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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演義 第91到第95回(1 / 2)

第91回延秋門君臣奔竄馬嵬驛兄妹伏誅

自古以來,賢明的君主與賢德的妃後,無不謹言慎行、修養德行,保持勤儉,上合天意,下順民心,因此能在禍患未起時防患於未然,在禍福轉換之際轉危為安,如此才能使四方無憂,萬民安樂。反之,若在上者驕奢淫逸,不知敬天愛民,而奸惡庸劣之臣與那些依仗恩寵、作威作福、敗壞節操的嬪妃外戚,隻顧一己私利,不顧國家大事,就會導致天怒人怨,乾戈四起,地方失守,社稷傾危。那些賣國權臣與蠱惑君心的小人固然終難逃誅戮,但萬民已遭塗炭,天子也難免流亡。到那時再嗟歎追悔,又有何用!

且說玄宗聽信楊國忠之言,催逼哥舒翰出戰,導致全軍覆沒,主帥被俘。潼關失陷後,河東、華陰、馮詡、上洛等地守將紛紛棄城而逃。唐朝製度規定,各邊鎮每三十裡設一煙墩,每日黃昏放煙報平安,稱為“平安火”。此時平安火已三夜未到,玄宗心中惶恐。忽有飛馬連報,稱哥舒翰兵敗失地,賊兵乘勝進軍,勢不可擋。玄宗大驚,立即召集廷臣商議。

楊國忠怕人埋怨他催戰之過,反而先大聲說:“哥舒翰本應早戰,乘賊無備出擊,隻因戰不及時,才讓賊軍生狡計,中了他們的圈套。”同平章事韋見素道:“輕敵致敗,悔之莫及。如今之計,應速征各道兵馬入援,再命大將督率京中新募丁壯守衛京城。”翰林承旨秦國楨道:“還需速令郭子儀、李光弼等急移兵馬,抵禦賊軍入京之路。”楊國忠卻隻沉吟不語。玄宗問:“宰相意下如何?”楊國忠奏道:“征兵禦賊、督兵守城固然重要,但潼關既陷,長安危殆,賊勢正盛,漸逼京師,外兵未能迅速集結,遠水難救近火。依臣之見,不如陛下暫幸西蜀,先保聖躬安穩,不受賊氛侵擾,再徐待外兵到來,方為萬全之策。”

玄宗尚未開言,翰林承旨秦國楨出班奏道:“逆賊犯上,雖一時猖獗,豈能敵天朝兵力?如今郭子儀、李光弼、顏真卿、張巡等屢戰屢勝,又報東平太守吳王率義師多次大敗賊軍。聽聞安祿山痛罵黨羽嚴莊、高尚:‘你前日勸我反叛,說萬無一失,如今我屢被官軍逼迫,萬全何在?’高、嚴二人無言以對,安祿山欲殺他們,被左右勸止。可見賊氣已挫,不久將被剿滅。我軍潼關之敗,錯在違背眾議催戰,非儘是哥舒翰之罪。若外兵雲集,恢複可期,怎能因一敗就想奔逃?陛下若行,京都誰守?難道不為宗廟社稷考慮嗎?幸蜀之說,臣以為不可。”玄宗命在廷諸臣各抒己見,眾人卻唯唯諾諾,隻回奏:“容臣等赴中書省共議良策再覆旨。”玄宗悶悶不悅,罷朝回宮。

看官,你道楊國忠為何忽提幸蜀?原來他曾任劍南節度使,西川是他的熟路。前日一聞安祿山反叛,他就私派心腹在蜀中密營儲蓄,以備急難,如今倡議幸蜀,實為圖自己方便。當下楊國忠見眾論不一,上意未決,心想:“前日天子欲親征、欲禪位,多虧我姊妹勸止,今日幸蜀之計,也須她們去勸說才好。”於是乘間從便門到虢國夫人府中密議。此時虢國夫人正從宮中宴會出來,與韓國夫人各歸私第,每家一隊,身著五色衣,車仗儀從輝煌,相映如百花綻放,正下輦步入廳堂。恰好楊國忠慌慌張張趕來,連聲道:“快走!快走!”虢國夫人忙問何事,楊國忠道:“潼關失守,賊兵將至,如今之計,唯有勸聖駕速幸蜀中。我們在彼有家業,可保富貴。無奈眾論紛紜,聖意不決,須你姊妹急入宮與貴妃一同勸駕。若再遲延,賊信緊急,人心一變,我輩便成齏粉了!”

虢國夫人聞言慌張,忙約韓國夫人一同入宮,見了楊妃,將楊國忠所言述了一遍。姊妹三人同見玄宗,力勸幸蜀,你一言我一語,繼以涕泣,玄宗不得不從,遂密召楊國忠入宮共議。楊國忠又極言幸蜀之便,且說:“陛下若明言幸蜀,廷臣必多異議,延誤事機,今宜虛下親征之詔,一麵竟起駕西行。”玄宗依言,下詔親征,任命京兆尹魏方進為禦史大夫兼置頓使,少尹崔光遠為西京留守將軍,命內官邊令誠掌管宮門鎖鑰,又特命龍武將軍陳元禮整飭護駕軍士,給與錢帛,選閒廄馬千餘匹備用,一切都不讓外人知道。當日玄宗秘密移駐北內。

次日黎明,玄宗隻與楊妃姊妹、皇太子及在宮中的皇子、妃主、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元禮及親近宦官宮人出延秋門而去。臨行時,玄宗想召梅妃江采蘋同行,楊妃勸道:“車駕宜先發,餘人可另日徐進。”玄宗又想遍召在京的王孫王妃同行,楊國忠道:“若如此,既延誤時日,又讓外人知曉,不如陛下先行,再降密旨召他們到行在。”於是玄宗啟程,梅妃及在外的諸王孫妃主都未能隨行。車駕出發後,人們還不知情。百官仍來上朝,宮門緊閉,仍聞漏聲,三衛儀仗儼然。待宮門一開,宮人亂出,嬪妃奔竄,喧傳聖駕不知去向,中外擾攘。秦國模、秦國楨料定玄宗必幸蜀,飛騎追隨,其餘官員士庶四出逃避,小民爭入宮禁及官宦之家盜取財寶,甚至有騎驢上殿的。公子王孫一時無法逃避的,在路旁號泣,後來杜甫作《哀王孫》詩記此事。

且說玄宗倉猝西幸,駕過左藏,見許多軍役手持草把伺候,玄宗停車詢問,楊國忠奏道:“左藏積財甚多,一時無法運走,恐為賊所得,臣想儘焚之,不留給賊。”玄宗慘然道:“賊若無所獲,必更苛求百姓,不如留此給他們,勿再困我百姓。”遂叱退軍役,驅車前進。才過便橋,楊國忠就派人焚橋以防追敵,玄宗聽聞後道:“百姓各欲避賊求生,為何絕其生路?”乃敕高力士率軍士速去撲滅。後人說玄宗在患難奔走時仍有此二件美事,所以後來能歸故鄉,終享天年。

玄宗車駕抵達鹹陽望賢宮時,地方官員早已逃散,直到正午時分,眾人仍未進食。有百姓獻上粗米飯,裡麵混雜著麥豆,王孫貴族們紛紛用手捧著吃,很快就吃完了。玄宗給了百姓豐厚的報酬,好言撫慰,百姓大多失聲痛哭,玄宗也淚如雨下。人群中有位白發老翁,名叫郭從謹,流著淚進言說:“安祿山包藏禍心早已不是一天了,當時有人到朝廷舉報他謀反,陛下卻往往將其殺害,這才讓他的奸計得逞,導致陛下流亡至此。所以古代聖王務必廣納忠良,以增廣見聞。還記得宋璟做宰相時,多次進獻直言,天下得以安寧。然而近年來,大臣們都忌諱進言,隻知阿諛奉承,因此宮外之事,陛下都無法知曉。我們這些草野之人,早就知道會有今天了。隻是皇宮深邃,我們的心意無法上達,若不是事情到了這地步,又怎能麵見陛下傾訴呢?”玄宗頓足歎息道:“這都是我不明智,後悔也來不及了。”他溫言謝過並送走了郭從謹。隨行的軍士缺乏食物,玄宗便允許他們分散到各個村莊尋找食物。當晚,眾人住在金城館驛,條件十分簡陋。

第二天,車駕來到馬嵬驛,將士們饑餓疲憊,心中滿是憤怒。恰逢河源軍使王思禮從潼關逃來,玄宗這才得知哥舒翰被俘。於是任命王思禮為河西隴右節度使,讓他立即前往軍鎮收集散兵,等候向東征討。王思禮臨行前,秘密對陳元禮說:“楊國忠引發禍亂,罪大惡極,人人都痛恨他。我曾勸哥舒翰將軍上表請求殺了他,可惜他不聽我的話。如今將軍為何不殺了這個奸賊,以順應民心呢?”陳元禮說:“我正有這個想法。”於是他與東宮內侍李輔國商議,正打算秘密稟報太子。恰巧有二十多位吐蕃使者,因為前來商議和好之事,跟隨車駕同行。這一天,他們攔在楊國忠的馬前,訴說沒有食物。楊國忠還沒來得及回答,陳元禮就大聲喊道:“楊國忠與吐蕃使者勾結謀反,我們為何不殺了這個反賊!”於是眾軍一起鼓噪起來。楊國忠大驚失色,急忙策馬逃跑。眾軍蜂擁而上,亂刀齊下,很快就將他砍倒,分割了他的肢體,片刻之間就把他分食殆儘。軍士們用長槍挑著他的頭顱掛在驛門外,還殺了他的兒子戶部侍郎楊暄。

楊國忠剛被殺,恰巧韓國夫人乘車到來,眾軍一起上前,也將韓國夫人砍死。虢國夫人與其子裴徽以及楊國忠的妻子孩子,都逃到了陳倉,被縣令薛景仙率領吏民追捕,也都被誅殺。

玄宗當天聽說楊國忠被眾軍殺死,急忙走出驛門,用好言安慰眾軍,讓他們各自歸隊。但眾軍隻是喧鬨不止,圍住驛門不散。玄宗傳問:“你們為何還不散去?”眾軍嘩然道:“反賊雖然被殺,但賊根還在,我們怎麼敢散去?”陳元禮上奏說:“眾人的意思是,楊國忠已經被誅殺,貴妃不應該再侍奉陛下,等候陛下聖斷。”玄宗驚訝失色道:“妃子深居宮中,楊國忠即便謀反,與她有什麼關係?”高力士上奏說:“貴妃確實沒有罪,但眾將士已經殺了楊國忠,而貴妃還在陛下身邊,他們怎麼能安心呢?希望陛下深思,將士們安心了,陛下的安全才能得到保障。”玄宗默默點頭,轉身回驛,不忍心進入行宮,隻在驛旁的小巷中,倚著拐杖垂首而立。京兆司錄韋愕,即韋見素的兒子,當時正侍立在一旁,於是跪奏道:“眾怒難犯,安危就在片刻之間,希望陛下割舍恩情,忍受悲痛,以安定國家。”

玄宗這才步入行宮,見到貴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撫摸著她哭泣,門外的喧嘩聲越來越大。高力士說:“事情需要儘快決斷。”玄宗拉著貴妃,走到驛道北牆口,大哭道:“妃子,我和你從此永彆了!”楊妃也哭泣著說:“願陛下保重,我罪孽深重,死而無憾,請允許我禮佛後再死。”玄宗哭道:“願借助佛力,讓妃子在善地投生。”他回頭對高力士說:“你可以把她引到佛堂,好好處置。”說完,大哭著進入行宮。楊妃上佛堂禮佛完畢,高力士奉上羅巾,催促她在佛堂前的一棵果樹下自縊,楊妃時年三十八歲,這一年是天寶十五載六月。

楊妃死後,高力士立即走出驛門,對眾人宣布說:“妃子楊氏,已經奉聖旨賜死了!”眾軍還不肯相信,高力士奉玄宗之命將楊妃的屍體用繡衾覆蓋在榻上,放在驛庭中,命令陳元禮率領眾軍將進去查看。陳元禮揭開半邊被子,抬起楊妃的頭給眾人看,於是眾人才知道她確實死了,都脫下鎧甲,放下武器,叩首高呼萬歲後退出。玄宗命令高力士迅速準備棺槨收殮,草草將她葬在西郊之外、道北的土坎下。剛安葬完畢,恰好南方進獻荔枝的人到來。玄宗觸物思人,放聲大哭,立即命人用荔枝在楊妃墓前祭奠。

玄宗回頭對高力士說:“妃子過去常有奇異的夢,今天應驗了!”高力士問:“貴妃做了什麼夢,老奴並不知曉。”玄宗說:“妃子曾說,夢見和我同遊驪山,到興元驛一起吃飯。後院忽然失火,倉促間往外跑,回頭望見驛門中,樹木都被烈焰包圍;不久有兩條龍到來,我騎白龍,走得很快;妃子騎黑龍,走得很慢。左右無人,隻見一個蓬頭黑麵的東西,樣子像鬼魅,自稱是此峰之神,奉上帝之命,授予妃子為益州牧蠶元後。她就這樣醒來了,第二天就聽到了安祿山反叛的消息。如今想來,和我遊驪山,‘驪’就是‘離’的意思;正吃飯時失火,是失去食物的征兆;火是戰爭的象征;驛中的樹木都被焚燒,‘驛’與‘易’同音,加上旁邊的‘木’就是‘楊’字。我騎白龍,是西行的象征;妃子騎黑龍,是幽陰的象征。峰神就是山鬼,‘山鬼’合起來是‘嵬’字,即馬嵬驛;益州牧蠶元後,牧蠶是為了得到絲,‘益’旁邊加‘絲’就是‘縊’字,正是在馬嵬驛自縊的征兆。”

高力士說:“夢兆不祥,確實如陛下所說。老奴還記得當年遇到一位術士李遐周,他曾詠過一首詩:‘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若逢山下鬼,環上係羅衣。’他說這首詩所說的應驗在以後,如今想來,‘燕市’一句,指的是安祿山叛亂;‘函關’一句說的是哥舒翰戰敗。‘山下鬼’是‘嵬’字,即馬嵬驛;貴妃小字玉環,今天老奴拿羅巾讓她自縊,就是所謂的‘環上係羅衣’。定數如此,聖上應該自我寬慰,不必過於悲傷。”

正說著,陳元禮入宮奏請玄宗下令整頓軍隊起行。玄宗傳諭立即出發。當時樂工張野狐在旁邊,玄宗流著淚對他說:“此去劍門,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一不是讓我悲悼妃子的緣由。”

第92回留靈武儲君即位陷長安逆賊肆凶

國家在太平有道的時候,朝廷之上既然能做到君君臣臣的有序狀態,那麼宮闈之內自然也能父父子子各守本分。由此從同一宗本的親情出發,推及到九族的眾多成員,凡是皇室宗親,無不安享尊榮,共同蒙受君主敦厚和順的德澤。等到國勢衰落,做君主的不能端正自身,做臣子的一心迷惑君主,因而宮內寵信過甚,外部寇亂滋生。一旦變亂倉促發生,就導致君主流離遷徙,幸好天命未改,人心未失,天子雖不免流亡,儲君卻得以登基;然而事勢已成定局,倉促間內禪皇位,終究是授位的君主不能善終,繼位的君主不能善始。更何況形勢危急,匆匆出逃,宗廟社稷都不再顧及,所留戀不舍的隻有一兩個寵信之人,其餘骨肉親戚都像丟棄東西一樣拋棄,致使王孫公子飄零四方,玉葉金枝儘遭賊寇殘害。像唐朝天寶末年的事情,真是思之痛心,言之發指。

且說玄宗車駕到達馬嵬驛,眾將誅殺了楊國忠及韓國、虢國二夫人,玄宗無可奈何,隻得賜死楊妃,陳元禮這才約束眾軍,奏請啟行。眾人因為楊國忠的部下將吏都在蜀中,不肯西行;有的請求前往河隴,有的請求前往太原,有的請求返回京師,眾論紛紛不一。玄宗心裡想去蜀地,卻又怕違背眾人的意願,隻顧低頭沉吟,不立即明說去向。韋愕上奏道:“太原、河隴都不是可以駐蹕的地方。如果返回京師,必須有抵禦賊兵的準備。如今士馬甚少,難以謀劃;依臣愚見,不如暫且到扶風,再慢慢謀劃進退。”玄宗聞言點頭稱是,命將此意傳諭眾人,眾人都聽從命令,當天從馬嵬驛起駕出發。等到臨行時,許多百姓父老攔路挽留,紛紛擾攘,都說:“宮闕是陛下的家居,陵寢是陛下的墳墓,今日舍棄這些,將要去哪裡?”玄宗用好言撫慰,一麵宣諭,一麵前行,百姓卻越聚越多。

玄宗於是命太子在車駕之後,諭止眾百姓。於是眾百姓擁住太子的馬說:“皇爺既然不肯留駕,我們願率子弟,跟隨太子東向破賊,保守長安。”太子說:“至尊冒險前行,我作為兒子,怎忍一日暫離左右?”眾百姓說:“如果皇太子與至尊都往蜀中去了,中原百姓誰來做主?”太子說:“你們眾百姓既然想留我,奈何尚未麵辭,也須回去稟報至尊,再請示進退。”說罷,策馬欲行,卻被眾百姓簇擁住,無法行動。那時太子之子廣平王李俶、建寧王李倓,都乘馬隨後。這二王都極有智勇,當下建寧王見人情如此,便上前拉住太子的馬鞍進諫道:“逆賊犯闕,四海分崩,不依順人情,何以興複?如今殿下若跟隨至尊入蜀,倘若賊兵燒絕棧道,那麼中原土地就會拱手授賊;人情已然離散,豈能再聚合,他日即使想再到這裡,也不可能了!如今之計,不如收集西北守邊之兵,召回河北的郭子儀、李光弼,與他們並力東討逆賊,克複兩京,削平四海,掃除宮禁,以迎接至尊,使社稷危而複安,宗廟毀而複存,這難道不是大孝嗎?何必隻做區區溫情定省的形式,做兒女子般的慕戀呢?”廣平王也在旁讚言道:“人心不可失,李倓之言甚善,願殿下深思。”東宮侍衛李輔國到皇太子馬前,叩首請求留下。眾百姓又喧呼不止。太子於是派廣平王李俶,馳馬到駕前啟奏,請旨定奪。

此時玄宗正停馬停車,等待太子,久不見到,正欲派人偵探,恰好廣平王來見駕,具述百姓遮留的情況。玄宗說:“人心如此,即是天意。朕不讓焚絕便橋,朕與百姓同奔,正因為人心不可失。如今人心屬意太子,是朕的幸運。”於是命將後軍二千人及飛龍廄的馬匹,分給太子,且傳諭將士說:“太子仁孝,可奉宗廟,你們應好好輔佐他。”又傳語太子說:“西北各部落,我向來厚加撫慰,如今必能為你所用,你好好努力,我即將傳位於你。”太子聞詔,西向號泣。廣平王即宣諭眾百姓說:“太子已奉詔留後安撫你們。”於是眾百姓都呼萬歲,歡然而散。

太子既已留下,不知往何處去。李輔國說:“天色已晚,此地不可久駐,如今眾人想往何處?”眾人都不回答。建寧王說:“殿下昔日曾為朔方節度使,那裡的將吏,每年按時致送書啟,我略識他們的姓名;如今河隴的兵眾大多敗降賊軍,他們的父兄子弟多在賊中,恐生異心。朔方道近,士馬全盛,河西行軍司馬裴冕在那裡,此人是衣冠名族,必無二心,可前往投奔,再慢慢謀劃大舉。賊初入長安,無暇奪取土地,乘此急行,是為上策。”眾人都認為有理,於是向朔方一路而行。到渭水之濱,遇到潼關來的敗殘人馬,誤認為賊兵,與之廝殺,死傷甚眾。等收聚餘卒,欲渡渭水,苦無舟楫,於是擇水淺之處,策馬涉水而渡。步卒無馬的,都涕泣而返。太子到新平,連夜奔馳三百餘裡,士卒器械失亡過半,所存軍眾不過數百而已。

話分兩頭。且說玄宗既留下太子,車駕向西而進,來到岐山,訛傳賊兵前鋒將至。玄宗催趲眾軍,星夜馳至扶鳳郡宿歇。眾士卒因連日饑疲,都暗懷去留之心,流言頻起,言語多有不遜。陳元禮不能挾製,玄宗甚為憂慮。秦國楨上奏道:“眾心洶洶之際,不可以威權驅迫,應當以情意感動他們。”玄宗認為有理。恰好成都守臣進貢常例春彩十萬餘匹到扶風,玄宗命陳列於庭,召眾將士入至庭下,親自臨軒宣諭道:“朕年來昏耄,任托失人,以致逆賊作亂,勢甚猖狂,不得不暫避其鋒。你們倉猝從行,不及告彆父母妻子,跋涉至此,勞苦已極,這是朕政治不德所致,心中甚愧。今將入蜀,道路阻長,人馬疲瘁,遠行不易,你們可各自還家,朕自與子孫及中宮內人等,勉力前往。今日與你們告彆,可共分這些春彩,以助資糧。歸見父母妻子及長安父老,為朕致意,望各自珍重,無需掛念。”言罷,涕淚沾襟。眾人聞言傷感,也都涕泣,叩頭奏道:“臣等死生,原從陛下,不敢有二心。”玄宗也揮淚不止,良久起身入內,還回顧眾人說:“去留聽憑你們,不忍相強。”秦國模在後宣言道:“天子仁愛如此,眾心豈有不知感激的?”於是眾人大哭而出。玄宗命陳元禮將春彩儘數賞給軍士,流言自此頓息。

軍心既定,玄宗即於次日起駕,望蜀中進發。行至河池地方,蜀郡長史崔圓前來迎駕,且說蜀土豐饒,甲士全備。玄宗歡喜,即令其在駕前引道,進入蜀境。路過一座大橋,玄宗問是何橋,崔圓說:“此名萬裡橋。”玄宗聞言,恍然點頭說:“一行僧的話應驗了,朕可無憂了!”你道什麼是一行僧的話?原來唐朝有一神僧,法名一行,精通天文曆法,曾造渾天儀、覆矩圖,極為神妙,其數學與袁天罡、李淳風不相上下。玄宗曾幸東都,與他同登天宮寺西樓,徘徊瞻眺,慨然歎道:“朕撫有此山川,必得長享無憂才好。”因而問一行:“朕能始終無禍患嗎?”一行說:“陛下遊行萬裡,聖壽無疆。”玄宗當時聞此言,隻當是祝頌之語。誰知今日遠行西川,所過此橋,恰名萬裡。因此想到一行之言,至今始驗。又想他說聖壽無疆,可知朕身無恙,所以心中欣喜說:“朕可無憂了!”

當下玄宗催促軍士前行,沒過多久,就抵達成都並在此駐蹕。這裡的殿宇宮室以及一切供禦之物,雖都是草草搭建,不太齊整,但好在山川險峻,城郭完好堅固,賊寇勢力已遠,暫且可以安心居住。隻是眼前少了那個最為寵愛的人,回想起前日馬嵬驛發生的事,常常悲歎不已。高力士再三寬慰勸解,韋見素、韋諤、秦國模、秦國楨等人都上表請求趕緊製定討賊的計劃。玄宗降詔,讓皇太子分彆總管節製各軍,但都沒有立即讓他出鎮,隻是特敕永王李璘充任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度都使,讓少府西監竇紹擔任他的傅,任命長沙太守李峴為副都大使,當天就一同前往江陵坐鎮。又下詔讓太子充任天下兵馬大元帥,兼任朔方、河北、平盧節度都使,負責收複長安、洛陽。

卻不知在這道詔書下達之前,太子已經登基為天子了。你知道他怎麼就登基為天子了嗎?原來太子當日渡過渭水,來到彭城,太守李遵出城迎接,並奉獻了衣糧。到平涼檢閱監牧的馬匹,得到了幾萬匹,又招募到三千多名勇士,軍勢逐漸振作起來。當時朔方留後杜鴻漸、六城水陸運使魏少遊、節度判官崔漪、度支判官盧簡金、監池判官李涵等五人,一起商議說:“太子如今在平涼,但平涼是個閒散之地,不是屯兵的地方。靈武地區,兵糧充足,要是把太子迎請到這裡,向北收編各城的軍隊,向西征發河隴的勁騎,向南進軍平定中原,這可是萬世難逢的時機啊。”商議決定後,李涵給太子呈上箋書,並且登記了朔方的士兵、馬匹、武器、糧食、布帛等軍需物資的數量進獻。杜鴻漸、崔漪親自到平涼,當麵啟奏太子說:“朔方是天下勁兵聚集的地方,如今吐蕃請求和好,回紇歸附,四方郡縣都堅守陣地抵抗賊寇,等待複興。殿下要是在靈武訓練軍隊,向四方傳布檄文,收攬忠義之士,穩步行軍,逆賊不難消滅。我們已經讓魏少遊、盧簡金在那裡修繕宮室,準備物資糧食,專門等候殿下駕臨。”廣平王、建寧王都認為他們說的有道理,於是太子就率領眾人到靈武駐紮。

過了幾天,恰逢河西司馬裴冕奉詔入朝擔任禦史中丞,他到靈武參拜太子,就和杜鴻漸等人商議決定,給太子呈上箋書,請求遵照皇上從馬嵬驛出發時想要傳位的命令,早日登基,來安定人心。太子不答應說:“皇上正在路途奔波,我怎麼能擅自繼承皇位呢?”裴冕等人上奏說:“將士們都是關中人,難道不日夜思念家鄉嗎?他們之所以不害怕路途崎嶇,遠涉沙塞,也是希望能攀龍附鳳,來建立微小的功勞啊。如果殿下墨守成規而不通權達變,讓人心一旦離散,偉大的功勳就不能再成就了!希望殿下能勉強順從眾人的情意,為社稷考慮。”太子還是沒有答應,箋書一共上了五次,才被批準。天寶十五載秋七月,太子在靈武即位,就是肅宗皇帝,隨即把本年改為至德元載,遙尊玄宗為上皇天帝。裴冕、杜鴻漸等人都加官進爵。

正準備上表奏聞玄宗,恰好玄宗任命太子為元帥的詔書到了。肅宗這時才知道玄宗車駕已經駐蹕蜀中,隨即派遣使者攜帶表文進入蜀地,把即位的事情奏聞。玄宗看了表文後高興地說:“我兒順應天命人心,我還有什麼可擔憂的呢?”於是下詔:“從今以後,章奏都改稱太上皇。軍國大事,先請示皇帝的旨意,仍然奏聞我。等到收複兩京之後,我就不再乾預政事了。”又命令文部侍郎、平章事房琯與韋見素、秦國模、秦國楨攜帶玉冊玉璽前往靈武傳位,並且告訴眾臣不必再回來複命,就留在行宮,聽從新君任用。肅宗流著淚拜領冊寶,把它們供奉在彆殿,不敢立即接受。

後來宋儒大多認為肅宗沒有奉父命,就擅自稱帝,說是乘危篡位,以子叛父。話雖這麼說,但在危急存亡的時候,想要維係人心,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況且玄宗多次想要內禪,傳位的說法已經宣之於口。如今肅宗在靈武即位這件事,隻說是恭敬地遵守前命,在道理上還是可以寬恕的。說他是篡叛,似乎太過了。如果論他的差錯,在於即位之後,寵愛張良娣,在軍務繁忙的時候,還和她博戲取樂,這真是可笑啊。

然而即使如此,即位還可以,在本年就改元,這真是沒有把父親放在心上了;如果當時鄴侯李泌早就在他身邊,一定不會讓他這樣做。後人有詩感歎道:“靈武遽稱尊,猶日遭多故。本歲即改元,此舉真大錯。當時定策者,無能正其誤。念彼李鄴侯,咄哉來何暮?”

閒話少說。且說當日天子向西巡狩,太子向北前行,那些時候為什麼沒有賊兵來追襲呢?原來安祿山沒想到車駕會立即出發,告誡約束潼關的軍士不得輕易進軍。賊將崔乾佑屯兵觀望,等到車駕已經出發幾天之後,安祿山聽到報告,才派遣他的部將孫孝哲,督兵進入京城。賊眾進入京城後,看到左藏庫充盈,就爭相搶奪財寶,日夜縱酒作樂,一麵派人前往洛陽報捷,專門等候安祿山到來。因此沒有時間派遣軍隊追襲,所以車駕能夠安全進入蜀地,太子前往朔方也沒有阻礙,這也是天意啊。

安祿山到了長安,聽說馬嵬發生兵變,殺了楊國忠,又聽說楊妃被賜死,韓、虢二夫人被殺,大哭道:“楊國忠是該殺的,可怎麼又害了我的阿環姊妹呢?我這次來正想和他們歡聚,如今已經絕望,這怨恨怎麼能消除!”又想起他的兒子安慶宗夫婦被朝廷賜死,更加憤怒。於是命令孫孝哲大肆搜捕在京的宗室皇親,無論皇子皇孫,郡主縣主,以及駙馬郡馬等國戚,全部殺戮。又命令將被殺的宗室男婦,都剖去他們的心,來祭奠安慶宗。安祿山親自前往設祭,那天在崇仁坊高掛錦帳,排下安慶宗的靈座,行刑的劊子聚集眾屍,正準備動手剖心。說來也奇怪,一時間天昏地暗,雷電交加,狂風大作。劊子手中的刀都被狂風刮去,插在城垛兒上。霹靂一聲,把安慶宗的靈位擊得粉碎,錦帳全被雷火焚燒。安祿山大為恐懼,向天叩頭請罪,於是不敢設祭,命令將眾屍一一埋葬。

看官聽說,前日玄宗出奔的時候,原本要和眾宗室皇親同行的,因為楊國忠勸諫阻止而作罷。如今眾人都遭屠戮,都是楊國忠害的,這個賊真是死有餘辜啊。

當日眾屍雖然免去了剖心的慘狀,但凡是安祿山平日所怨恨厭惡的人,都被殺害,還說:“李太白當日乘醉罵我,今天要是在這裡,定當殺了他!”又凡是楊國忠、高力士所親信的人,也都被殺戮。朝官跟隨車駕出行的,他們的家眷在京,也都被殺。隻有秦國模、秦國楨的家眷,都在事先遠遠避開,沒有遭到殺害。內侍邊令誠投降,把六宮的鎖鑰奉獻給安祿山,派人到處搜查各宮。搜到梅妃江采蘋的宮旁,找到一具腐敗女人的屍體,就錯認梅妃已經死去,不再追尋。幸好梅妃沒有被賊人搜去,上皇歸來後,得以團圓偕老。可笑楊妃在倉皇遭難的時候,還心懷嫉妒,勸諫阻止天子,不讓梅妃同行。那知道馬嵬兵變興起,自己的性命倒先斷送了。後人有詩說:“自家姊妹要同行,天子嬪妃反教棄。馬嵬聚族而殲旃,笑殺當初空妒忌。”

安祿山下令,凡是在京的官員,有不立即來投順的,全部處死。於是京兆尹崔光遠、故相陳希烈,與刑部尚書張均、太常卿張垍等人,都投降了賊寇。那張均、張垍,是燕國公張說的兒子。張垍又娶了帝女寧親公主,身為國戚,世代蒙受國恩,是名臣的後裔,沒想到敗壞家聲,竟然到了這種地步!

安祿山任命陳希烈、張垍為相,仍然任命崔光遠為京兆尹,其餘朝士都授予偽官,他的勢力非常囂張。然而賊將都粗猛貪暴,全無長遠謀略。攻克長安後,誌得意滿,縱酒貪財,不再有向西出兵的想法。安祿山也心戀範陽與東京,不喜歡居住在西京。

第93回凝碧池雷海青殉節普施寺王摩詰吟詩

自古以來,忠臣義士的忠肝義膽是天生的,原本就不分貴賤。有很多人身為高官,世代享受優厚俸祿,平日裡談起忠義二字,也能侃侃而談、言辭確鑿,可等到麵臨大節、身處危難時,就把這兩個字拋到一邊,隻想著保全自身和家族,躲避災禍、追求福氣,於是甘心投靠叛逆,改變立場侍奉仇敵。他們自己明知今日所作所為,必定會招致萬年罵名、遺臭萬年,卻也毫不在意。偏偏有那些地位不高、並非清流的人,君主平日不過把他們當作俳優看待,即便他們在患難之際貪生怕死、背叛君主投降賊寇,人們也隻會說這類人哪裡懂得忠義,不值得過分指責。卻沒想到他們竟能感恩圖報,在令人傷心慘目的時候,獨自激起忠肝義膽,不躲避刀鋸斧鉞,痛罵賊寇而死。這使得當時被囚禁的孤臣,聽聞此事後飽含哀傷、引發感慨,將其形諸筆墨、寫成詩詞。這不僅為死者在後世傳名,也讓自己在他年免除災禍。由此可見,忠義之事不分貴賤,正是那些踐行忠義的人,更能夠感動人心。

且說安祿山雖然僭越稱帝,占奪了許多地方,東西兩京也被他竊據,但他原本隻是亂賊行徑,並沒有深謀大略。他一心隻留戀範陽故土,喜歡居住在東京,不樂意待在西京。進入長安後,他命令搜捕百官、宦者、宮女等,用軍隊護衛著將他們送往範陽,府庫中的金銀幣帛以及宮闈中的珍奇玩好之物,都用車運往範陽貯藏。他還下令,梨園子弟和教坊諸樂工都要像往日一樣侍奉,有敢隱藏躲避不出的,立即斬首。苑廄中所有馴象、舞馬等物,不許失散,都要照舊整頓,以備玩賞。

看官聽說,原來天寶年間,上皇留意於聲色之事。每當舉行大型宴集,先演奏太常雅樂,有坐部和立部。坐部的諸樂工都在堂上坐著演奏技藝,立部的諸樂工則在堂下站立演奏技藝。雅樂奏完後,接著是鼓吹番樂,然後教坊新聲與府縣散樂雜戲依次全部呈現。有時還命令宮女們各穿新奇豔麗的衣服,出到筵前清歌妙舞。那些裝載樂器往來的,有山車、陸船等形製,都極其工巧。更奇特的是,每當宴飲至酣暢之時,命令禦苑掌管大象的像奴,引領馴象入場。大象用鼻子擎著酒杯,跪在禦前祝壽,這些都是平日訓練好的。還曾訓練了數十匹舞馬,每當奏樂時,命令掌管馬廄的圉人,把馬牽到庭前。這些馬一聽到樂聲,就都昂首頓足,回翔旋轉地舞動起來,而且自然契合樂聲的節奏。宋儒徐節孝先生曾作舞馬詩:“開元天子太平時,夜舞朝歌意轉迷。繡榻儘容騏驥足,錦衣渾蓋渥窪泥。才敲畫鼓預先奮,不假金鞭勢自齊。明日梨園翻舊曲,範陽戈甲滿關西。”

當年這類宴集,安祿山都能陪侍。那時他在旁仔細觀察,心中充滿豔羨,早已埋下不良的念頭。如今反叛得誌,便想照樣取樂。由此可知,聲色犬馬、奇技淫物,恰恰足以引發大盜的覬覦之心。

那時安祿山所屬各番部落的頭目,聽聞他得了西京,都來朝賀。安祿山想以神奇之事誇示哄騙他們,於是召集眾番在便殿賜宴,對眾人宣稱:“我如今受天命為天子,不僅人心歸附,就連那些無知的物類,也沒有不感格效順的。就像上林苑中所說的大象,見我飲宴,就來擎杯跪獻;廄中的馬,聞我奏樂,也都欣喜舞蹈,這難道不是神奇之事嗎!”眾番人聽了,都俯伏呼萬歲。

安祿山便傳令,先讓像奴牽出大象來看。不一會兒,像奴把那十數頭馴象一齊牽至殿庭之下,眾番人都注目觀看,想看它們怎樣擎杯跪獻。沒想到這些象兒抬眼望殿上一看,見殿上南麵而坐的不是從前的天子,便都僵立不動,怒目直視。像奴把酒杯先送到一個大象麵前,要它擎著跪獻,那象卻用鼻子卷起酒杯,拋出去數丈遠。左右都大驚失色,眾番人掩口竊笑。安祿山又羞又惱,大罵:“孽畜,如此可惡!”喝令把這些象都牽出去,全部殺掉。於是停罷宴席,眾人不歡而散。當時有人作詩譏諷:“有儀有像故名像,見賊不跪真倔強。堪笑紛紛降賊人,馬前屈膝還稽顙。”

安祿山被象兒弄得難堪,因而懷疑那些舞馬或許也會一時倔強起來,不如不看了,於是命令把舞馬儘數編入軍營馬隊。後來有兩匹舞馬流落在逆賊史思明軍中。史思明一日大宴將領,堂上奏樂,兩匹馬偶然被係於庭下,一聽到樂聲,就相對而舞。軍士不知緣故,覺得怪異,就用力鞭打它們。兩匹馬被鞭打,以為是嫌自己舞得不好,越發擺尾搖頭地舞個不停。軍士大驚,棍棒交加,兩匹馬頓時被打死。賊軍中有人曉得舞馬之事,忙叫不要打時,它們已被打死了,豈不可笑?

話分兩頭,不必贅言。隻說安祿山在西京恣意殺戮,因聽聞前日百姓乘亂盜取庫中財物,便下令讓府縣嚴行追究,並且允許旁人誣告。於是株連蔓引,搜捕窮治,幾乎沒有一天停止。又有刁惡之人挾仇誣告,官吏不問情由就追索,波及無辜,使他們身家不保。民間雖然無日不思念唐王,相傳皇太子已收聚北方勁兵來恢複長安,不日將至。有時喧稱太子的大兵已到,百姓們便爭相奔走出城,禁止不住,市裡因此一空。賊將望見北方塵土揚起,也都相顧驚惶。

安祿山料想長安不可久居,不如早回範陽,於是任命張通儒為西京留守,安忠順為將軍,總兵鎮守關中;又命令孫孝哲總督軍事,節製諸將,自己與其子安慶緒率領親軍及諸番將回守東都,擇日起行。卻在起行前一日,在內府四宜苑中的凝碧池上大宴文武官將,預先傳諭梨園子弟、教坊樂工,一個個都要來侍奉。這些樂工子弟中,隻有李謨、張野狐、賀懷智等數人隨駕西走,其餘如黃幡綽、馬仙期等眾人不及隨駕,流落在京,不得不聽憑安祿山拘喚,隻有雷海青托病不至。

那日在凝碧池邊的便殿上,擺設了許多筵席。安祿山坐在上座,安慶緒在旁邊陪坐,眾人按次序在下方列坐。酒過數巡,殿階之下先大吹大擂,奏過一套軍中之樂,然後梨園子弟、教坊樂工按部分班進入。

第一班依照東方木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青霄巾,腰係碧玉軟帶,身穿青錦袍,手執一麵青幡,幡上寫著“東方角音”四字,字是赤色,用紅寶綴成,取木生火的意思。幡下引領二十名樂工子弟,都戴青紗帽,穿青繡衣,一簇兒站立在東邊。

第二班依照南方火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赤霞巾,腰係珊瑚軟帶,身穿紅錦袍,手執一麵紅幡,幡上寫著“南方征音”四字,字是黃色,用黃金打成,取火生土的意思。幡下引領二十名樂工子弟,都戴絳絹冠,穿紅繡衣,一簇兒站立在南邊。

第三班依照西方金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皓月巾,腰係白玉軟帶,身穿白錦袍,手執一麵白幡,幡上寫著“西方商音”四字,字是黑色,用烏金造成,取金生水的意思。幡下引領二十名樂工子弟,都戴素絲冠,穿白繡衣,一簇兒站立在西邊。

第四班依照北方水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玄霜巾,腰係黑犀軟帶,身穿黑錦袍,手執一麵黑幡,幡上寫著“北方羽音”四字,字是青色,用翠羽嵌成,取水生木的意思。幡下引領二十名樂工子弟,各戴皂羅帽,穿黑繡衣,一簇兒站立在北邊。

第五班依照中央土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黃雲巾,腰係密蠟軟帶,身穿黃錦袍,手執一麵黃幡,幡上寫著“中央宮音”四字,字以白銀為底,兼用五色雜寶鑲成,取土生金以及萬寶土中生的意思。幡下引領四十名樂工子弟,各戴黃綾帽,穿黃繡衣,一簇兒站立在中央。

五個樂官共引領一百二十名樂人,齊齊整整地各依方位站定。才準備奏樂,安祿山傳問:“你們樂部中的人都到齊了嗎?”眾樂工回答說其他人都到了,隻有雷海青患病在家,不能同來。安祿山說:“雷海青是樂部中極有名的人,他若不到,就不算完美。可立即派人去喚他來,就算有病,也須扶病前來。”左右領命,飛快地去傳喚。

安祿山一麵讓眾樂人各自演奏技藝,於是鳳簫、龍笛、象管、鸞笙、金鐘、玉磬、秦箏、羯鼓、琵琶、箜篌、方響、手拍等樂器齊鳴,一時間吹的吹、彈的彈、鼓的鼓、擊的擊,聲韻鏗鏘,悅耳動聽。樂聲正喧鬨時,五麵大幡一齊移動,引領眾人盤旋交錯、往來飛舞,五色絢爛,整個殿內生風,口中齊聲歌唱。歌罷舞完,樂聲才停,眾人依舊各自按方位站定。

安祿山看了心中大喜,掀髯稱快,說道:“我往年陪著李三郎飲宴,也曾見過這些歌舞,隻是侍坐於人,未免拘束,怎比得上今日這般快意。如今所不足的,是不能再與楊太真姊妹歡聚了。”又笑道:“想我起兵已久,便得了許多地方,東西二京都被我攻取,趕得那李三郎有家難住、有國難守,平時費了許多心力教成這班歌兒舞女,如今不能自己受用,倒留下給我受用,豈非天數。我今日君臣父子相敘宴會,務必要極其酣暢,眾樂人可再清歌一曲來勸酒。”

那些樂人聽了安祿山這番話,不覺心中傷感,一時哽咽不成聲調,也有暗暗流淚的。安祿山早已瞧見,怒道:“我今日飲宴,你們眾人為何作此悲傷之態!”命令左右查看,若有淚痕者立即斬首。眾樂人大驚,連忙拭去淚痕,強作歡顏。

卻忽然聽到殿庭中有人放聲大哭起來,你道是誰?原來是雷海青。他本推病不至,被安祿山遣人強行逼來。等來到時,殿上正歌舞熱鬨,他胸中已極其感憤,又聽聞這些狂言妄語,且又見安祿山恐嚇眾人,遂激起忠烈之性,高聲痛哭。當時殿上殿下的人儘都震驚,左右正待擒拿,隻見雷海青早奮身搶上殿來,把案上陳設的樂器儘皆拋擲於地,指著安祿山罵道:“你這逆賊,受天子厚恩卻負心背叛,罪當萬剮,還胡說亂道!我雷海青雖是樂工,卻頗知忠義,怎肯服侍你這反賊!今日是我殉節之日,我死之後,我兄弟雷萬春自能儘忠報國,少不得手刃你們這班賊徒!”

安祿山氣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隻叫快砍了。眾人將雷海青扯下,舉刀亂砍,雷海青至死罵不絕口。

雷海青死後,安祿山怒氣未消,命撤去筵席,將眾樂人都拘禁起來等候發落。正傳諭時,忽有探馬來報:皇太子已在靈武即位,連年號都定了,如今以山人李泌為軍師,命廣平王、建寧王與郭子儀、李光弼等分彆統領軍馬,準備恢複兩京。又報令狐潮屢次攻打雍邱,無奈雍邱防禦使張巡既善守又善戰,令狐潮屢次被擊敗。

安祿山聽聞這些警報,遂下令即日起程回東京,另議調遣軍將應敵。西京所存的宮女、宦官、奇珍玩物及一切樂器與眾樂人,儘數帶往東京。臨行之時,安祿山乘馬經過太廟前,忽勒住馬,命軍士將太廟放火焚燒。軍士們領命,頃刻間四麵起火。安祿山立馬觀看,火剛燃起,隻見一道青煙直衝霄漢。安祿山正仰麵觀看,不想那煙頭像圓環般下來,直冒入安祿山眼中。他登時兩眼昏迷,淚流如注,不便乘馬,另駕輕車而去。自此安祿山害了眼病,日甚一日,醫治不愈,竟雙目失明了。

安祿山到東京後,雙目失明,不見一物,心中焦躁,時常想喚那些樂人來歌唱遣悶。又因雷海青之事,心中疑慮,不敢與他們親近,想把他們殺了,又惜其技能,便暫且留著備用。

且說雷海青殉節之事被人們紛紛傳述頌揚,這感動了一位有名的朝臣。這位臣子不是彆人,正是之前在上皇麵前奏對鐘馗履曆的給事中王維。王維表字摩詰,原籍太原,年少時曾在終南山讀書,開元年間進士及第,天性孝順友善。他和弟弟王縉都有卓越的才華,王維更是博學多能,書畫都達到了精妙的境界,名重一時,諸王駙馬都以貴賓之禮相待他。他尤其精通樂律,所著的樂章,梨園教坊爭相傳習。曾有友人得到一幅奏樂的畫圖,不知道畫的是什麼曲子,王維一見便說:“這畫的是《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當時有好事之人召集眾樂工演奏《霓裳羽衣曲》,奏到第三疊第一拍時一齊停下,細看那些樂工吹彈敲擊時手腕指尖的起落之處,和畫圖中所畫的完全一樣,眾人無不歎服。天寶末年,王維官任給事中。

當安祿山反叛,上皇向西巡幸時,倉促間王維來不及隨駕,被賊軍俘獲。他便服藥致痢,假裝患病,不接受偽命。安祿山一向看重他的才名,沒有殺害他,派人將他伴送到洛陽,拘禁在普施寺中“養病”。王維本性極好佛理,被拘禁在寺中後,整日以禪誦為事。有時閒坐,他想起當年上皇夢中見鐘馗挖食鬼眼,如今安祿山喪失雙目,正應了這個預兆,如此看來,叛賊不久就會被撲滅。隻是遺憾自己身為朝臣,沒能隨從車駕,反而被拘困在此,不知何時才能再次瞻仰天顏。

正在悲思之際,忽聽人說雷海青在凝碧池殉節,他細細詢問緣由,得知了全部事情,十分傷感,望著天空哭泣。又想到梨園教坊所習的樂章中,很多是自己的著作,誰知今日卻奏給賊人聽,豈不是大大辱沒了自己的文字。還想到雷海青雖然屈身樂部,平日卻與眾不同,是個有忠肝義膽的人,莫說賊人的驕態狂言,他耳聞目見之下,自然氣憤難平。而那凝碧池本在宮禁之中,是大唐天子遊幸的地方,如今卻被賊人在那裡宴會,實在是極為傷心慘目的事。

想到這裡,王維取過紙筆,題詩一首:“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這首詩隻是自寫悲感之意,既沒讚頌雷海青,也沒拿給彆人看。不想那些樂工子弟被安祿山帶到東京後,因久仰王維大名,聽聞他被拘禁在普施寺,便常到寺中問候,有人見到了這首詩,便你傳我誦,一直傳到肅宗的行在。肅宗聽聞後動容感歎,時常吟誦這首詩。隻因詩中有“凝碧池”三字,讓雷海青殉節之事更加顯著。

等到賊亂平定後,肅宗進入西京褒贈死節諸臣,雷海青也在褒贈之列。對於降賊和陷於賊中的官員則分彆定罪。王維雖未曾降賊,卻也是陷於賊中,本該有罪。他的弟弟王縉當時任刑部侍郎,上表請求削去自己的官職來贖兄長的罪。肅宗因記得凝碧池這首詩,讚許王維有不忘君主之意,特下旨赦免其罪,仍以原官起用,這是後話。

且說安祿山自雙目失明後,性情愈加暴戾,虐待部下,使得人人自危。他心誌狂惑,舉動錯亂,於是眾心離散,連親近之人都成了仇敵。真是惡貫滿盈之際,上天先奪其魂魄。

第94回安祿山屠腸殞命南霽雲齧指乞師

君王的尊貴如同上天、如同父親,而違背天道、背棄父親的人,罪行滔天不容赦免。然而若這類人被王師誅殺、伏法於國法之下,還算不上奇特。唯有叛逆之賊的報應,竟由逆子來執行——臣子剛背叛君主,兒子隨即弑殺父親,這既讓人感到痛快,又讓人覺得心寒。上天報應惡人,可謂巧妙地借他人之手行事。至於那些雖未做違背道義之事,卻手握重兵、專製一方,全然不把國家土地存亡放在心上,隻心懷私心、防備他人暗算、忌憚他人成功,坐視孤城危在旦夕的人,即便忠臣義士餓著肚子堅守、奮不顧身戰鬥,直至力儘神疲、痛心泣血地哀號求救,其情狀不亞於當年申包胥在秦國朝廷痛哭,而他們竟擁兵不發、漠然視之,最終導致城池失陷、軍將喪亡、百姓遭災、忠良殞命,這類人與亂臣賊子又有何異,說來都令人發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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