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長歌
1978年的春天，薄霜在晨光裡碎成金粉，青岩村的老槐樹顫著新芽，枝椏間掛著去年殘留的玉米秸稈，在風裡晃出細碎的聲響。林曉蹲在井台邊搓洗全家人的粗布衣裳，冰淩子紮得手指通紅，卻不忘盯著晾衣繩上晾曬的舊報紙——那是知青點淘汰的《人民日報》，邊角用麻繩縫成冊，她在上麵抄滿了數學公式。
"曉啊，彆光看書，吃點東西。"母親端著玉米粥的手有些發顫，碗沿豁口處沾著經年累月的粥漬。林曉慌忙用衣角擦了擦手，發現母親鬢角又添了幾縷白發。這碗粥摻了大半野菜，米粒沉在碗底，是家裡僅存的細糧。她捧著碗往灶台挪了挪，就著灶膛裡將熄的炭火取暖，忽然聽見院子外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
趙剛騎著二八自行車衝進院子時，車筐裡的化肥袋還在晃悠。他跳下車子，黑布鞋在泥地裡踩出兩個深坑："嬸子，公社的技術員說能試種雜交水稻！"他脖頸處還沾著田埂上的草屑，眼睛卻亮得驚人，"林曉，你看這資料！"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記著行距、水溫、育秧時間。
午後的知青點飄著油墨香，蘇然正往牆上貼新到的《青年文摘》。林曉望著牆上嶄新的《哥德巴赫猜想》剪報，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衣角。蘇然遞來書本時，她聞到了淡淡的雪花膏味——這是城裡人才有的香氣。"這道積分題我解了三個晚上。"蘇然用紅藍鉛筆在例題旁批注，"你試試換元法。"
暮色漫過青瓦時，林曉總看見趙剛蹲在田埂上，就著夕陽在作業本上畫水渠圖。他爹扛著鋤頭經過，冷哼一聲："淨整些洋玩意兒！"話音未落，趙剛已經跳進剛挖的蓄水池，濺起的水花在晚霞裡碎成金箔。那夜林曉在油燈下背書，聽見窗外傳來鐵鍬鏟土的悶響，一直持續到月亮爬上槐樹梢。
高考消息傳來那天，林曉正在曬穀場揚場。熱風裹著穀殼撲在臉上，廣播裡的聲音卻穿透喧囂："恢複全國高等學校招生考試......"她手中的木鍁"哐當"落地，驚起一群啄食的麻雀。趙剛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沾滿泥土的手掌裡攥著皺巴巴的報紙："走，去縣城買複習資料！"
備考的日子像被拉長的麥芽糖。林曉把鬨鐘藏在枕頭下，淩晨四點就著煤油燈背單詞。有次實在困倦，額頭碰到燈罩，燎焦的頭發味驚醒了母親。趙剛每天天不亮就來接她，自行車後座綁著兩個裝滿井水的軍用水壺——那是給她提神用的。路過知青點時，蘇然總會隔著窗戶遞出用舊信封包著的模擬題。
高考前夜暴雨傾盆，趙剛舉著油紙傘在林曉家門前守了整夜。他聽著屋裡傳來翻書聲，數著雨滴砸在傘麵上的節奏，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林曉進考場時，發現他褲腳全是泥漿——原來為了抄近路，他蹚過了漲水的小河。
放榜那天，青岩村像過年般熱鬨。郵遞員的鈴鐺聲還沒進村子，趙剛就從田埂上衝了出來。他抱著通知書在曬穀場轉了三圈，粗糙的手掌把紅色信封都蹭出了毛邊。林曉撫摸著燙金校名，突然發現通知書角落有行小字："數學滿分"——那是她在草稿紙上反複驗算過無數次的答案。
離彆的汽笛聲響起時，趙剛塞給林曉一個布包。打開是曬乾的艾草和二十個雞蛋，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紙，上麵畫著改良後的梯田灌溉圖。汽車發動的瞬間，林曉看見蘇然站在人群最後，手裡舉著本用紅綢包著的《高等數學》。她回頭望向漸漸模糊的村莊，老槐樹的新芽在風中舒展，如同這個時代正緩緩展開的嶄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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