潭也沒什麼事,便想先回福建。黃翁贈送了盤纏,鶴齡和妻子易氏也各自拿出財物為他送行。
韓生回到福建後,把在湘潭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母親。韓母聽說孫子娶妻成家,恨不得立刻見到他,此時也不再介意兒媳的母親是鬼魂了。
第二年,鶴齡和鶴算在春試中再次雙雙考中,鶴齡請假回家探親,鶴算被任命為福州府閩縣知縣。兩人一起回到湘潭,鶴算接了黃翁全家赴任,鶴齡也趁著這個機會帶著妻子易氏乘船前往福建探親。到家後,鶴齡夫妻拜見了祖母,一家人團聚,其樂融融。
韓生對兒子說:“我當年在長樂石尤嶺教書時,與你母親相遇,她的骸骨也在那裡。現在我們一起去,你母親一定會來相見,之前她就這麼約定過。”於是,全家人一同來到石尤嶺下。剛在書館落腳,還沒等敲擊竹英,王玉英就現身拜見韓母,說道:“如今孫兒和孫媳都在婆婆麵前,而且孫兒也功成名就,我報答郎君的心願已經完成。我本是陰間之體,不適合在陽世久留,隻因前世緣分,才有了這些經曆。如今全家團圓,我的事情也了了,從此我要專心修行,不再踏入人間了。”
韓生不舍地說:“我們相識多年,感情深厚,就為了兒子的事,你也費了不少心血。如今剛到家,正好可以享受兒孫的侍奉,怎麼突然又要說離開的話?”鶴齡夫妻也流著淚懇請她留下。王玉英歎息道:“這都是命中注定,人力無法改變。若不是命運安排,哪能見到二百年的鬼魂還能和人生子,還在人間往來二十多年?你們也不要過於悲傷,就把這一切當作命運的安排吧。”說完,她便飄然離去。
鶴齡痛哭失聲,韓母和易氏也都傷心落淚,隻有韓生相對平靜一些,畢竟他已經習慣了和王玉英通過竹英相見,心想以後敲擊竹英,她應該還會來。可從那以後,無論怎麼敲擊竹英,王玉英都不再出現。到了七夕這個以往她必來的日子,也不見她的蹤影。這時,韓生才感到悵然若失,仿佛失去了相伴多年的愛人。
回想起往日相處的時光,王玉英才華橫溢,寫下的詩詞清新雅致,像之前的三首絕句一樣,在當地廣為流傳。韓生將她的作品整理成集,一共有十卷。因為其中曾有“萬鳥鳴春”四首律詩,韓生便將文集命名為《萬鳥鳴春》,這本書後來在世間流傳開來。
韓生去世後,鶴齡將他和王玉英合葬在石尤嶺下。鶴齡恢複韓姓,彆號黃石,以此表示不忘黃家的養育之恩和石尤嶺的相遇之緣。守孝三年期滿後,他與易氏一起回到湘潭。直到現在,福建一帶還在傳頌著這個神奇的故事。
二百年前的一縷鬼魂,竟然能在人間生子。掩埋遺骸的善舉積累了深厚功德,由此可見,哪怕是骷髏也懂得知恩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