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裹挾著柳絮從窗縫鑽進來,落在紫檀木鎮紙壓著的宣紙上。葉徽注視著墨跡未乾的論文題目——《論民國戲曲對現代影視表演體係的重構可能》,一滴汗順著他的太陽穴滑落,在宣紙邊緣暈開淡灰色的痕跡。這滴汗不是因為緊張,而是今早嘗試的新藥方裡那味附子帶來的副作用。
辦公室裡的掛鐘發出沉悶的哢嗒聲,係主任王誌平第三次推了推他的金絲眼鏡,不鏽鋼保溫杯裡浮沉的枸杞像一群被困住的金魚。"葉同學,古典文獻係建係六十年,從沒有學生選過這種......"他斟酌著用詞,"跨界的題目。"
葉徽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一處磨損。這件靛青色襯衫是照著民國長衫的樣式改的,第三顆紐扣的位置還留著當年雲姐撕扯時崩掉的線頭。他微微抬起眼瞼,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細密的格影,像是給他蒙上了一層紗。
"張教授雖然主攻敦煌變文,但他去年發表的《唐代俗講對當代敘事學的影響》很有啟發性。"葉徽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滴墨落入清水般在辦公室裡擴散開來。他故意提起這篇論文,因為知道王誌平是第二作者。
係主任的保溫杯突然停在半空。窗外傳來學生喧鬨的聲音,有人在朗誦《牡丹亭》的片段,青春洋溢的聲調將"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念得像是流行歌詞。葉徽看見王誌平嘴角抽動了一下——這位以訓詁學聞名的教授,年輕時是校園話劇社的台柱子。
"需要表演係聯合指導?"王誌平終於放下杯子,金屬與木質桌麵碰撞的聲音像是給這場對話畫了個休止符。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表演係的劉鐵林教授挾著一陣風闖進來,花白胡子像受了驚的貓尾般炸開。他手裡攥著一遝泛黃的複印件,最上麵那頁的報頭赫然是《申報》1932年3月15日的影印版。
"就是你?"劉教授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帶著老煙槍特有的沙啞,"你要研究民國戲曲對表演體係的影響?"他逼近葉徽,薄荷喉糖的氣息混著陳年煙味撲麵而來。
葉徽起身行了個禮。這個躬鞠得極有講究——上身傾斜十五度,右手虛按左腕,正是民國時期梨園行拜師的禮節。他前世在北平看過餘叔岩收徒,這套動作記得分毫不差。
"卓彆林訪滬時,梅先生特意演示了《貴妃醉酒》的臥魚。"葉徽直起身時,後頸的碎發在陽光下泛著青黑的光澤,"他說戲曲的程式化不是僵化,而是經過千錘百煉的情感符號。"
劉教授的眼睛突然亮得嚇人。他顫抖著翻開那遝資料,指向一段被紅鉛筆圈起來的文字。葉徽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梅蘭芳關於"眼神的二十八種運用方法"的論述。
"這些資料,"劉教授的指甲摳進了泛黃的紙頁,"鎖在戲劇學院倉庫最裡間的保險櫃裡。鑰匙隻有三把。"他的目光像探照燈般掃過葉徽的臉,"你是怎麼......"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哄笑。幾個表演係的學生正在草坪上排練《雷雨》,周萍的台詞念得矯揉造作。葉徽看見劉教授的臉皺成了一團,這個表情他太熟悉了——前世在廣和樓看票友糟蹋《定軍山》時,譚鑫培臉上就是這種神情。
"去年整理圖書館古籍時,偶然看到錢玄同先生的日記。"葉徽撒了個謊,手指輕輕撫過宣紙邊緣,"裡麵提到梅先生曾與洪深討論過戲曲表演的"間離效果"比斯坦尼更早。"
這個細節像枚炸彈在辦公室裡爆開。劉教授踉蹌著後退半步,撞翻了王誌平的保溫杯,枸杞水在《中國戲曲誌》上洇開一片血紅般的痕跡。
"下周三,"劉教授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帶著你的研究框架來表演係小禮堂。"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燙金請柬,"梅派嫡傳的周鶴鳴老先生要來,你一起見。"
當兩位教授都離開後,葉徽獨自站在窗前。暮色像滴入清水的墨汁般在天空中暈染開來,遠處圖書館的輪廓漸漸模糊。他解開襯衫最上麵的紐扣,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從鎖骨延伸到看不見的衣領深處——那是去年雲姐用鑽石項鏈留下的"紀念"。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芳姐的第十七條信息,說要帶他去見好萊塢的製片人。上一條是雲姐發的,附了份體檢報告——腎功能各項指標的醫學分析,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像是在評估一件拍賣品的成色。
葉徽熄了屏幕。月光已經漫進了辦公室,照在他掛在衣架上的帆布包。包側口袋裡露出藥包的一角:黃柏、知母、熟地黃。這三個月來他偷偷調整配方,腎功能指標其實已經接近常人水平,但每次商業體檢前,他都會服用特製的藥劑讓肌酐值維持在"中度損傷"的範圍。
鑰匙剛插進宿舍門鎖,身後就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葉徽猛地轉身,擒住一隻正往他背包裡塞東西的手腕。
竟然是個女生搖著頭,突然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我是首...陳教授家的保姆的女兒!"她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湖南口音,"爺爺說請您明早去下棋,要帶著論文提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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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徽彎腰拾起信封。火漆印上的圖案讓他呼吸一滯——蟠龍環繞著青囊,正是前世軍統醫療處處長陳濟棠的私人家徽。這個圖案不該出現在二十一世紀,除非......
"告訴首長,"葉徽將信封輕輕按在女生顫抖的掌心裡,"我會帶三色堇去。"
這是1943年重慶地下黨的接頭暗語。女生的瞳孔驟然收縮,轉身跑進夜色中的樣子像是受驚的鹿。葉徽站在門前,聽見自己血液衝擊鼓膜的聲音。或許不該冒這個險,但那枚家徽...他必須確認。
宿舍裡,台燈的光將他的影子投在滿牆的古籍上。葉徽展開宣紙,狼毫筆蘸飽了墨。在"戲曲程式化表演對方法派的解構"這一行標題下,他流暢地列出七個子課題。鋼筆尖在寫到"眼神的二十八種運用方法"時頓了頓,墨水暈開成一個小小的黑洞。
前世記憶突然洶湧而來。那個雪夜,梅蘭芳差人送來的野山參盛在描金紅盒裡,而他在病榻上咳出的血染紅了《貴妃醉酒》的劇本。當時梅先生說了什麼?"葉公子,戲是假的,情是真的。"
電腦屏幕突然亮起,劉教授的新郵件帶著刺眼的紅色感歎號。周鶴鳴老先生同意見麵,備注欄裡寫著一行小字:"先生問葉公子可還記得廣和樓《遊園驚夢》的"三笑"?"
葉徽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廣和樓,1935年冬,梅蘭芳為葉家堂會特意加演的場次。那日他坐在二樓包廂,看杜麗娘在台上"三笑"——一笑矜持,二笑嬌羞,三笑則是跨越生死的決絕。散戲後,他在後台對梅先生說的那句話,如今竟被原封不動地送回。
窗外,一片銀杏葉飄落在窗台上。葉徽輕輕將它夾進《中國戲曲誌》的扉頁。書頁間滑落一張照片,是上周在校史館偶然發現的——1937屆畢業生合影,角落裡那個穿陰丹士林布長衫的青年,有著與他分毫不差的眉眼和同樣微蹙的眉頭。
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陌生號碼:"三色堇要紫色的。"葉徽凝視著這七個字,突然輕笑出聲。當年在重慶,陳濟棠的接頭暗號最愛用花名,而紫色三色堇代表的是——"可信的叛徒"。
他打開衣櫃最底層的抽屜,取出一個錦囊。裡麵裝著三樣東西:半塊殘缺的玉佩,一張泛黃的戲票,以及一枚小小的、已經生鏽的鑰匙。這是原主留在銀行保險櫃裡的全部遺物,而鑰匙對應的櫃子裡,鎖著一本寫滿英文的醫療日記。
葉徽將錦囊放入懷中,突然對著空氣說:"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
窗簾微動,一個身影從陽台陰影處走出來。月光照亮了來人腕間的百達翡麗——這是雲姐去年生日時,他被迫收下的"禮物"。
"腎功能恢複得不錯啊。"雲姐的聲音像塗了蜜的刀,"都能徒手製服小姑娘了。"她踱到書桌前,染著猩紅指甲的手指劃過論文標題,"怎麼,戲子當膩了,想當學者?"
葉徽不動聲色地將宣紙移開:"有事?"
"芳芳那個蠢貨把《南方雨巷》的海外發行權賤賣了。"雲姐突然俯身,香水味嗆得人頭暈,"我要你明天在記者會上公開指責她違約。"
葉徽慢條斯理地洗著毛筆:"違約金不是已經..."
"我要的不是錢!"雲姐的指甲摳進了木質桌麵,"我要她身敗名裂!就像她對你做的那樣——"她的手突然伸向葉徽的褲腰。
葉徽後撤半步,雲姐一個踉蹌撞翻了硯台。墨汁潑灑在她價值六位數的套裝上,像一條猙獰的黑龍。
"你......"雲姐揚起手,卻在半空僵住了。她的目光落在葉徽剛剛露出的鎖骨上——那裡新添了一道暗紅色的印記,形狀酷似火焰。
"陳家的火雲紋。"葉徽整理好衣領,語氣平靜,"昨晚和陳老下棋時,他孫女非要給我紋的。用的是祖傳的朱砂墨,據說三個月才會褪。"
雲姐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在這個城市裡,沒有人不知道陳家意味著什麼。她的手慢慢放下,突然笑了:"有意思。看來我們都小看你了。"她轉身走向門口,又停住,"對了,那個周鶴鳴......"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他兒子十年前死於一場車禍。刹車線是被人剪斷的。"
門關上後,葉徽長久地凝視著牆上的影子。月光漸漸偏移,照亮了書桌抽屜的縫隙——那裡露出一角報紙,頭條照片裡芳姐挽著的中年男子,正是當年負責調查周家車禍的交警隊隊長。
銀杏葉從書頁間飄落,葉徽彎腰去撿時,發現背麵用極小的字寫著一行詩:"夢裡不知身是客"。這是李煜的詞,也是當年他與陳濟棠在重慶接頭的確認密語。
電腦屏幕自動進入了屏保模式,星空圖景中,一顆流星劃過。葉徽想起前世臨終時看到的最後景象——1947年上海的夜空,也是這樣劃過一顆流星。而病床前,陳濟棠握著他的手說:"葉兄,我們來世再續棋局。"
窗外,不知哪個宿舍樓傳來《遊園驚夢》的唱段:"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唱得荒腔走板,卻讓葉徽的心臟狠狠抽痛了一下。他摸出錦囊裡的戲票——1935年12月24日,廣和樓,甲等三排十二座。座位背麵用鉛筆寫著一個小小的"陳"字。
手機第三次震動。陳墨發來一張照片:紫藤花架下,白發蒼蒼的陳老先生正在擺棋,棋盤旁邊放著一盆盛放的紫色三色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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