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康熙爺覽奏私訪胡忠孝異鄉受困
整日憂愁又有什麼益處,不必短歎長籲。粗茶淡飯中享受讀書時光,才是寒儒的高雅情趣。不追求功名顯赫,隻願沽酒題詩,對著明月高歌朗誦新詩,以此舒展胸中誌氣。
我朝大清定鼎天下,自吳三桂請清兵入關以來,順治皇帝登基,真是風調雨順,萬民樂業。傳到康熙皇帝四十八年,這天早朝,署步軍統領伊哩布上奏說:“前三門外土教匪徒很多,理應清理地麵。”聖上看了奏本沒有降旨,傳旨給達摩肅王,午時在三橋接駕。
散朝用膳後,傳四值庫首領張成預備便服更換,傳禦馬圈準備一字墨驤駝骨獸,在東華門外等候。這頭驢是山西亢百萬進獻的,每天能行千裡,周身黑色沒有雜毛,性情極其靈敏,能知人意。聖上穿上便衣來到東華門外,禦馬圈首領王坤慌忙把驢拉過來,聖上騎上驢接過鞭子,趕著驢出了東安門,順皇城根一直往南,到了正陽門外。看見橋頭上有大鞍車紫韁,這是達摩肅王乘坐的車,他帶領隨從人員,都穿著官衣在此等候接駕。
眾人遠遠看見聖上穿便衣騎驢前來,肅王爺正要更衣接駕,卻見聖駕騎驢進了西河沿往西去了,王爺隨後追趕。
聖上在驢上心裡暗想:“我前次私訪,抓獲了五虎莊的惡霸。今日看了奏本,不知前三門外土教匪徒在哪裡?”正想著,已到順治門大街。
忽然聽到紛紛傳言:“興順鏢店亮鏢!”
聖上不知亮鏢是什麼緣故,心裡想:“必定是人長得胖,要亮亮膘,我不妨前去看看。”於是跟著眾人一直往南,看見大街南頭路東人煙稠密。抬頭一看,有一個高大席棚,懸掛著很多花紅。還有書寫“陶朱事業”及“本固枝榮”等字的,下款都是士、農、工、商有名望的人。大門上有一塊泥金匾,雙插金花,上麵寫著“興順鏢店”四字,是名人的筆跡。
聖上看罷下驢,把驢拴在隔壁糧店門口,手拿鞭子,分開眾人往裡走,進了大門,坐在大板凳上觀看。
隻見以東為上,有五間上房,前出廊後出廈,滿窗戶都是玻璃,耀眼奪目。南邊是雪白的院牆,當中有四扇綠屏門,上麵寫著“齋莊中正”。南邊還有院落,有五間北房,直通北後院,門裡的影壁還沒修完。
有一個禿瓦匠,身穿白棉綢褲褂,漂白襪子,青緞子實納幫鞋;年紀四十來歲,細眉圓眼,手拿瓦刀,在那裡抹灰。還有一個小工,身軀胖大,穿的是繭綢褲褂,山東鞋;身高八尺,麵如紫玉,掃帚眉,大環眼,平腦瓜頂兒,手拿九斤十二兩大瓦刀,在那裡煮灰。褲腰帶上掛著一個荸薺扁的咂壺。又見天棚底下擺著兩個刀槍架子,兩邊有十八般兵器,件件精致。北房前有三張八仙桌,上鋪猩猩紅氈,擺著無數元寶。
聖上看了,不知道裡麵是什麼買賣,隻聽南院內劃拳行令的聲音十分熱鬨。
從東上房走出一個人,年紀二十多歲,身穿白雞皮縐小褂,青洋縐中衣,紫花布襪子,青緞子雙臉鞋;腰係青洋縐褡包,上麵繡著團鶴鬥蜜蜂兒;黃尖尖的頭發,梳著小緊辮;甜漿粥似的臉蛋,垂糖麻花般的鼻子;兩道楊眉,一雙馬眼,配著兩個糖耳朵;手拿小藤子鞭,橫眉立目,來到聖上麵前,說:“老頭兒走開吧,彆在這坐著!”
聖上抬頭一看,這小子頓時打了個冷戰,倒抽一口涼氣。隻見聖上身穿寧綢古銅色齊袖大衫,篆底官靴;長眉闊目,準頭豐滿,一部銀髯,天武神威,氣質不凡,必定不是普通人。
看罷,他連忙賠笑說:“我當是誰,原來是老爺子。我叫小秦椒胡老大,您不認識我吧?到裡邊坐著。”聖上沒有回答。
那小子轉身剛要走,忽然聽到外麵有人說:“老爺行行好,有剩飯沒有?賞給我兄妹兩個一碗半碗。”
聖上回頭一看,來了一男一女:那男子二十多歲,麵帶病容;女子低頭不語,五官端正,釵荊裙布,穿著窄小弓鞋,雖沒有傾國傾城的美貌,卻也有羞花閉月的容姿。
聖上看了,心裡暗想:“各省大吏年年上奏‘五穀豐收’,我京城之中,誰知也有乞討的人!看這二人的樣子,並非長久乞討,其中必有緣故。我出來可惜沒帶銀兩,要是帶了,一定問明情況周濟他們。”
正想著,看見看門的小秦椒胡大,手舉藤鞭,照那乞丐劈頭就打。那人還手,一拳把小秦椒打倒在地。小秦椒一陣賤笑,說:“你還會把勢嗎?你念一個喜歌兒,我給你一百錢。”
那人說:“我不會念喜歌,休得胡說!”
這小子朝那人身後一看,見一女子十分美貌,秀發青絲,麵如芙蓉,鼻如懸膽,口似櫻桃。便說:“朋友,看你這樣不像要飯的,你姓什麼?哪裡人?告訴我,我周濟周濟你。”
那人長歎一聲,說:“老爺若問,聽我慢慢說來。我是河南衛輝府新鄉縣連三莊人氏,姓胡,名忠孝,自幼習武。父親原任開州守備,已故去,母親教養兄妹二人。妹妹名賽花,針線女工樣樣精通,又兼武藝精通。我有一姑父在京作守備,在京營菜市汛,任職多年。有個表弟郝玉春,十七歲中武舉人,有意將妹子賽花許配給他為妻,我們一同入京,前來投親。”
原來這兄妹坐了一輛二套車,隨帶行裝衣包等物,辭彆老母,兄妹起程,在路上饑餐渴飲。那天進彰儀門時,天色已晚,暫且入店歇息,打算明天再去尋見姑夫、姑母。到了路南廣成店下車,進入上房。
店中小夥計慌忙打來淨麵水、泡茶、擦桌子、擺小菜碟,問:“吃什麼飯食?”
忠孝說:“叫車夫把衣包搬進來。”
小二說:“趕車的已經趕車走了。我問他,他說你坐的是代腳車,此時早走遠了。”
忠孝一聽這話,大驚失色,說:“賊子,坑了我了!”
這個車夫原本是胡忠孝朋友推薦的,名叫王順,在他家已經待了兩年多,做事一直很誠實,原籍是三河縣人。今日住店時,他見忠孝兄妹二人進店,心裡盤算:“他們車上的行李至少值五六百兩銀子,這兩個騾子也值三百多兩。不如我把這些拐走,就能發財回家了。”於是他隨手拿起鞭子,一拉車梢,出了廣成店,朝正東方向跑去。
忠孝聽店小二這麼一說,慌忙出店查看,四周張望都沒看到車輛,無奈之下轉回上房,心情鬱悶。
妹妹賽花說:“哥哥不必發愁,明天到姑夫那裡稟報官府再捉拿他,大概也不算晚。”
忠孝點頭,要了飯菜吃飯;吃完後,撤去殘桌,便安歇睡覺,一夜無話。
第二天天亮,洗漱喝茶,吃完早飯,忠孝自己出了店,讓賽花在店裡等候,徑直前往菜市口汛守備衙門。見到一個當兵的頭目,這人平日認識忠孝是郝老爺的內侄,便說:“少爺,你好,從哪裡來?”
忠孝說:“從家裡來,王頭兒你好。”
那人說:“郝老爺跟隨新任命的查辦外洋欽差朱大人去東洋了。”
忠孝一聽,問:“家眷也在這裡嗎?”
那人說:“他們一同出京了。”
忠孝長歎一聲,無奈返回店內,心中煩悶,叫店小二備酒解悶。隨後把姑夫出差去東洋的事告訴了賽花,兄妹倆歎息不已,無計可施。忠孝喝醉酒,蒙頭就睡,醒來後感覺四肢發軟,頭痛眼黑,口乾舌燥,無法起身;又急又氣,被困在異鄉,想走卻病得動不了,幸虧妹妹頭上還有簪環首飾,拿去典當,但典當之後也很快花光了。
一個多月過去,病體雖有好轉,但衣履早已變賣一空;店裡也有了不讓他們住的意思,手裡分文沒有,無奈之下買了個瓦罐,兄妹倆打算討飯回家;來到菜市口,看見街東人頭攢動,上麵掛著花紅,知道是鋪戶開張,便想上前討飯,正好遇到小秦椒胡大詢問,於是說明了來曆。
聖上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隻見小秦椒說:“當家的,你等著,我去見見我們東家,接濟接濟你回家。”說完,走進東上房去了。不一會兒從屋裡出來,站在台階上,招手叫忠孝說:“你到這裡來,見見我家少東家,行個禮,他必定接濟你回家。”
忠孝跟著他走進東上房北裡間屋內,屋裡陳設很多,牆上掛著五條線槍,東邊有一張花梨木八仙桌。南邊椅子上坐著一個少年人,大約二十歲左右,臉色發黃,身穿藍綢褲褂,漂白襪子,鑲緞雙臉鞋,褲腳散開著,手裡托著一支銀水煙袋。
忠孝慌忙躬身施禮,說:“大爺,你好。”
那少年掌櫃的把臉一揚,嘴一歪,說:“不必行禮,你是哪裡人?”
忠孝說:“河南衛輝府人氏。”
少掌櫃的說:“你回家需要多少銀子?”
忠孝說:“多少都行。”
少掌櫃的說:“我給你五十兩銀子,行不行?”
忠孝一聽,心裡暗想:“到底是北京城天子腳下的大地方,真有這樣仗義疏財的人!”趕緊道謝,隻見這人從那邊箱子裡拿出一個元寶,說:“給你吧。”
忠孝接過銀子,說:“大爺,我兄妹要是回家之後,多則一年,少則半年,一定前來登門叩謝!不知大爺貴姓?”
小秦椒說:“我們大爺姓佟,彆號人稱佟百萬。”又說:“你去吧。”忠孝轉身就往外走。
隻聽見裡麵說:“胡大,你跟他說清楚了,也不用立個字據,就把人留下嗎。”
小秦椒說:“我去向他說明。”出來到外間屋,說:“你彆走。”把忠孝叫到南裡間屋內坐下,說:“我們大爺為什麼給你銀子?”
忠孝說:“周濟我。”
胡大說:“呸,彆不要臉了,你聽我告訴你:我們大爺見你妹妹長得好看,給你這五十兩銀子,是要把你妹妹留下,給我大爺做侍妾。”
忠孝一聽這話,怒從心上起,氣向膽邊生。把元寶朝胡大扔過去,站起身就往外走。
隻聽北屋裡說:“彆放他走!叫打手拿家夥,搶他這個女子!”
小秦椒跳上台階,說:“我們大爺周濟了你,你還敢偷東西!”一聲喊嚷,南院出來二十多名打手,都穿著紫花布褲褂,青緞子抓地虎靴子,全是二十多歲的年紀,手裡拿著打棍,把胡忠孝圍在院中就要打。
聖上在那裡心想:“看這人不像做賊的樣子,其中肯定有緣故。”
突然聽到門外有人喊:“彆打,我來也!”隻見一個人跳了進來。
聖上睜眼看,見這人二十歲左右,身高七尺,細腰窄背:身穿一件藍春綢長衫,腳蹬一雙三鑲抓地虎靴子;麵皮微黃,細眉大眼,精神十足;手上架著一隻平果青鳥,來到眾打手麵前,說:“不準打!打外鄉人,為什麼?”
忠孝說道:“我在這裡討飯,他們要買我妹妹,我不願意依從,他們就叫打手要打我。”
此人大喊一聲說:“你們這些東西膽子真大,竟敢搶人!來,來!”拉住忠孝就要走。
這人住在安定門裡國子監,姓馬,雙名夢太,從小在家中學習武藝。曾在達摩肅王府中比過武,摔倒過大牻牛,踢倒過二牯牛,在前門外打過四霸天;後來在地壇跟老山海學過藝,練過彈腿、地趟拳、十八滾、十八翻,有橫推八匹馬、倒拽九牛回的力氣,還會油錘貫頂、兩太陽砸磚,有恨地無環的力量。
今天他是為義弟鐵頭孫兆英慶賀廣慶茶園新開張,邀請了四方九城的人物,在廣慶茶園等候與四霸天打架。今天是來到菜市口找朋友,偶然遇到這件事,走進鏢店,自報了姓名。
康熙爺在那裡聽明白了,心想:“朕今日出宮,沒帶保駕的人,要是帶了保駕的人,就把這夥賊人都抓起來!”
夢太帶著忠孝分開眾人,剛要走,隻聽東上房少東家說:“小秦椒胡大,把這個拉人的也一起打!”外麵的打手一聲喊,手持棍棒,把二人圍住,小秦椒帶人來搶姑娘賽花。
第二回病二郎鏢店遇友王河龍救駕拿賊
詞中唱道:遊手好閒終會受損,專心做事才無虧空。有人在賭博場中逞威風,最終金銀財寶都成空。多少英雄因此落魄,富貴也化為灰燼。勸君及早回頭,免受饑寒之苦。
小秦椒嬉皮笑臉地來到姑娘麵前,他看姑娘是個弱女子便想欺負,伸手就去拉,想把她帶到上房見少東家邀功。誰知姑娘身懷武藝,正見一群人圍住哥哥,本想上前幫忙,又礙於女兒家身份。正進退兩難時,小秦椒湊到跟前,她頓時蛾眉倒豎、杏眼圓睜,抬手一掌扇在賊人臉上,順勢奪過對方兵刃,上前幫哥哥應敵。
忠孝急喊:“賽花當心!”胡賽花站到板凳上,麵向正東,盯著賊人動向。
隻聽上房裡少東家喊道:“請教師爺帶一百名打手,關上店門,給我打!”立刻有人朝北院跑去。不多時,兩位英雄帶著百名打手出來,人人短衣打扮,手持殺威棒。他們望天棚下一看,見棚架上落著隻平果青鳥,有個少年正幫忠孝兄妹抵擋。
兩位教師開口問道:“忠孝大哥,為何落得這般境地?賢妹也在此,究竟因何緣故?說來我們替你做主!”
忠孝抬頭一看,說話的教師身高八尺,麵黃肌瘦帶著病容,手持三尖兩刃刀,身穿藍綢褲褂,腳蹬薄底快靴。這人姓李名慶龍,外號“病二郎”。他身後跟著個七尺高的白麵漢子,手持雙鐧,姓薛名應龍,外號“小丙靈”。
原來他們都是河南衛輝府連三莊人,一個住李家堡,一個住薛家莊,與忠孝是自幼同師學藝的結義兄弟。忠孝居長,慶龍老二,應龍老三,三人情投意合,正如老話所說“異姓有情非異姓,同胞無義枉同胞”。
這二人本在家中賭錢,卻被人用假骰子暗算,輸光了現錢還欠下債。想還錢卻因家中財權在老人手中,隻好帶了盤纏來北京,住在西河沿天成店。誰知盤纏很快花光,隻能靠變賣東西度日。店小二見他們平日為人不錯,便勸道:“你們二位不是會些武藝嗎?何不去天橋賣藝換錢?”
於是二人帶上單刀、花槍出了店,到珠市口南邊找了塊空地擺攤。他們往場子中間一站,先打了趟彈腿,又耍了套單刀,接著拉開架勢展示拳腳。隻見他們出拳如流星、目光似閃電,腰身如蛇行、腿腳似鑽風,拳可打南山猛虎,腳能踢北海蛟龍。
練完拳術後他們向圍觀者要錢,眾人紛紛稱讚:“好俊的武藝!”邊說邊往場裡扔錢,第一天就掙了十多吊銅錢。二人回店還了飯錢,心中十分歡喜。次日天明,薛應龍說:“哥哥,咱們天天賣藝倒也能解燃眉之急。”正是:君子能屈能伸,丈夫可大可小。
此後二人每天出店賣藝,這樣過了半個多月。這天正午,他們正練著,突然從外圍擠進個人來。這人六尺多高,麵色發黃,細眉圓眼,嘴唇單薄,雙耳削薄,身穿藍綢中衣和白雞皮縐短汗衫,腳蹬青緞快靴。
這人雙手抱在胸前,滿臉不屑地說:“朋友,你這算哪門子功夫?跑到這兒來現眼!”
李慶龍見狀瞪眼,上去一腿就把這人踢倒在地,罵道:“混賬東西,敢在爺爺跟前找打!”隻聽後麵有人喊道:“好個賣藝的,竟敢踢我師父!今天非把你們趕走不可!”
隻見一個黑花臉老人拉開被踢的少年,問二人:“你們姓什麼?住在哪兒?”
李慶龍答道:“我住在西河沿天成店,外號‘病二郎’李慶龍,這是我義弟‘小丙靈’薛應龍。”報完姓名,老人沒接話就走了。
旁邊有看熱鬨的人說:“你們快走吧,惹禍了!那老人叫‘鬼臉太歲’佟起亮,被踢的是他兒子佟德英,他們在前門開鏢店,現在又在菜市口蓋房準備開鏢局,手下養了不少人,沒人敢惹。這次回去肯定會帶人來找你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二人聽了卻說:“你彆多管閒事,我們就在這兒等著。”那人便不再言語。正是:無關言語莫開口,閒事少管保平安。
二人等到天黑也沒人來,隻好回店,心中滿是不平。吃晚飯時喝了些酒,直到二更天才撤桌休息。第二天剛起床洗漱,店小二就進來說:“外麵有人請二位。”
慶龍心想:“異鄉之地沒什麼親友,誰會來請?叫他進來問問。”店小二帶那人進屋,隻見他拿著張大紅請帖,笑著遞過來說:“我家主人派小人來請二位教師爺。”
慶龍見帖上寫著“特請老師傅賜教”,下款是“佟起亮頓首拜”。原來昨日佟起亮回家後想:“這兩個賣藝的必定是英雄,不如請回家教我兒子武藝。”於是寫了請帖,次日派人去店裡聘請。
二人看了請帖雖不知緣由,但心想:“跟他去看看便知。”於是跟著來人到米市胡同路西的大門,在門房等候。那人進去通報後,花臉老人親自出來迎接,請到上房擺酒款待。
老人說明想請他們教兒子武藝,每年各給三百兩銀子。隨後帶兒子佟德英來拜見,正是昨天被踢的少年。他又帶二人到西後院,那裡有一百名打手等著跟他們學拳腳棍棒。
二人便讓人到店裡搬來行李、結清房錢,在佟家住下教拳。三個月下來,他們發現東家夜裡總聚集很多人,聽說是在商量不尋常的事。暗中問徒弟佟德英,才知竟是天地會八卦教的人。二人震驚之餘,便想找機會離開,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這日李慶龍和薛應龍正在教練徒弟,忽然有人來報:“今天興順鏢店開張,少東家與人起了衝突,請教師爺帶打手們趕緊過去!”二人隨即趕到鏢店後門,從北院進入時,隻見不少打手掛了彩,場中被圍的二男一女,正是義兄胡忠孝、義妹賽花,還有個麵生的少年。
李慶龍見狀怒喝:“你們這鏢店膽子也太大了,竟敢打我朋友!我二人絕不能跟你們善了!”說罷掄起三尖兩刃刀,衝上去幫胡忠孝抵擋店內打手。薛應龍也揮舞雙鐧加入戰局,二人各自報上名號。
眾打手見狀嘩然:“二位教師爺怎麼反倒幫外人!”
少東家在上房急得直跺腳:“吃我的穿我的,現在還打我的人!快去請老東家跟五路達官來!”
正鬨得不可開交時,隻見一眾手持刀槍兵刃的漢子從南院湧來,瞬間加入混戰。
馬夢太正打得酣暢,忽然想起:“我今天本約了朋友在廣慶茶園等四霸天,跟這姓胡的也不熟,何必摻和這事!看這陣仗越鬨越大,我還是趁早走為妙。”念頭一起,他拔下天棚架上的平果青鳥,趁亂跳出圈外,徑直出了大門。
康熙聖上端坐在板凳上,見狀輕歎:“可惜了這人,做事虎頭蛇尾,終究難成大器。”
眼看忠孝等四人被層層圍困,聖上心中不忍:“要是帶了保駕的人來就好了……”他揚聲喊道:“胡忠孝、李慶龍、薛應龍,你們隻管打,出了人命有朕給你們做主!”無奈現場人聲鼎沸,聖主的話淹沒在喧囂裡,幾人並未聽見。
來的五路達官個個身手不凡,南路鏢頭“貪花浪子”小蝴蝶侯瑞、“飛行太保”侯芳、“神刀無敵”李猛等人將四人困在核心。胡忠孝身上帶了傷,薛應龍累得氣喘籲籲,李慶龍也漸漸力不從心。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門外傳來喊聲:“哥哥,是這兒嗎?”隻見兩人分開人群走進來:前頭那個身材魁梧,穿藍縐綢長衫,白襪雲履,麵如紫玉,濃眉大眼;後麵那個七尺來高,著青縐綢長衫,腳蹬青緞快靴,麵如晚霞,眉分八彩,左手還架著隻鷂子。
聖上回頭一見,正是自己的跟班,當即低聲傳旨:“進鏢店去,幫忠孝他們拿賊!”
第三回馬成龍窮困投母舅柳金鐸大義贈多金
詞中唱道:可歎人到中年時運不濟,世人皆來欺辱於我。粗布衣衫難以遮體,常常忍受饑餓之苦。舊日親友漸漸疏遠,自己輾轉反側空蹉跎。一家骨肉兩兩相望,方知世態炎涼真切。任那桃柳爭豔報春,我自獨守鬆柏氣節。蛟龍被困寒冰之河,隻待春雷一響破壁。
前頭穿藍綢長衫的姓王,是河間府獻縣人,擔任乾清門花翎二等侍衛,名喚河龍;穿青綢衫的姓龍,名恩,屬正紅旗滿洲頭甲喇,任大宮門頭等侍衛。這天清晨,龍恩從西四牌樓驢肉胡同的家中出發,前往平則門宮門口找王河龍。王河龍有個豆腐坊,由他叔父嬸母在宮門口開了多年,鋪裡有十多個夥計。如今叔父嬸母已回老家,王河龍便住在豆腐坊裡,鋪中事務由掌櫃趙成打理。
龍恩來到豆腐坊門口,見夥計們正往外搬鋪蓋,便問:“你們這是為何?”隨即拉著趙成進櫃房,隻見王河龍怒氣衝衝,不知緣由。龍恩常來此地,與王河龍是至交好友,見狀不能不管,便問趙成緣故。
王河龍說:“大哥,彆管了,讓他們走吧!”
趙成這才說:“龍老爺,我們東家後院有塊單耳技勇石,重三百八十斤,他天天練著搬這塊石頭,總搬不起來。夜裡他在櫃房睡,我在下麵搭鋪,三更過後,見東家從床上跳下來,一手掐住我脖子,一手抓住我大腿,把我舉起來扔在地上,然後自己接著睡。幸虧沒拿我耍大刀,不然我就摔壞了。今早我問他,他惱羞成怒,說‘你們彆找岔,都給我走!’就為這事。”
龍恩勸道:“兄弟,彆鬨了。”趕緊把事情說合好,大家重歸於好,趙成繼續照料豆腐坊生意。
龍恩又說:“賢弟,明早咱們在平則門外路南羊肉館見。”說罷便回家了。
王河龍無事過了一天,次日早晨換好衣服,離開豆腐坊來到城外羊肉館,見龍恩已在等候。二人落座,吃茶吃飯,算完飯錢出了飯館。
龍恩提議:“賢弟,咱們逛逛青兒,順城根往南去西便門。”
四月天氣炎熱,走到西便門又往東走,王河龍吃得多,天熱一走路就渴,想喝茶。龍恩說:“兄弟,使不得!你吃了那麼多油膩東西,一喝水,肚子裡一折騰就壞了。”
王河龍渴得厲害,見旁邊有人挑著水,也不言語,上去端起後麵的水桶就喝,前頭的水全灑了。挑水人瞪眼道:“喝就喝,怎麼把我桶摔壞了!”王河龍不答話,喝完把桶扔在地上。龍恩拿出兩千小票給挑水人,讓他收拾桶。
二人來到順治門,王河龍腹中作響想上廁所。龍恩故意說:“咱們當官的茅房,在菜市口掛紅的地方。”王河龍是外鄉人,剛當侍衛不久,信以為真,順大街往南走,來到鏢店門口,見上麵掛著花紅,以為是茅房就往裡走,見眾人圍著,不知何事,還念叨:“這兒的人真沒見識,上廁所都圍著看。”他腹中急切,分開眾人往裡走,看見天棚下無數人圍著一男一女打架,康熙爺站在板凳上。二人一見,立刻跪倒叩頭。
聖主吩咐二人幫胡忠孝等人拿賊,說:“不準放賊人逃走,把開店的人拿下!”二侍衛奪過賊人木棍,與賊人打在一起。佟起亮在一旁指揮保鏢和達官動手,見有個老頭站在板凳上,手拿絲鞭喊打,心想:“此人五官端正,想必不是普通人。常聽人說康熙爺常私訪,不知這老頭是誰?”他到屋內牆上摘下線槍,來到南邊麵向西,拿火繩點火對準聖上就放。隻聽“當”一聲,砂子擦著聖身邊飛過,正打在禿瓦匠迎麵頭上,穿堂而過,瓦匠栽倒在地當場身亡。旁邊小工瞪眼怒吼:“好個混蛋,打死我白大哥!”手拿九斤十二兩的大瓦刀,直撲群賊。
這小工是山東登州府文登縣馬家莊人,姓馬,名成龍,字德海。他自幼讀書,能作全篇文章,下場應試卻未中,便改學弓箭。如今父母雙亡,他輕財仗義,有孟嘗君好客之名,卻家業敗落隻剩孤身一人,親朋都輕視他。
成龍素有大誌,無奈時運不濟。當初有錢時呼朋喚友,如今一窮,眾人皆遠離。君子朋友見麵常周濟他,卻隻是解燃眉之急;小人見了遠遠避開,背後議論:“成龍當初有錢自大,如今活該現眼!”正是:立誌不交無義友,存心當報有恩人。
那年冬月,天氣寒冷,大雪紛飛。成龍身穿單衣單褲,住在村後人家場院房裡,從早晨起水米未進,身上無衣,長歎一聲,想起有錢時何等快樂,朋友成群,高樓賞雪,暖閣吟詩,如今朋友何在?真是時來誰都來,時不來誰還來?
他思前想後,忍不住掉下英雄淚,想:“父母早喪,無兄弟姊妹,孤苦零丁,沒個知冷知熱的人。隻有母舅在寧夏貿易,音信阻隔,道路遙遠,缺盤費不能投奔。”越想越慘,大放悲聲,覺得生不如死。正悲慘時,狂風大作,冷氣襲人,睜眼望外,好一場大雪,遍地瓊瑤,雪花如蝶翅飛舞。
成龍看了想:“我今日不如一死,雖無兒子,倒有百草穿孝。”便拿根繩子拴在門坎上,套好脖子正要上吊,外麵來了位老人,說:“成龍在嗎?我昨天才回來,一年多沒見,聽說你窮困至此,特冒雪來送幾兩銀子,解你燃眉之急。”
成龍睜眼一看,是老師柳金鐸先生,他從親戚家回來,與成龍交情深厚,雖為師生,卻是患難之交。成龍羞慚滿麵,解下繩子慌忙施禮:“老師,您好!從哪兒來?”先生見成龍穿單衣,麵帶淚痕,不複從前模樣,長歎一聲,從懷中掏出五十兩白銀交給成龍,又脫下皮馬褂給他穿上。二人談心許久,雪停後,先生拉著成龍到村頭酒館吃酒,問他以後有何打算。
成龍將打算投奔母舅的緣由詳細說了一遍,柳先生聽完說道:“好,我這裡有五十兩白銀給你作路費,你打算何時動身?”成龍回答:“有了銀子,明天就走。”二人一直談到天色漸晚才分彆。
第二天,成龍用銀子置辦了衣物,辭彆柳金鐸,離開馬家莊,沿著陽關大道向寧夏進發。一路上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知不覺中臘儘春來。這日已是新春四月十五日,成龍來到寧夏府城內蘇州街,見路南有一家“太山泉黃酒糟坊”,便走了進去在店內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