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織夢》第一章槐花飄落的夏天
1985年立夏，西北小城隴陽的槐樹正飄著雪。
沈念安蹲在紡織廠後巷的牆根，用樹枝在青石板上畫歪歪扭扭的代數公式。遠處傳來母親李素芬的罵聲，混著機器轟鳴撞在鏽跡斑斑的鐵門上："死丫頭又躲清淨！趕緊把你弟的尿戒子洗了！"
她捏緊樹枝，在"x+y=5"後麵狠狠劃了三道杠。十三歲的夏天黏膩得像塊化不開的麥芽糖，父親在鍋爐廠的工傷賠償款遲遲沒著落，弟弟虎娃總把蛔蟲卵蹭在她課本上，最寶貝的白襯衫被母親改成了尿布——唯有後巷儘頭那間廢品收購站，是她藏在蟬鳴裡的秘密基地。
"念安，接著！"
鐵皮屋頂突然探出個亂蓬蓬的腦袋，十六歲的周野舉著本掉了封皮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陽光裡晃了晃。這個總穿著破洞牛仔褲的男孩是廠長家的"逆子"，據說差點把化學實驗室炸了。沈念安慌忙起身去接，課本砸在肩頭的瞬間，聞到他身上混著機油和槐花的味道。
"小心！"
周野突然從兩米高的屋頂跳下來，帶起的風卷著槐花瓣撲進沈念安脖頸。她踉蹌著撞進他懷裡，看見他手腕上新添的刺青——是個歪歪扭扭的齒輪。遠處傳來李素芬罵罵咧咧的腳步聲，周野突然把什麼東西塞進她口袋，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翻牆時牛仔褲撕裂的聲音像道清脆的響鞭。
掌心裡是塊帶著體溫的水果糖，玻璃紙在夕陽下折射出七彩光斑。沈念安把糖藏在課本裡，剛走進單元樓，就看見父親沈建國被兩個穿中山裝的男人架著往外拖，搪瓷缸子滾落在地，泡著枸杞的水滲進暗紅色的地毯——那是廠長家才有的高級貨。
"工傷賠償的事再鬨，你這輩子彆想轉正！"
男人的皮鞋碾過沈建國的手指，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虎娃躲在樓梯間啃玉米，金黃的渣子掉在母親新燙的波浪卷上。李素芬堆著笑給男人遞煙："他爹喝多了說胡話，您多擔待......"
沈念安攥緊口袋裡的玻璃紙，糖塊已經化了一半。她想起周野說過，外麵的世界有會跑的鐵皮盒子，有能照亮整座城市的霓虹燈，還有不用看彆人臉色活著的人。巷口的廣播突然響起："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
當晚，沈念安在日記本裡寫："1985年5月7日，我想離開這裡。"窗外的槐樹沙沙作響，有片嫩綠的新芽正頂開老樹皮。她不知道，這個夏天埋下的種子，終將在二十年後的春天，長成遮天蔽日的大樹。
《歲月織夢》第二章暗格裡的光
1988年秋，隴陽一中的梧桐葉撲簌簌落進沈念安的化學試卷。她咬著鋼筆尖，盯著最後一道推斷題出神，後頸突然被砸中——是前排男生扔來的紙團，展開卻是周野歪歪扭扭的字跡："丫頭，收音機修好了。"
廢品站的鐵皮屋頂在暮色裡泛著冷光，周野正蹲在一堆舊零件中間焊電路板，牛仔褲膝蓋處又磨出了新洞。沈念安摸著布滿劃痕的收音機外殼，忽然想起三個月前他翻牆時摔斷的那截焊筆——那時他剛被父親吊在廠門口抽了一頓，後背的血痕透過襯衫洇成暗紅色的花。
"試試。"周野往她手裡塞了把螺絲刀，指尖蹭過她掌心的繭子——那是給虎娃補尿布時磨出來的。收音機突然爆發出刺啦刺啦的電流聲，緊接著，張明敏的《我的中國心》從雪花屏裡蹦出來，驚飛了簷下的麻雀。
"能收到香港台。"周野叼著根草笑起來，露出左臉頰的酒窩，"等我攢夠錢，就買台真正的索尼akan。"他手腕上的齒輪刺青被機油染得發暗，沈念安突然注意到他後頸多了道傷疤，像條細小的蜈蚣趴在蒼白的皮膚上。
深夜的紡織廠筒子樓靜得可怕，沈念安把收音機藏在枕頭底下，耳機線從睡衣領口鑽出來。香港電台的深夜節目裡，一個溫柔的女聲正在念席慕容的詩："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她摸著枕邊周野送的《新概念英語》，突然聽見父母房裡傳來壓抑的爭吵。
"虎娃要上幼兒園！"李素芬的聲音帶著哭腔，"你個臨時工拿什麼交學費？"
"廠子馬上要評先進......"沈建國的咳嗽聲混著劣質煙味飄過來，"再忍忍，等我轉正......"
沈念安摸到校服口袋裡皺巴巴的錄取通知書，全省重點高中的燙金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學費要一百二十塊，相當於父親三個月的工資。她翻身下床，月光透過紗窗在水泥地上織出格子，像極了廢品站裡堆成山的舊報紙。
後巷的鐵門吱呀一聲開了，廢品站的狼狗突然開始狂吠。沈念安舉著煤油燈摸到周野住的小閣樓，卻看見他正往一個帆布包裡塞扳手和螺絲刀。"跟我去省城？"他轉頭時，煤油燈把影子投在牆上，像隻振翅的鳥，"電子廠招學徒，管吃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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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落在他床底露出一角的賬本上——昨天幫他整理舊報紙時，她看見"沈建國工傷賠償"那頁被折了角。周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老繭擦過她腕骨："我知道你考上了，學費我來想辦法。"
遠處傳來工廠的汽笛聲，淩晨三點的隴陽還浸在墨色裡。沈念安盯著他眼裡跳動的燈花，想起上周在他枕頭底下看見的搖滾演唱會門票——那是他偷偷畫的，門票上的"北京工體"四個字被描了無數遍。
"周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塊扔進古井的石頭，沉沉地落下去，"你藏的賬本......"
閣樓外突然傳來劇烈的狗吠，周野猛地把她推進床底的暗格。木板合上的瞬間，她看見他抄起扳手衝向門口，鐵鏽味混著血腥氣突然在狹小的空間裡炸開。暗格裡積著薄灰，她摸到一本硬殼筆記本，扉頁上"周明遠"三個字被劃得支離破碎——那是周野父親的名字。
外麵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沈念安攥緊筆記本，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當晨光終於爬上閣樓的窗欞時，她聽見周野用氣若遊絲的聲音喊她名字，聲音裡混著血泡破裂的滋滋聲："拿......賬本......去報社......"
1988年9月1日，沈念安攥著染血的錄取通知書站在省重點高中門口。她的帆布包裡藏著周野用斷指換來的學費，還有那本記滿了貪汙賬目的筆記本。校門口的廣播正在播送新聞："沿海地區掀起下海潮......"
她摸了摸口袋裡的收音機，裡麵還插著周野臨走前塞給她的磁帶——是beyond的《再見理想》。梧桐葉落在肩頭，她突然想起他說過的話："念安，齒輪生鏽了要砸開，不然永遠轉不起來。"
此刻的隴陽紡織廠，李素芬正在職工食堂給虎娃偷拿白糖，沈建國對著轉正公示欄上被劃掉的名字發呆。而在百公裡外的省城醫院，周野正盯著點滴管裡的藥水發呆，手腕上的齒輪刺青旁，新紋了半隻展翅的鷹。
收音機裡突然跳出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沈念安走進校園的背影被晨光拉得老長。她不知道，這個帶著傷疤和秘密的秋天，將成為她掙脫命運齒輪的起點，而那個在暗格裡綻放的黎明，終將照亮二十年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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