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在紫銅鎏金狻猊香爐裡嫋嫋升起,沉香木屑在雲母片上緩慢燃燒,散發出一縷縷筆直的青煙。葉徽跪坐在黃花梨木棋枰前,指尖的白子懸在空中已有三分鐘未落。棋室朝北的窗戶半開著,四月的風裹挾著庭院裡晚櫻的花瓣飄進來,一片粉白的花瓣正落在棋盤天元的位置上。
對麵的老人捧著越窯秘色青瓷茶盞,盞中君山銀針根根豎立如槍,茶湯清亮如琥珀。他手腕轉動時,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內側一道蜈蚣似的舊傷疤,疤痕周圍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
"年輕人,長考無好棋啊。"老人吹開茶麵上浮動的茶沫,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窗外的光線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細密的陰影,那些皺紋裡仿佛藏著無數個硝煙彌漫的黎明。
葉徽的目光從傷疤移到棋盤右上角。黑棋的厚勢已如鐵壁,那是老人第三十七手時故意露出的破綻——民國二十七年春,他在上海霞飛路的"忘憂"棋館裡,親眼目睹日本棋手瀨越憲作用同樣的陷阱讓中國棋手連輸三局。當時棋館外正飄著細雨,玻璃窗上的水珠將棋盤折射成扭曲的形狀。
"陳老,您這手"鐵門栓"..."他故意將白子落在看似無關的星位,棋子與棋盤接觸時發出清脆的"啪"聲,"讓我想起吳清源先生對秀哉名人的三三·星·天元局。"
青瓷茶盞在老人手中微微一顫,盞中茶水蕩出細小的漣漪。葉徽知道這句話的分量——1933年那場驚世對弈,如今能準確說出布局手順的人不足百人。他故意將棋子落在與當年吳清源相似的位置,就是要試探老人是否識貨。
黑子重重拍在棋盤上,檀香灰被震落少許。老人聲音突然銳利如刀:"你師承何人?"問話時,他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右手腕上的疤痕,那是長期握槍留下的繭子。
"小時候在舊書攤翻過《忘憂清樂集》。"葉徽撚起一枚被吃掉的死子,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雲子上流轉如水銀。這是徹頭徹尾的謊話,他的棋藝來自前世家族重金聘用的前清國手汪雲峰,那位老先生教棋時總愛用煙杆敲打他的指節。
棋局漸入中盤,葉徽故意在左下角露出一個破綻。老人果然中計,三手棋後才驚覺自己陷入"倒脫靴"的困局。葉徽看著對方花白眉毛下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想起父親當年在書房裡說的話:讓棋要像春雨,潤物細無聲,不著痕跡。
"陳老,這局是我僥幸。"他忽然在無關緊要的邊角處落子,放任黑棋屠掉自己的一條大龍。棋盤上頓時呈現出一邊倒的局勢,白子潰不成軍。
老人卻猛地按住他手腕,枯瘦的手指如鐵鉗般收緊:"小子,你當我看不出你在讓我?"力道大得驚人,葉徽腕骨發出輕微的響聲。香爐裡一段檀香灰突然跌落,在棋盤上碎成細雪,蓋住了幾枚關鍵棋子。
茶室陷入死寂。遠處池塘裡錦鯉躍出水麵的聲音清晰可聞,驚破一室凝重。葉徽注意到老人太陽穴處暴起的青筋,那是血壓升高的征兆。
"您右肩有舊傷。"葉徽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如同窗外飄落的櫻瓣,"每次舉棋過肩三寸都會微顫。"他起身轉到老人身後,右手拇指精準按在肩井穴上,"這是彈片造成的經絡淤堵,每逢陰雨天,疼痛會放射到小指。"
老人渾身僵直如鐵。這個秘密連他的貼身保健醫生都不知道——1944年衡陽保衛戰,一塊迫擊炮彈片永遠留在了他的肩胛骨與鎖骨之間,每逢梅雨季節就隱隱作痛。去年體檢時,軍區總院的專家還誤診為肩周炎。
葉徽的拇指突然發力,老人悶哼一聲,隨即感到一股暖流從被按壓處擴散開來。多年來如附骨之疽的酸脹感竟如退潮般消散,肩關節輕鬆得仿佛回到了三十歲。棋盤上的廝殺繼續,但攻守之勢已悄然逆轉。當葉徽落下第127手"玉柱擎天"時,老人忽然仰天大笑,笑聲震得窗紙簌簌作響。
"好一個"仙人指路"!"老人一把推開棋枰,紫檀木棋盤在青石地麵上滑出半尺。他起身走向博古架,從最底層取出一隻黃花梨木匣,匣麵上陰刻著鬆鶴紋樣,"這局我輸得痛快。"
木匣開啟時發出悠長的"吱呀"聲,裡麵是一副泛黃的老雲子,觸手生溫。葉徽指尖剛碰到棋子,突然如遭電擊——這是前世蘇州徐家秘製的"血玉子",以朱砂、瑪瑙粉混合特殊瓷土燒製,民國時已絕版。更驚人的是棋子邊緣的暗記,分明是葉家祠堂當年特製的款式,底部刻著微不可察的"葉"字篆文。
"三十年前在潘家園撿漏得來。"老人沒注意到他的異常,愛惜地摩挲著棋子表麵細微的裂紋,"今日才配得上真正的對手。"他拾起一枚黑子對著燈光,棋子內部呈現出奇特的絮狀紋理,宛如凝固的血絲。
葉徽強迫自己呼吸保持平穩。這些棋子很可能就是前世葉家舊物,或許通過它們能追查到家族在現世的蹤跡。但此刻他隻能裝作不經意地問:"陳老可知道這棋子的來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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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家說是民國時期蘇州..."老人突然噤聲,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刺向葉徽,"你認識?"
茶湯映著兩人對視的倒影,水麵微微顫動。葉徽端起已涼的茶輕抿一口,用杯盞遮掩嘴角的苦笑:"《長物誌》裡提過類似工藝,據說要摻入玉屑反複捶打。"他故意說錯一個細節,這是前世汪老先生教他的試探之法——懂行的人會立刻糾正。
果然,老人搖頭:"玉屑太脆。這是徐家秘方,要加..."話到一半突然警覺地收住,轉而從棋罐底部取出一張泛黃的宣紙便簽。葉徽注意到他取便簽時,左手小指不自然地抽搐了兩下——那是彈片壓迫神經的後遺症。
院外傳來汽車引擎聲,穿深藍色中山裝的秘書在廊下輕聲提醒:"首長,體檢時間到了。"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室內聽清又不會顯得冒犯。
葉徽瞳孔微縮。雖然早猜到老人身份不凡,但"首長"這個稱呼還是超出了預期。老人卻渾不在意地擺手:"告訴醫院,今天遇到個活扁鵲,不用他們那些儀器。"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秘書驚詫地看了眼葉徽,目光在他素淨的白襯衫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上停留片刻,欲言又止地退下。葉徽注意到秘書右手始終按在腰間,那裡有一個不自然的隆起——是槍套的形狀。
老人將宣紙便簽推到葉徽麵前,紙上毛筆字鐵畫銀鉤:"下周三,帶你去見個懂養生之道的朋友。"落款處蓋著朱文小印,印文模糊難辨。
便簽上是西山某處隻有內部人員才能進入的療養院地址。葉徽接過時,發現背麵還有一行蠅頭小楷:查查你的腎經,寅時疼痛不是好事。
他後背瞬間沁出冷汗。這個時辰的隱痛連他自己都才察覺三天,每次發作都在淩晨三點到五點之間,如同有人用鈍刀慢慢刮著腎臟。老人竟能一語道破,莫非一直在監視自己?將便簽收入懷中時,指尖觸到硬物——是那枚故意藏起的白子,此刻正發燙般灼著他的掌心。
暮色漸濃,老人在門口忽然回頭。殘陽給他鍍上金邊,皺紋裡的陰影卻深得可怕:"小葉,你下棋...很像一位故人。"他的目光越過葉徽肩膀,仿佛在看某個遙遠的時空,"四七年長春圍城,他用半局棋換了我半袋炒麵。"
葉徽站在廊下,看著黑色紅旗轎車的尾燈消失在銀杏道儘頭。掌心的白子刻著極小的"葉"字,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血色。一片落葉飄進他衣領,冰涼如死人的手指。他想起那個雪夜,父親將最後半袋高粱米送給潰兵時說的話:"棋道如人道,讓三子易,讓天下難。"
遠處傳來晚課鐘聲,葉徽摸出手機,十三條未讀消息都是芳姐催問代言合約的。最新一條寫著:"明天十點,帝景酒店2808,彆讓我派人"請"你。"後麵跟著三個血滴子表情。鎖屏時,壁紙是昨天偷拍的校史館老照片——1936屆畢業生合影裡,那個與他九分相似的青年站在最後一排陰影處,胸前校徽的位置空空如也。
棋室內的檀香已經燃儘,餘味中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火藥味。葉徽走回棋盤前,發現那枚被香灰覆蓋的關鍵黑子不見了。窗外的櫻花樹上,一隻烏鴉突然發出刺耳的鳴叫,翅膀拍打聲漸漸遠去。他低頭看著棋盤上殘缺的棋局,忽然意識到老人至少讓了他七手棋——就像當年父親讓他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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