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趙淑芬沒有帶趙小麗去任何美術館或者風景名勝,而是直接開車帶她到了獅城最古老、最嘈雜的碼頭。
巨大的貨輪像鋼鐵巨獸一樣停泊在岸邊,船身上布滿了斑駁的劃痕和深淺不一的鏽跡,那是被歲月和風浪侵蝕過的勳章。
“媽,我們來這裡乾什麼?”
“看。”趙淑芬沒有多做解釋,隻是指著不遠處一個正在用砂輪打磨船錨鐵鏈的老工人。
火花四濺,像一朵朵金色的菊花在瞬間綻放又熄滅。老工人的臉上、手臂上,都沾滿了黑色的油汙和鐵屑。
“你覺得,他美嗎?”
趙小麗遲疑了。從世俗的審美來看,那個場景充滿了汗水、汙垢和噪音,談不上任何美感。但不知為何,那飛濺的火花,那專注的神情,卻有一種讓她無法移開視線的力量。
“再看那邊。”趙淑芬又指向岸邊礁石上,幾個正在縫補漁網的漁婦。她們的手指粗糙而變形,長年的勞作讓她們的腰背有些佝僂,但她們一邊補網,一邊聊著家常,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爽朗的笑聲。陽光灑在她們布滿皺紋的臉上,那笑容,比任何畫上的都要生動。
“小麗,你一直想畫一朵完美的木棉花。你覺得完美是什麼?”
“完美……就是沒有瑕疵,構圖、色彩、意境,都達到極致。”
“錯了。”趙淑芬搖頭,“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完美的東西。生命本身,就是一場與不完美的搏鬥。你看那艘船的鐵鏽,是它對抗風浪的證明。你看那個工人的汗水,是他養家糊口的擔當。你看那些漁婦的皺紋,是她們為生活操勞的印記。”
“我想要的‘嶺南紅’,它的‘神’,不在於它開得多麼標準,多麼豔麗。而在於它為什麼而開。它是在山火之後,從一片焦土裡,第一個鑽出來的生命。它是在懸崖峭壁上,迎著最猛烈的風雨,也要綻放的倔強。它的美,不是為了讓人誇它好看,而是為了向整個世界宣告——我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好!”
“它的每一道裂紋,每一片卷曲的花瓣,都不是瑕疵,而是它的故事,是它的生命力!那是一種從毀滅中誕生的,帶著攻擊性的,不容置疑的美!這才是所有仿冒者,永遠都學不會的‘神’!”
她腦海裡那些精致、完美、無瑕的木棉花畫稿,在這一刻,變得蒼白而無力。
她沒有拿出畫筆,隻是靜靜地看著,看著那些汗水,那些鐵鏽,那些笑容,那些在嘈雜中頑強掙紮的生命。一扇全新的大門,在她心裡,緩緩打開。
……
羊城,周公館。
這是一座隱在市中心老城區深處的獨立院落,灰色的高牆隔絕了外界的喧囂。李娟被劉管家領著,穿過一個打理得一絲不苟的蘇式園林,走進了一間素雅的茶室。
沒有奢華的裝潢,隻有一套價值不菲的紫檀木家具,和牆上一幅看似隨意的潑墨山水。
空氣裡,飄著淡淡的頂級沉香的味道。
周夫人就坐在主位上,她看起來約莫五十歲,穿著一身素色的棉麻長裙,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後,臉上幾乎沒有化妝。
“劉管家說,你有十分鐘。”周夫人沒有看她,隻是低頭專注地擺弄著麵前的茶具。
“是的,夫人。十分鐘,足夠了。”李娟沒有絲毫的緊張,她將手裡那個精致的錦盒輕輕放在桌上,然後打開。
裡麵不是一套瓷器,隻有一個孤零零的茶盞。
那茶盞的釉色極為奇特,大片的蔚藍中,流淌著幾縷嫣紅。在靜謐的茶室裡,這隻小小的茶盞,卻似擁有自己的生命和呼吸,散發著一股桀驁不馴的氣息。
劉管家站在一旁,看到這隻茶盞,神情也微微一動。
“夫人,這是我們‘東方雅集’‘窯變’係列裡,最特殊的一件,我們叫它‘孤星’。”李娟的聲音溫婉而清晰,“所謂窯變,入窯一色,出窯萬彩。一窯數萬件,能得其一,已是天大的運氣。它的美,不在於工匠的技術,而在於火的意誌。人力不可控,所以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不可複製。”
“您是品味高雅的女士,尋常的精品,想必已經無法入您的眼。因為標準化的美,是可以量產的。而真正的尊貴,在於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