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初春,彙款寄出數日後
彙款單已經寄出,但阿娣的心情卻變得更加忐忑不安。她的心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無法放鬆。自從她將辛苦賺來的錢寄回家後,一係列的擔憂和疑問便如潮水般湧上心頭,無法平息。她不斷在想,家中的父親是否已經收到了彙款,他的腿痛是否有所緩解?家裡的債主是否又上門來催債,讓母親和弟妹們再次陷入困境?這些問題如同一群不知疲倦的蚊蠅,在她疲憊不堪的腦海裡日夜盤旋,嗡鳴聲不斷,讓她無法安寧。
在工廠那長長的流水線上,阿娣的心情就像被一股無形的重壓籠罩著,沉甸甸的,讓他無法集中精力工作。他的動作變得機械而遲緩,仿佛失去了靈魂一般,隻是麻木地重複著插件的動作。
然而,他的心卻早已飄向了遠方的家鄉。那裡有他熟悉的田野、溫暖的陽光和親人的笑容。他想念著家裡的一切,思念之情如潮水般湧上心頭,讓他幾乎無法自持。
就在他沉浸在對家鄉的回憶中時,他的手突然不聽使喚地顫抖了一下。這一顫抖,差點讓他把插件插進了錯誤的孔位。阿娣心中一驚,趕緊調整過來,但還是被旁邊的李姐發現了。
李姐是個嚴厲的人,她對工作要求極高,容不得半點差錯。看到阿娣的失誤,她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毫不留情地嗬斥道:“阿娣,你在乾什麼呢?心不在焉的!這麼簡單的工作都做不好,還想不想乾了?”
李姐的責罵聲在車間裡回蕩著,像一把利劍,直刺阿娣的心臟。他的臉漲得通紅,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自己確實分心了,理虧在先,但李姐如此尖刻的話語還是讓他感到無比的委屈和難過。
禍不單行,阿娣手指上那個一直未愈的傷口,在車間渾濁的空氣、汗水的反複浸泡以及不可避免的摩擦下,炎症進一步加重了。傷口周圍的皮膚紅腫發亮,像一顆熟透的毒瘡,輕輕一碰就鑽心地疼。每一次她捏起那些細小的電子元件,都感覺像是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簡單的插件動作,對她而言,已經變成了一種酷刑。汗水流進傷口,帶來一陣陣火辣辣的刺痛,讓她額頭的冷汗和豆大的汗珠混在一起,沿著臉頰往下淌。她隻能咬緊牙關,強忍著疼痛,動作變得更加僵硬遲緩。她麵前堆積的未完成電路板,肉眼可見地越來越多,這讓她的心情更加沉重,仿佛背負著無法卸下的重擔。
“蘇阿娣!你的手是斷了還是怎麼著?看看你堆的板子!想不想乾了?不想乾趁早滾蛋!外麵大把人等著進來!”李姐尖銳的斥罵再次響起,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阿娣臉上。周圍幾個老工人投來麻木或略帶同情的目光,但沒人敢說話。
阿娣低著頭,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用儘全身力氣加快動作,每一次按壓元件,指尖的劇痛都讓他眼前發黑。他隻能在心裡一遍遍默念:忍下去,為了爹的腿,為了家裡的債,忍下去……他想起了父親那條因工傷而無法正常行走的腿,還有家裡因為治療而欠下的沉重債務,這些都成了他堅持下去的動力。
就在阿娣苦苦支撐時,不遠處傳來一陣壓抑的抽泣和更加嚴厲的嗬斥。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去,看到的是同樣新來不久、來自川渝山區的女工林秀。林秀身形瘦小,總是低著頭,乾活時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在肩頭,像極了阿娣記憶中那個溫柔的林秀,隻是眼神中多了一絲怯懦和惶恐。此刻,她麵前也堆了幾塊板子,顯然也是跟不上工廠的速度。李姐正叉著腰站在她麵前,指著她鼻子罵:“哭!哭有什麼用?哭能哭出產量來?動作慢得像蝸牛!這個月工資扣十塊!長點記性!”
林秀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往下掉,她試圖用手背去擦拭,但淚水卻越擦越多。阿娣知道,林秀的家境並不比自己好多少,她的父母年邁,弟弟妹妹還在上學,家裡的重擔幾乎都壓在了她一個人的肩上。林秀曾經告訴過他,她來這個城市打工,是為了給弟弟妹妹賺學費,為了不讓父母再為錢發愁。然而,現實的殘酷遠超他們的想象,工廠的高強度勞動和苛刻的管理製度,讓這些來自偏遠山區的年輕工人們倍感壓力。
阿娣看著林秀,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共鳴和同情。他知道,自己和林秀都隻是這個龐大工業機器中微不足道的齒輪,每天都在重複著單調而痛苦的工作。他們沒有選擇,隻能咬緊牙關,忍受著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阿娣在心裡默默地為林秀加油,希望她能夠堅強起來,度過這段艱難的時光。同時,他也為自己打氣,希望有一天能夠擺脫這種困境,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林秀死死咬著下唇,她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努力想把眼淚憋回去,但淚水還是不爭氣地在眼眶裡打轉。她的肩膀瘦削,劇烈地抖動著,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她的痛苦和無助。眼眶通紅,像是被狠狠地打過一樣。她倔強地抿緊嘴唇,不讓哭聲溢出來,但那強忍的屈辱和絕望,像無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阿娣。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同樣笨拙,同樣被斥罵,同樣被克扣著用血汗換來的、本就微薄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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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姐罵罵咧咧地走了,她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像是在宣告著林秀的失敗。林秀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把眼睛,她的眼淚在袖子上留下了濕痕。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重新投入到那令人窒息的重複中。她的動作依舊僵硬,但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破釜沉舟的意味。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堅定,仿佛在告訴自己,無論多麼艱難,她都不會放棄。
阿娣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想起了供銷社玻璃櫃後王麗華那不解的目光,她的眼神中充滿了疑惑和不解,仿佛在問:“為什麼你要這麼努力?”想起了林秀辮梢上那根亮晶晶的棉絮,那是她工作時留下的痕跡,也是她辛勤勞動的見證。在這個冰冷、隻認效率和金錢的地方,一點點笨拙、一點點跟不上節奏,都成了被肆意踐踏尊嚴的理由。阿娣知道,林秀並不是唯一一個遭受這種待遇的人,還有許多像她一樣的人,在這個殘酷的環境中默默承受著。
阿娣看著林秀,心中充滿了同情和理解。他知道,林秀的痛苦不僅僅是因為被罵,更是因為在這個社會中,她所付出的努力和汗水,似乎永遠得不到應有的回報。阿娣默默地站在一旁,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林秀,但他知道,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對林秀的痛苦視而不見。他決定,無論發生什麼,他都會站在林秀這邊,支持她,幫助她度過難關。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加班結束。疲憊不堪的工人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宿舍。阿娣的手指疼得厲害,落在人群最後。經過廠區堆放廢棄包裝箱的昏暗角落時,一陣壓抑的掙紮聲和猥瑣的調笑隱隱傳來。
“……小妹妹,躲什麼嘛?黃哥關心關心你工作還不行?”
“彆…彆碰我!我要回宿舍!”
“宿舍急什麼?陪哥說說話嘛!瞧你這小手,乾活都磨紅了,哥心疼啊……”
阿娣心頭一凜,那猥瑣的聲音他認得——是廠裡那個管後勤、油頭滑腦的黃乾事!而被糾纏的,赫然是林秀!她瘦小的身影被黃乾事肥碩的身體堵在角落的陰影裡,正奮力推拒著對方伸過來的鹹豬手,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
一股熱血“嗡”地一下衝上阿娣的頭頂!連日來的屈辱、傷痛、對林秀遭遇的感同身受、還有對黃乾事這種仗勢欺人渣滓的憎惡,瞬間衝垮了他心中那道名為“忍耐”的堤壩!
“住手!”
一聲低吼,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猛地從阿娣喉嚨裡迸發出來!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那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玉石俱焚般的憤怒!
黃乾事顯然沒料到這偏僻角落還有人,更沒料到敢有人管他的“閒事”。他嚇了一跳,猛地回頭,肥臉上閃過一絲驚愕和惱怒。當他看清是那個平時悶頭乾活、沉默得像塊石頭的蘇阿娣時,驚愕變成了輕蔑的獰笑:“喲嗬?我當是誰呢?蘇北來的小騾子?怎麼,想學人英雄救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德性!滾一邊去!彆礙老子的事!”
林秀趁機掙脫出來,躲到阿娣身後,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
阿娣堅定地站在那裡,沒有絲毫退縮的跡象。他挺身而出,擋在了林秀的前麵,身體因為憤怒和激動的情緒而輕微地顫抖著。他的手指受傷了,但此刻他緊緊地攥成了拳頭,傷口被擠壓,劇烈的疼痛感襲來。然而,這股痛楚似乎變成了一種激勵,讓他更加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胸腔中那股幾乎要爆發出來的怒火。他的目光緊緊鎖定在黃乾事那張油膩且猙獰的臉上,那雙眼睛充滿了淫邪和傲慢,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著他的權力和優越感。阿娣幾個月來所經曆的所有憋屈、不公以及被踐踏的尊嚴,在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感到自己內心的憤怒如同火山爆發一般,無法再被壓抑。那些被忽視的委屈,那些被輕視的努力,還有那些被侮辱的時刻,都在黃乾事那雙眼睛中找到了映射。阿娣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決心,他要為自己,也為林秀,為所有受到不公待遇的人,站出來說話,即使這意味著要麵對更大的風險和挑戰。
他不再是那頭隻知低頭拉磨的騾子。此刻,他就是一頭發怒的公牛,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眼前這個披著人皮的畜生!
“你…你再動她一下試試!”阿娣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像砂紙磨過鐵皮,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狠厲。他攥緊的拳頭,骨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哢吧”的輕響,紅腫發炎的指尖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黃乾事被阿娣這不要命的氣勢震了一下,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但他仗著自己的身份,很快又挺起肥厚的胸膛,色厲內荏地指著阿娣的鼻子:“反了你了!小癟三!敢跟老子叫板?信不信老子明天就讓你卷鋪蓋滾蛋!讓你在這廠裡待不下去!”
“滾蛋就滾蛋!”阿娣幾乎是吼了出來,胸脯劇烈起伏,“你這種人渣,留在這廠裡才是禍害!”他往前逼近一步,那沾著汗水和汙漬的灰撲撲工裝下,繃緊的肌肉線條透露出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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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乾事看著阿娣那雙燃燒著怒火、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眼睛,再看看他那隻緊握的、似乎隨時會揮過來的拳頭,心裡終於有些發怵。他平時欺負的都是些膽小怕事的,沒想到今天碰上這麼個愣頭青。他嘴裡罵罵咧咧地:“媽的!瘋子!你給我等著瞧!有你好果子吃!”一邊說,一邊虛張聲勢地瞪了阿娣一眼,又貪婪地瞟了瑟瑟發抖的林秀一眼,終究沒敢再上前,悻悻地轉身,罵罵咧咧地消失在廠區的陰影裡。
直到黃乾事的身影徹底看不見,阿娣緊繃的身體才猛地一鬆,那股支撐著他的、玉石俱焚的怒氣瞬間泄去,巨大的疲憊和虛脫感洶湧而來。他靠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喘著粗氣,攥緊的拳頭無力地鬆開,指尖的傷口因為剛才的用力而滲出絲絲血跡,混著汗水,粘膩而刺痛。
“謝…謝謝你…”身後傳來林秀帶著濃重哭腔、細若蚊蚋的聲音,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恐懼和感激。
阿娣沒有回頭。他低頭看著自己那隻還在微微顫抖、沾著血汙的手。剛才的爆發像一場夢,短暫而激烈。恐懼感後知後覺地湧上來——得罪了黃乾事,他還能在這廠裡待下去嗎?那“月薪兩百”的微薄希望,是不是也要斷送了?
但另一種更陌生的感覺,也在心底悄然滋生。那是一種……挺直了脊梁的感覺。雖然代價可能是毀滅性的,但在那一刻,他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沉默騾子。他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哪怕隻是一聲嘶啞的低吼。
他抬起頭,望向特區被汙染得看不到星星的夜空。鋼鐵森林依舊冰冷,流水線的轟鳴似乎永不停歇。但今夜,在這片冰冷的鋼鐵叢林裡,一頭沉默的騾子,為了守護另一片飄零的葉子,第一次亮出了它傷痕累累的蹄鐵,發出了屬於它自己的、不屈的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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